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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半亩麦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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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准点,唐枝十点半拎着昨夜随身携带的小包,一瘸一拐的穿过高铁站台。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外面的空气与家乡总是有区别的,说不上来是怎样的区别,就是莫名让她舒心。
大抵是因为有熟悉的人和物,有底气,有归属感,更有……回忆。
她拢拢鬓边的碎发,想起那些被自己珍藏的某些回忆眸光闪烁。
走到出站口看见来接她的人有片刻怔愣,随即便收起自己的心思,尽量平稳地走过去。
对方反倒不拘束,远远瞧见人群中唐枝的身影就举起手朝她示意:“姐,这里这里。”
强忍自己的不适需要极大的耐力,唐枝额头出了细碎的汗珠,她今天披着发,昨夜特殊情况没能洗头发,早上又赶时间,她索性任由过肩的长发随意披散着。
“姐你是不是穿太多了,很热吗?”
对方显然是注意到了唐枝的异样,好奇发问。
“嗯有点,小棠怎么是你过来的?”
平稳自己的呼吸,唐枝把橘黄色格纹外套的袖子挽到手肘处,随后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哦,奶奶去世,爸妈和叔叔婶婶都在忙,派我来接你。”
小姑娘名字很好听,叫陈星棠,随母姓,是唐枝的亲表妹,她口中的叔叔婶婶便是唐枝的父母。
没记错的话她正在读高二,是唐枝大伯家的独生女,性格开朗,纵是平日来往不多,见到唐枝也总是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很甜。
提到奶奶去世,陈星棠的眼神明显落寞,唐枝想想也是,奶奶重男轻女,喜欢弟弟,可偏偏也喜欢同样是女孩的陈星棠,甚至更甚,自小多有偏爱,她是应该难过的。
思及此,唐枝刻意转移话题,以免徒增她的悲伤。
“你怎么过来的?”
从镇上的高铁站回家还有几公里的路程,唐枝原本想若是爸妈没来接,她坐公交也方便。
只要不是长途,唐枝其实还蛮喜欢坐公交的。
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细雨蒙蒙,安安静静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闪过的画面犹如在放映微电影,妙趣横生。
“喏。”
顺着陈星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赫然停着一辆粉色电动车,装饰的可可爱爱,车头上还夹着HelloKitty,俨然是小女生的爱车。
唐枝见状蹙眉,自己不太会骑电动车,不知道表妹骑车技术如何,会不会有危险。
似乎是瞧出她的顾虑,陈星棠揽住唐枝的胳膊往电动车的方向边走边拍着胸脯道:“姐你放心,我骑电动车的技术炉火纯青,驾龄五年,老手了。”
“噗嗤。”
唐枝被她逗笑,无形中倚靠着陈星棠的胳膊,她走起路倒是轻松不少。
她看着这个表妹的侧颜,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个小丫头是看出了自己的窘迫但未点破。
是了,她向来如此讨人喜欢。
无关性别长相,是她的环境导致她性格使然,天生就有爱人的能力,也有被爱的资本。
父母爱她,爷爷奶奶爱她,没有人分走她的爱。
坐在后座,趋于平稳的匀速前进,让唐枝的思绪愈发发散。
她想起小时候某次赶集回来,奶奶拎着两只灯笼,灯笼制作精巧漂亮,是两只小兔子。
时间久远,具体是什么节日已模糊,但两只小兔子却始终记在唐枝的心底挥之不去。
她只记得,奶奶那天把两只小兔子分别给了弟弟妹妹,告诉她:“唐枝,你大了,就不需要这些了。”
她多大呢?
那年好像……十一岁。
一只兔子灯似乎不贵,却成了刻骨铭心的烙印。
“咯噔。”
路过减速带,连人带车颠簸两下,将唐枝震得乱了思绪,她思索良久还是开口问道:“小棠,奶奶是怎么走的?”
“啥?姐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村道上车速二十码,金秋十月,风吹麦浪,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陈星棠听不清唐枝在说什么。
“没事,等会再说吧。”
唐枝提高音量,不打算再复问。
约莫又过了五分钟,唐枝看见熟悉的两层小楼房出现在视野中,相较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应该都是来悼唁奶奶的。
“姐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唐枝转身便看见唐鸣冲到她面前,抬手柔柔唐鸣的脑袋唐枝笑道:“好像又长高了。”
“姐姐,我好想你。”
都说弟弟是姐姐最忠实的仆人,这话在唐枝和唐鸣身上同样适用,从小到大唐鸣最听唐枝的话,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也想你,待会带你去小卖部买零食好不好?”
“好耶!”
揽着唐鸣的肩膀进屋,唐枝正好撞上拿着一条烟从里屋走出来的唐远山,乖巧喊道:“爸。”
“哦,枝枝回来了,路上累不?”
“不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带着弟弟去休息会,等会你妈会喊你。”
“嗯。”
唐枝点点头,看着父亲的背影良久,这个一向坚强支撑小家的劳碌勤恳一生的朴实男人,似乎脊背比以往要弯了些,面上尽显疲态。
回屋后,唐枝脱掉鞋子坐在床边,让唐鸣替他去拿了条湿毛巾。
应当是劳碌奔波的缘故,她的脚腕又有肿起来的趋势,无奈叹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双脚还能不能在比赛前痊愈。
用湿毛巾擦拭干净后,唐枝从包里掏出昨夜周时珩给她的膏药又贴了一片。
也是这时候,她才想起来给朋友们报个平安。
[唐枝:桥儿,我到家了~]
[陈桥:okok,等你回来咱们再好好盘盘昨晚的事。]
看来,陈桥这次是真的铁了心要八卦她了,要不要坦白从宽,她还真是没想好。
犹豫几秒,她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回复陈桥,索性点开了锅包肉的聊天框。
[小吱吱:肉肉,我安全到家啦。]
[锅包肉:脚怎么样?]
[小吱吱:没啥问题,生龙活虎,感觉自己可以一口气跑五公里。]
[锅包肉:顺带跑到炸鸡店帮我拿一下外卖,拐个弯再去快递站拿一下快递,取件码:5260,谢谢。]
[小吱吱:哈哈哈哈哈,保证完成任务。]
发完这句,唐枝上半身直挺挺躺下去,双手举着手机长舒一口气,舒服。
身心都舒服,和锅包肉聊天总是能让她全身放松,心情愉快。
她换了个姿势,又侧躺在床上,看着那只戴墨镜的西高地,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点进去。
但她很快便点开了动态空间,选中方才在路上随手拍下的麦浪,配文:心有半亩麦田,尘封世俗人间。
已经三月未发动态的唐枝,只有她自己知晓,这动态是为谁而发。
她其实极少发动态,更别提这种文艺的青春疼痛文学风格,但她想告诉他自己在做什么,又不想特意让他知道。
这种酸涩的感觉像是喝了一口沉淀的柠檬茶,酸甜错杂,回味无穷。
在众多点赞评论中,当她看见那个西高地出现时,才心满意足的放下手机。
这种感觉很巧妙,在唐枝看来,这是她认识周时珩的第四年,但似乎这几天已经将四年都不可能产生的羁绊全然交出。
有可能吗?
有可能他们会成为……朋友吗?
唐枝看着天花板的白炽灯发呆,睫毛扑闪,不知道在脑袋里铺设了怎样紊乱的逻辑关系,良久摇摇头,算是否定了自己刚才荒唐的想法。
“姐?”
房门虚掩着,陈星棠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见她没睡着,声音才提高几度:
“婶婶喊你过去。”
“好,在哪?”
“奶奶家。”
唐枝家和奶奶家隔了一个菜园,她记得常听妈妈提,小时候因为奶奶刻薄,早早分家,他们便自启灶台过日子了。
至于大伯一家,在城里有房,也不经常回来。
“小棠,奶奶怎么走的那么突然?”
穿鞋的功夫,唐枝又问出这个问题。
“奶奶身体原本就不大健朗,走夜路没注意,前阵子下雨路滑,失足跌到沟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失去意识了。”
说到这陈星棠喉咙哽咽,沉默几秒后继续说道:“我也是听爸爸提过,送到医院查出脑淤血,回来没多久就……”
唐枝穿好鞋起身,看着面前红着眼眶的陈星棠,安慰的话语卡在喉咙,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她只是无声的拍拍小姑娘的肩膀,于她而言,确实是失去了人生中重要的一人。
“没事姐,谢谢你。”
陈星棠倔强地抹掉眼角的泪珠,领着唐枝去找婶婶。
穿过小菜园旁的碎石子路,逐渐靠近奶奶家,人多杂乱,两边的空地扎了好几个帐篷,来来去去的人身上披着颜色不一的丧服。
偶尔会有人朝唐枝打招呼,唐枝不熟只微笑着点头,恐于家族社交,只想赶快找到妈妈。
“妈。”
踏入奶奶家的院子,唐枝便看见正在择菜的妈妈和伯母,旁边还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阿姨。
“呀这不是枝枝吗?真是出落的越来越标志了,谈朋友没啊?”
唐枝听着自来熟的声音,虽有些反感,但还是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熟悉感。
“枝枝,这是宋阿姨。”
宋阿姨?
唐枝试图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宋阿姨的身影,但总感觉差点契机,想不出来。
“镇上的出租屋,住我们前面的宋阿姨,记得吗?”
周时珩的房东?
这是唐枝在短暂时间里灵光乍现的最好结果,回忆慢慢上涌,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宋阿姨,巷子里常传来她大嗓门的声音。
难怪觉得声音熟悉。
“记得。”唐枝点点头,乖巧坐在妈妈旁边的空凳子上喊道:“宋阿姨好,大伯母好。”
“枝枝,上大学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面对伯母和阿姨的追问,唐枝略感力不从心,应付之后想起什么,直接反客为主,问起了宋阿姨问题。
“宋阿姨,你们现在的房子租出去了吗?”
“没呢,之前租给小周那孩子,他房租九月才到期,才空出来没多久,也差不多要租出去了。”
“我过两天能去看看吗?”
唐枝说出这句话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她就是莫名想去看看,哪怕那里已经没有他居住过的痕迹。
“可以啊,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就是……有复读的朋友想租房子,拜托我去替他看看。”
唐枝满口胡邹,结巴的话语漏洞百出,可宋阿姨大手一挥,偏就信了,随即便开始掏口袋。
“来,这是钥匙,你看完到时候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我回头去拿。”
“谢谢阿姨。”
而后几个大人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八卦,倒是没人再关注唐枝。
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着冰凉的钥匙,唐枝心中却是暖暖的。
她想去瞧瞧,周时珩眼睛里的那扇窗,是什么样的。
“哎呦我滴亲姐嘞~你怎么就走了啊~”
猛然出现的哭声刺破唐枝的耳膜,她将视线投过去,发现有人跪在不远处的堂屋门口,穿着白色丧服,哭的不能自已。
顺着她哭拜的方向,唐枝望过去,一口棺材摆在那里,前头放着烛火和一个烧纸用的陶瓷盆。
哭丧的人唐枝不认得,但她发现那人哭的厉害,却始终未见一滴眼泪。
真正伤心的人,应当是哭不出来的吧。
唐枝瞥见棺材旁边坐着发呆的姑姑,她似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许久了,表情呆滞,头发凌乱,面色蜡黄,显然是好几夜没睡踏实了。
犹豫良久,唐枝起身,轻轻在吴梅耳边道:“妈,我去给奶奶烧纸。”
“唉,去吧。”
踱步走到姑姑身边跪坐在蒲团上,唐枝拿了一沓旁边的黄纸,默不作声地放在盆里燃烧。
记忆里,姑姑并非爷爷奶奶亲生,但在父母这个年代,兴许是家里没有女儿,老一辈总爱凑个“好”字,因此姑姑虽是抱养来的,但十分受宠。
纵使奶奶重男轻女,不喜欢唐枝,可对姑姑却是偏爱至极。
好奇怪,唐枝想。
奶奶不喜欢她,却喜欢姑姑和表妹。
哦,她想起来,因为奶奶的心从上一辈开始就是偏的,她本也就不喜欢爸爸。
“姑姑,节哀。”
她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语安慰唐婉云,只是默默坐在她身边陪伴着,这个打小带着自己玩乐的姑姑。
唯一她后来替姑姑做的事情,是奶奶下葬那天,村头嚼舌根的老太太们东一嘴西一嘴。
说什么“抱来的终究比不上亲生的,连滴眼泪都没掉。”
说什么“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狼。”
唐枝实在难忍,握着拳头冲上去替唐婉云辩驳:“哭的大声就是难过吗,不哭就是不伤心吗,我看哭的最大声的那些人都是装的!”
她亲眼看见的,尸体火化的那天,最后绕着遗体告别走一圈时,姑姑捧着遗像走在她前头,无声地哭到近乎窒息,出门后瘫坐在台阶上起不来身。
人生啊,遍布形色的角色,唐枝愕然,知晓改不了那些老太太的有色眼镜,片晌的沉默只是她们自知理亏,兴许再次嚼舌根就是:
“远山家那丫头脾气大的很,一点都不晓得尊老爱幼,哎呦,以后怕是嫁不出去。”
亦或者:
“我瞧着远山家大丫头书真是白读了,光长得好看,以后指不定做些什么呢。”
无所谓,唐枝扬长而去,昂首挺胸,觉得自己始终打了一场胜仗,替姑姑打的。
奶奶下葬当天,唐枝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按着村里习俗,女性一律不许跟随,她就坐在院子里,吹着清风,看空旷的天。
村里的天空分明额外广阔,不似城市里高楼林立,四方天空皆是棱角,却依旧压的她喘不过气。
“小枝啊。”
吴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唐枝还未回头就感觉到头顶被人温柔抚摸着揉了揉,她下意识想躲,但知晓来的人是妈妈,便止住了。
“脚怎么样了?严不严重,这两天太忙,也没顾得上你。”
“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扭了一下。”
但她说这话时神情落寞,若有所思。
原本这两天坚持敷脚加贴膏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天试着跟练音乐,只要稍微收着点力度,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原本以为这趟回家只待两天,返程能正好赶上篮球赛,却没想到这一待就是三天,昨天临时改了明天返校的高铁票,明天上午的篮球赛根本就来不及了。
邱哲昨夜发消息询问她,她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告知无法准时参加,一再表示歉意,但毕竟是外力因素导致,邱哲只安慰她下次还有机会。
但唐枝心知肚明,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了。
她昨夜蒙在被子里伤心许久,小声呜咽,尽管农村的自建房隔音效果还不错,她也不希望父母为之担心。
她只觉得,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爷在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告诉她,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不应异想天开。
“小枝,之前不是说想去宋阿姨家的出租屋看看,今天没什么事了,你带弟弟一起去街上逛逛,妈给你转点钱,想吃什么自己买。”
唐枝将哽在喉咙的情绪生生咽下去,调整好情绪之后抬眼看向吴梅。
“去吧。”
吴梅又轻轻拍拍唐枝的肩膀。
“谢谢妈。”
家里有电动车,奈何唐枝不大熟练,安全起见,她带着唐铭一起坐公交。
步行至村头的公交车站,唐枝掏出手机,点开与锅包肉的聊天框,上面的信息停留在昨夜她与锅包肉关于“无法参加篮球赛啦啦操的遗憾”这一话题的倾诉。
锅包肉最后一句回的是:
[锅包肉:小吱吱,我夜观星象,掐指一算晨曦微光中,幸运女神会忽然降临,你要转运啦!]
唐枝哭累了,迷迷糊糊看着这句安慰性质极高的祝福睡着,还未来得及回复。
[小吱吱:谢谢肉肉,昨天实在有点难过,借你吉言接好运啊!]
但唐枝清楚,无论再怎么接好运,篮球赛这件事都错过了。
但她不是会将自己的负面情绪无端无休止共享给朋友的人,所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
就仿佛,只要她不提,这件事就没有续集,翻篇了。
——
公交车停靠点在唐枝高中学校对面,她牵着唐铭,按照熟悉的路线穿过小巷,只是这次又多往前走了几步,正是过往三年她不曾踏足过的那片区域。
曾几何时,周末时她也曾经过那道铁门,但每每经过,都会下意识加快脚步,不敢多加观望,生怕心思透过这道铁门就被人看穿。
唯有每次深夜,坐在窗前学习,看着对面同样在黑夜中电亮的台灯,即便只能看见一道影子,她也觉得倍感心安。
暗恋者不会计较,如此已是满足。
推开铁门,入目是一方小院,院子的角落里种着几盆已然枯败的月季,唐枝大概能猜到这是宋阿姨从自己家移栽过来的,但未养活,因为自己家里有比这更繁茂的月季花,生机勃勃。
她虽未曾踏足过这里,但依旧能轻车熟路地走向某一间房间。
这套房子有两层,算起来有三四套单间在出租,专门出租给陪读的家长或者不愿住校的学生。
唐枝的脚步稳稳停在一楼左手边虚掩的木门前。
手触碰到木门上因为太阳暴晒欠起的纹路时,恍惚间仿佛推门就有那么个少年坐在窗前回头望着她。
这一步,她跨越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