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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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宁桃重逢之日算起，到现在，已逾两个月。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常清静终于认清了他一直在自欺欺人的现实——宁桃不想见他。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旧事，这些事变成了他与她之间无法消弭的鸿沟，任凭他怎么做也无法挽回。从入魔那天起，从他抛弃她那天起，从他亲手杀了她那天起，他们就已经回不去了，彻彻底底地回不去了。
“常清静，你放过我吧，行吗？我已经原谅你了，真的！不管你是对我好，还是对我不好，我都不介意，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宁桃平静的望着常清静。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坚定又决绝。
常清静经年不变的冷漠神情终于出现了丝丝裂缝，琉璃色的眼睛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他的心脏猛然一紧，像被千万针扎一般，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袖中的手紧紧攥握着刚买的发簪，因太过用力，玉簪刺破了他的手心，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闻言，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宁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她平静的走到门边将门关上，随即又脱下鞋，坐在床上干瞪着眼。
屋里的炭火还在噼噼啪啪的燃烧着，宁桃伸出手想要取暖，可烤了许久，她仍然浑身冰凉，怎么都暖不起来。
罢了，还是躺下睡觉吧。
躺在床上，宁桃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好烦啊，她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只要常清静一靠近她，她就会莫名的烦躁。
明明自己就是小配角，死过一次就已经很倒霉了，还想让她怎么样啊？！你们男女主能不能自觉点，不要折磨我这个配角了行不行？！
想到这，宁桃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撇了撇嘴，弓身弯着腿，将被子紧紧夹住，这才将心中的躁郁抚平不少。
若是能从蜀山的山顶上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是不是就能回家了，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就是不知道疼不疼。
想着想着，宁桃慢慢进入了梦乡。
………………
屋外，蜀山又落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从黑墨似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带着凉意，把大地染成一片雪白。
常清静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屋，一片片晶莹的雪花落入他的发间，和他雪白的发色融为一体，转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天地间苍茫一片，凛冽的山风将他的脸冻的通红，连衣袍也吹得猎猎作响，他却置之不理，也没开启护身结界，只是一味地朝前方奔跑。
耳边回响着少女平静又决绝的声音。
常清静幡然醒悟。
宁桃已经不喜欢他了。
这些天他营造的假象又一次被宁桃无情戳破，她不愿再陪他演戏了。曾经那个逆光走来，紧握他双手的少女现在也要踏光离去，再也不会分给他一丝怜悯。他还是回到了那个黑暗、孤寂、冷漠、满是杀戮的世界，一个本就属于他的，毫无生机的世界。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亲手葬送了属于他们的光明未来。
常清静的眼泪不可控的从眼眶里缓缓流出，琉璃眼中满是悲怆。凛冽的寒风将他吹的东歪西倒。啪的一声，常清静被一块埋在雪地里的黑石绊倒，石头划开了他的腿，鲜血流出，一朵红梅盛开在他雪白的道袍上。
他终于跑不动了，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任凭寒风刺骨，任凭大雪掩埋。
将袖中的玉簪拿出，常清静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上面的血迹。恍惚中，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时头戴春胜，穿着鹅黄襦裙，在他面前一蹦一跳的宁桃。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好像对什么都有莫大的兴趣，拉着他从街头逛到巷尾，还给他讲了许多荡气回肠的武侠故事。
原来，在认识苏甜甜以前，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美好回忆……………..
在王家庵的田野里，活力满满的宁桃挽起裤腿，正全神贯注的在田野里捉着泥鳅。夕阳的余晖洒在少女的青丝上，给少女镀上一层金光，让她变得更加耀眼。迎着光，常清静甚至能看清宁桃秀丽脸庞上的白色绒毛。
宁桃好像变了。常清静想，虽然脸还是那样圆嘟嘟的，可爱又讨喜，但她身上好像多了一种魔力在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总是不自觉的关注她。
一条泥鳅从泥洞里悄悄钻了出来，宁桃眼疾手快，伸手一捧，一下就将泥鳅紧紧地捧在了手里。她高兴极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小青椒，快看！啊啊啊我抓到泥鳅了！我好厉害啊！”
被她的笑容感染，他一时也忘了自己蜀山小长老的身份，不自觉的露出了属于十五岁少年人该有的笑容……
原来那时，他对她的情感，就已经超出了友人的范畴……
常清静苦笑着，滚烫的眼泪被风雪一浸变得冰凉，顺着他苍白又消瘦的脸颊缓缓滑落，滚入衣襟，烫进心间。
场景一转，常清静又看到了月老祠里，红着脸的宁桃。那时，他刚替她挂完许愿符，转过头就见少女眼神躲闪，手正不自觉的缠绕着绦带，嘴里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红扑扑的脸像树上的石榴花，明艳又动人。
可他在干什么？
常清静认真的回想着，埋没在深处的记忆翻涌上来，从暗淡朦胧变得清晰刻骨。他记起来了，那天，落日余晖，夕阳斜挂，自负的他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满带喜悦，走向别人，站到了她的对面。余光一扫，他看到了她满眼的失落，可他却没有再看她了………
不珍惜这一切，将宁桃抛弃的，是他啊！而这一切，本就是他咎由自取。
“喜欢小青椒，想嫁给小青椒做新娘……”
“喜欢小青椒，想嫁给小青椒做新娘……”
“想嫁给小青椒做新娘……”
“做新娘……”
常清静头痛欲裂，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的脑里闪过宁桃洋溢着幸福的脸，闪过她满腹委屈的眼，也闪过她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为他做的那些点点滴滴。
那时的他们，一拍即合，亲密无间，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常清静几近痴迷地回忆着宁桃。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不断的牵动着他的心神，让他不断沉溺，沉溺……最终，画面定格，他看到满脸错愕的宁桃被他掐着脖子，毫不犹豫地扔入剑阵之中。一把泛着银光的剑直直插入了她的胸膛，鲜红的血在她鹅黄色的长裙下绽放，慢慢流淌，渐渐地染红了他的眼……终于，他恢复了神志，跌跌撞撞地冲入剑阵，一把将她抱起。可怀里的小姑娘体温渐渐流逝，身体也越来越冰冷。她嘴里不断吐着血沫，到死也没能说出话来……
宁桃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连眼睛也未曾闭上。
自那天起，常清静就疯了。他自甘堕落，从万人敬仰的蜀山小长老变成了受人唾骂的路边乞儿，从皎皎星辰月变成了一摊恶臭烂泥。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常清静时常在想，过往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或者说，宁桃只是他发疯时的臆想？失去她的那一刻，世界万籁俱寂，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找不他存在的意义了。
突然，常清静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眸也泛起阵阵紫光，翻涌的魔气将眉间朱砂印激的滚烫。
嘀嗒，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常清静咬着牙，痛苦地捂着额头。一股黑气从朱砂印中喷涌而出，疯狂的侵蚀着他的灵魂。
他又入魔了。
坐直身体，常清静掐手成诀，一字一句地念起了清心咒。
魔气围着他疯狂转动，一张张狰狞鬼面从魔气中显露出来。他们尖声嘲笑着，嘲笑着他的自负与自卑，嘲笑着他的无情与冷漠。
“常清静，失而复得的感觉怎么样？想不想把她关起来，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可以帮你，帮你做你想做却不敢做之事，只要你把身体交给我……”
心魔在他耳边疯狂的引诱着，可任凭它如何叫嚣，如何引诱，常清静依旧岿然不动，心无杂念地念着清心咒。
当清心咒念到第三十二遍时，常清静耳边的尖叫声终于停止了。他睁开被霜雪覆盖的眼睫，神台渐渐恢复了清明。
常清静脱力地倒在雪地上，双眼失神的望着满天繁星，旋即又缓缓看向天际。
天的边缘，是宁桃口中那个有着数千年灿烂文明，和谐又安宁的世界吗？
常清静不知道。
失去宁桃的那几十年里，常清静每天都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总是机械的做着相同的事情。他除了精进修为，斩妖除魔外，就是不停地在九州搜寻宁桃的残魂。从初见的万妖窟到二人决裂的偃月城，这些地方他早已走了千万遍，可他只找回了属于她那件蓝白相间的古怪衣服，其余东西，再也找不到了。
宁桃像风一样来，又像风一样消失不见。
常清静想，也许，他再也寻不到她了。
于是他开始荒废修炼，自暴自弃。
突然有一天，他的师尊打开他的结界，神色复杂地对他说：“潋之，一步成圣后可踏碎虚空，或许能进入一方世界，见你想见之人。”
这番话，让他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像快要溺死的人抓到一株救命稻草，他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开始疯狂修炼。
不管张浩清是利用他也好，还是哄骗他也罢，常清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他还不能死。就算九州寻不到她的魂魄，他也要打开天门，亲眼看看她所说的那方世界。
他曾答应她，要送她回家的。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食言了。
等到眼底的猩红彻底褪去，常清静才缓缓捡起落在地上的玉簪。他捏了一道清洁咒，先将身上的霜雪掸尽，接着又将散开的白丝用玉冠束好，这才朝宁桃的住处走去。
夜雪初霁，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流淌着寒梅的清香，从夜空中倾泻下来，将他与雪色融为一体，只在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推开门，常清静径直走到床边，用他的眼睛，仔细地描摹着宁桃的眉眼。床上的宁桃已然熟睡，白皙的脸上有一道浅红的印子。
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常清静一时有些发怔。他变了许多，岁月将他磨砺成人人赞叹的仙君，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也不再是她的小青椒了。
将玉簪放在宁桃枕下，常清静蹲下身来，用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而后慢慢地探向她的鼻尖。
宁桃鼻间喷洒的温热气息包裹着他微凉的指尖。
常清静这才敢相信，宁桃，是真的回来了。那是不是可以说明，他还有机会让她原谅他，和他重归于好呢？
思及此，常清静眼里燃起了希冀之光，可很快，这束光熄灭了。
宁桃让他放过她。
看着少女微蹙的眉头，常清静的琉璃眼底闪过悔恨。他跪坐在她床边，几近入魇般忏悔着：“桃桃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还无法原谅我。求你再等等我，让我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好吗？”
熟睡中的宁桃并没有听见他的忏悔，她努努嘴，将被子一踢，而后翻过身，背对着他。
这股接近自毁的情绪被宁桃一打岔，顿时便消失的杳无踪迹。
常清静有些无奈的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宁桃，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毫无睡相。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他轻轻摇了摇头，替宁桃盖好被子后才起身离去。
高大的身躯被灯火不断拉长、拉长，落在地上，显得孤独又落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途（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