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围剿》木子秋月

6、借力打力

　　周五的傍晚，像一块逐渐冷却的、质地坚硬的琥珀，将夕阳最后一点暖光凝固在“琥珀山庄”17号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
　　餐厅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嘶声，以及银质刀叉偶尔碰触到骨瓷盘边的、极其克制的清响。
　　长餐桌足以容纳十二人，但此刻只有两端坐了人。一端是艾柠，另一端是她的私人律师，L先生。
　　L先生四十岁上下，穿着看不出牌子但剪裁绝对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如同用标尺量过，每一根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他用餐的姿态一丝不苟，咀嚼无声，仿佛不是在享受食物，而是在完成一项精密的身体燃料补充程序。
　　餐桌上没有寒暄，只有必要的、关于她学业和“额外课程”的几句问答，冰冷、高效，像两台机器在交换数据。
　　直到甜品被无声地撤下，换上两杯冒着细微热气的红茶，L先生才用雪白餐巾按了按嘴角，切入正题。
　　今天的主题是《反脆弱》第四章，关于风险共担与权力转移的悖论。
　　讨论接近尾声时，L先生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目光。
　　他突然问了一个偏离文本的问题，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假设，你是江家目前在城西地块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你会如何利用他们眼下这个‘小麻烦’？”
　　艾柠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稳定热度。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暮色中泛着死寂幽光的湖面上，几秒钟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不会直接攻击江家。”
　　“我会先找几家有影响力的财经自媒体，‘客观’地分析城西项目前期投入与江氏集团近期现金流状况之间的‘微妙’关联，引发市场猜测。”
　　“同时，匿名向几个环保NGO提供一些地块周边可能存在但未被充分重视的生态敏感点资料，引导舆论关注项目‘可能’带来的环境风险。让舆论和潜在的政策风险先去冲撞他们，消耗他们的精力和公关资源。”
　　“如果可能，再在他们寻求融资的关键节点，放出一些真假难辨的、关于集团内部对项目分歧严重的消息。”
　　她顿了顿，补充道：
　　“攻击对手的弱点，不如利用环境的力量放大他的弱点。”
　　“借力打力，成本最低，效果往往最好。”
　　L先生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直到艾柠说完，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镜片上反光一闪：
　　“很好。开始懂得利用系统内部的压力和杠杆了，而不是总想着自己赤膊上阵。”
　　他放下茶杯，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夹，轻轻推到餐桌中间。
　　“这是补充阅读材料。”
　　“江烬父亲那位比较‘活跃’的情妇，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在城南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地下钱庄，最近似乎挪用了不少钱去填澳门赌场留下的窟窿。”
　　“正巧，部分资金的源头，隐约指向江家某个边缘项目的流水。或许有趣。”
　　他没有多说，艾柠也没有多问。L先生总是这样，提供线索，指明方向，却从不告诉她具体该怎么做，仿佛一切只是又一道思维练习题。
　　晚餐结束，L先生如同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别墅，留下艾柠和那个冰冷的文件夹。
　　艾柠没有立刻回房。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粗糙的封边。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琥珀湖，别墅内部的感应灯次第亮起，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她孤零零的影子。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重量，那不是文件夹的重量，而是“权力”初现雏形时，那沉甸甸、带着金属腥气的质感。利用别人的欲望、贪婪和破绽，像拨弄棋盘上的棋子。
　　这感觉并不令人愉悦，甚至有些恶心，但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有效性。
　　周一回到学校，空气里果然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江烬的座位空着，并且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
　　课间、食堂、走廊，窃窃私语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一样迅速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江家出大事了！” “城西那个项目好像黄了，资金链断了！”
　　“不止呢，好像还牵扯到什么洗钱……他爸都快被调查了！”
　　“啧啧，难怪江烬没来，是不是也……”
　　流言蜚语总是比真相跑得更快，也更富戏剧性。
　　艾柠安静地听着，像一块海绵，吸收着每一滴被扭曲夸张的信息，同时冷静地分辨着其中可能存在的、与L先生提供的线索相符的真实内核。
　　她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观察。
　　铃声打响，通往物理实验室的走廊上，她“恰好”与抱着竞赛资料的沈逾并肩而行。周围人来人往，喧闹嘈杂。
　　艾柠像是被那些流言困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担忧，轻声对沈逾说：
　　“学委，最近好像很多人都在议论江烬家的事……真没想到，那么显赫的家族，也会遇到这么大的风波。”
　　沈逾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惯有的理性审视，仿佛在评估她这句话的幼稚程度。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资本堆砌起来的繁荣，本质是虚弱的，其崩塌往往源于内部的结构性缺陷，这是经济规律决定的必然。”
　　“依赖这种空中楼阁，不如依靠知识和逻辑构建的、真正稳固的体系。”
　　他这番话像是在陈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带着智识上的绝对优越感。
　　然而，艾柠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提到“结构性缺陷”和“内部”这几个词时，他扶眼镜的指尖有零点一秒的停顿，紧抿的嘴角线条也比平时更僵硬一分。
　　沈家同样是新富之家，根基远不如那些老牌世家深厚，江家的“地震”，难免不会让他联想到自身家族可能存在的、被华丽外表掩盖的脆弱。理性的壁垒，也并非毫无缝隙。
　　艾柠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一颗关于怀疑与自危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看似坚固的土壤。
　　她不再多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