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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转圜 ...

  •   冬月十五,承影湖上画舫灯火璀璨,玉盏流光,百官环坐,丝竹盈耳。与宫墙外截然不同,紫微宫内一片煊赫景明之象。

      杨柯随乐白一同列坐于画舫右席,她一向对君臣间的虚言套话并无兴趣,正暗自对着舫外的湖景出神,方欲将视线收回,却还是忍不住绕向皇帝身侧那抹白衣。

      伯喻端然坐于案前,一身雪色官服,尘埃不染。但杨柯旋即发现,他隐于案下的右手裹着暗灰绸带,绸带底下隐约透出斑驳血痕。

      杨柯眉间一紧,他何时受的伤?难道赛罕再度设袭?她心中忧思方一升起,但很快便被苦涩压制下去——自己与他如今有何干系?

      宫灯的光透过垂帘打了进来,杨柯看见自己的影子很听话地朝他伸去,却在触及他衣摆前,被烛火搅成破碎的灰影。原来他们已经遥远到连影子都靠近不了了。

      混混沌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宴席已至尾声,宾客陆续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人还留在席间。

      “姑娘,少喝些吧。”青桃见杨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忍不住开口相劝。

      “没事,我口渴。”杨柯手中的白玉杯已然见底,她只想多饮一些酒,让沉重的思绪飘飞,这样便能叫风吹走。

      “可你已经喝了六壶了。”青桃为难地蹙眉,“再向宫伶要,就不像话了。”

      杨柯忽然被呛住,将酒杯掷于案几上:“怎么了,如今我想多喝些酒,也成了碍事的?”

      坐于一旁的章可馨将她们方才的对话听了个完全,她半惊异半嘲弄道:“这酒虽是突厥进贡的佳品,但后劲十足,它再香也禁不住这样喝。”说完转向青桃,“去备些醒酒汤,再唤两个内侍扛你们姑娘回去。不出半刻钟,她便坐都坐不稳了。”

      “不劳费心。”杨柯侧首睨她一眼,颊边已泛起薄红。

      章可馨忙用手帕掩住嘴鼻,满眼的嫌弃:“瞧你这幅醉鬼样子!快回你的凌薇苑去,别在这丢人。”

      “连你也管我?”杨柯摸着酒壶,忽然傻笑出声,“人人都来拦我,我偏要喝!”说完便扑向对面案几,章可馨惊得后退半步,赶紧唤人阻拦。可杨柯身法灵巧,一喝了酒更不受控制,转眼间便将章可馨案上的酒壶捞入手中:“章大小姐既然这么关心,不如跟我一起喝?”

      章可馨蹙眉乜了她一眼,厌恶中又带着怜悯:“一个老七就让你失魂落魄,枉费当初我高看你一眼。”

      杨柯执壶的手骤然收紧,手中的酒杯尤泛香味,却失去了滋味。

      章可馨的眼中露出熟悉的嘲讽:“我知道伯喻为你倾心一时,可一时终究是一时,易云舒回来了,你的甜蜜日子也就结束了。”

      这话就像随手投进火堆的一颗弹药,顷刻间火星四溅。杨柯将酒壶重重顿在案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章可馨目光直视她:“我在告诉你,你有多么可怜。给人当了半晌暖炉,如今被抛弃了,却要用烂醉作践自己!”

      杨柯浑身一僵,她松开酒壶,跌坐回席垫,垂着头,许久不做声。

      章可馨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眼中的倔强不曾熄灭,这才回转头去。

      杨柯正木然地望着案几上的酒杯,忽听得身旁传来一句轻喟:“我同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被一个男人磨去了锋芒。”

      章可馨的话着实点醒了杨柯,但她的话也说得夸张了些。皇宫里人多嘴杂,越传越邪乎,说她几度自戕于房内,又是悬梁自尽,又是痛饮鸩酒,就差没去承影湖投河殉情了。青桃和杜衡每日看杨柯的眼神就像看那承影湖里的丹顶鹤,生怕哪句话惊到了她,又怕一个不留神她便消失不见。杨柯只觉荒唐,她若真有这么多条命,何必困在朱墙之内,又何苦为了伯喻蹉跎受罪,在宫外潇洒度日不好么?虽然她也曾像个怨女似的后悔过,可旋即她又明白,自己来的这一遭,虽受了罪,但也尝得了不少甜。即便是一场空欢喜,那也是欢喜过的。

      当然,这些时日,杨柯确实把自己关在房内,就连乐白和昌吉前来,也不甚理会。但她避不见人,并非消沉颓唐,而是伏案疾书。她要写的,是能让宇文泰青眼相看的政论文章。自从那日父亲被绑后,杨柯便决定有所行动。她需要信息,更需要站在能掌控风暴的地方。她本想去到伯喻身边,如今已再无机会,宇文泰便成为了最佳的人选。

      今日就是重新调配伴读的日子了,杨柯抱齐整理好的文章赶往武华殿。敲开武华殿的大门,还是眼熟的小顺子领着她进去。但还没进内殿,便远远地听见宇文泰的声音。

      “无可奉告?这就是你们审问的结果?”他的声音威严带怒,回荡在宽阔的大殿内,恍惚间竟有几分帝王威仪。

      小顺子转头对她嘱咐道:“杨大人,殿下这会子正忙着,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杨柯明白地点点头:“无事,等他气消了,我再进去。”

      小顺子笑道:“那倒不必,殿下见了您,气就消了。”

      平日里这小顺子倒也嘴稳,今日怎么说话没着没落儿的,杨柯被他搅得尴尬,只道:“公公这是哪里来的话?”

      殿中走出几个蓝衣官员,皆蔫头蔫脑,既有涉足后宫不便张望的缘故,但更多是因方才之事垂头丧气,任由着公公领着走出宫门。

      小顺子一副笑脸向他们福身行礼,等大臣们走后,才对杨柯道:“奴才嘴碎,杨姑娘就当我是说浑话罢。”说完,弓着身子引她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宇文泰面向窗外,负手而立,玄色长袍在光影中如墨般深沉。先前议事的官员早已散去,此刻殿内气压甚低。

      小顺子轻声探道:“殿下,杨姑娘来了。”

      宇文泰惊讶回头,见杨柯立于殿中,紧绷的下颌松了松:“你怎么来了?”

      杨柯挺直脊背,双手捧上怀中的书札,利索道:“明日御书院重调伴读,此次前来,是想恳请殿下允我成为您的伴读。”

      宇文泰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狐疑,看了一眼小顺子,目光又落回到杨柯身上:“给我个理由。”

      她缓缓道:“殿下麾下之臣大多是武官出身,缺少文官,而我擅长诗文,刚好能弥补空缺。”

      宇文泰轻笑一声:“话说得没错,但你可知道为何我这从不招文人?”

      杨柯接道:“因为殿下瞧不起酸腐书生。”

      “回答倒是聪明,但还未点到关键。读书人总免不了妇人之仁,可我兵刑二部要的是铁石心肠、雷厉风行之辈。你说说看,我要你来做什么?”

      杨柯道:“殿下倒可宽心,实际上臣自知学识尚浅,连真正的文官都不可及。再者,我无心干涉政务,更不敢以浅薄之见妄议国事。我虽不敢自诩才华横溢,但在修缮书文、起草文章方面,自问还是有所长进的。这些工作虽较之刑审看似琐碎,但对于殿下而言,或许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宇文泰又问道:“空说无凭,你要如何让我信服?”

      杨柯将书札递给小顺子,后者双手捧至案前。宇文泰接过纸张,垂眸凝神翻看起来。

      杨柯轻声道:“这些文章,皆是我平日所学所思,虽不及名家手笔,却也是日夜钻研所得,还望殿下指正。”

      话音落下,殿内便一片死寂,唯有纸张摩擦声沙沙作响。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宇文泰才从纸上抬起头来,漆黑瞳仁露出审视目光,直直刺了过来。杨柯喉头发紧,心里发毛。

      “平日见你吊儿郎当,上课也不认真听,写出来的东西……”

      接下来必定没有什么好话了,杨柯心中的一口气泄了出去。

      “竟然甚是新奇。”宇文泰语调一扬,她原本放出的半口气又吊了回来。他迟疑半晌,抬眸看向她,“这些文章,当真是你自己写的?”

      杨柯聚足了中气:“呈给殿下的东西,怎敢有假?”

      宇文泰隐约一笑:“你可同昌吉谈过此事?”

      杨柯心里一喜,立马接道:“昌吉不愿离开殿下,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与我调换。”

      宇文泰漫不经心地翻着她的文章,淡淡地嗯了一声:“那明日你去告诉纪夫子,他若应允了,此事便成。”

      杨柯急忙道:“纪夫子那边,只需要看殿下的意思。”

      他的眼神稍稍闪动了一瞬:“连御书院那边都打听好了?”

      杨柯冲他甜甜一笑:“那是自然。”

      他微挑起眉:“做我的伴读,可不光光是耍嘴皮子那么简单。”

      杨柯跟着道:“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便是。”

      宇文泰的视线放到面前空空的茶杯上,懒懒开口:“本王口渴了。”

      杨柯愣在原地,为何伴读也需要干侍女的活?

      宇文泰看着她一动不动,又道:“怎么,不想干了?”

      她忙拾起茶杯:“哪里的事,我现在就去!”

      接着,杨柯便跟着小顺子穿过回廊,来到武华殿的膳房。她好奇问道:“公公,先前云公子也常做这些事吗?”

      小顺子笑着道:“杨姑娘多心了,殿下不过和您逗趣儿,平日里自然有下人专门服侍。只是殿下身负监国重任,案牍劳形日理万机,伴读可不是清闲差事。比起在郡主身边,怕是要辛苦百倍。”

      杨柯心下大喜,听他此言,岂不是正中她下怀?杨柯定了定神,又追问道:“那以后要如何协助?”

      “说难也不难,”小顺子掀开厚重的棉帘,热气瞬间糊上二人脸庞,“折子要摘出紧要处,文书得揣摩圣意。姑娘才思敏捷,想来很快便能上手。”

      杨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金钗,塞到小顺子手里:“多谢公公相助,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望公公笑纳。”

      他愣了愣,语气中露出一丝为难:“杨姑娘,如今你也算殿下的人了,日后这样的事,还得是奴才来做。”

      杨柯道:“公公说的是,我初来乍到,还得仰仗公公多加提点。”

      小顺子点点头,心安理得地收下:“姑娘客气!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奴才提。”

      几番折腾,终于泡好了茶,滚烫的茶水隔着陶瓷传来刺烫,杨柯压着不耐,一步一步稳稳行去,终于端到了宇文泰面前。

      他拿起茶杯,悠然抿了一口:“学得倒挺快。”

      杨柯笑道:“殿下吩咐的,能不快吗?”

      宇文泰抬眼看她:“要是你入宫时,也能如此,咱俩吵的架,也就少些了。”

      杨柯心里一咯噔,听他这话,怎么有股幽怨的意味?她干笑一声:“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我向来敬重殿下,从来没对殿下说过一个‘不’字。”

      宇文泰听言,浓眉一挑,冷哼一声:“是么?我怎么觉得只有今日才算?”

      她强忍住心中不耐,等到明日纪老头宣布名单后,再同他算账。于是拿出毕生的喜悦,堆笑道:“不止今天,以后都会如此。”

      宇文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将茶杯置于案上:“杨柯,忘了告诉你,即便是纪夫子公布了名单,我也有反悔的权力。”

      杨柯惊得跳起:“你不早说!”话一出口又自觉表露太过明显,脸色一转,忙赔笑找补道,“殿下为人一向守信,既然应下了约,怎会出尔反尔呢?”

      宇文泰斜睨着她:“我何时说过要守信了?”

      杨柯急得跺脚:“明明都喝了我泡的茶,哪有喝过谢茶还反悔的规矩!”

      宇文泰悠悠然道:“喝了茶便要收你,谁定的规矩?”

      “你!”杨柯气得攥拳,她心里清楚,宇文泰分明吃定了她拿自己没辙,更无奈的是,她果真对他毫无办法。

      见杨柯像只斗败的鹌鹑耷拉着肩,宇文泰终于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既然答应了你,本王说到做到。”

      得了他这句,杨柯喜出望外,生怕他再反悔,忙说道:“好,我这就去御书院,让纪老头定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转身跑了出去。

      待杨柯走后,小顺子笑着道:“殿下,这杨姑娘办起事来还真是风风火火。”

      宇文泰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所幸她主动转圜,不然老七这事不知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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