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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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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成群结队,这边形单影只。姚哲羽把工作室的事情交代给自己的便宜徒弟,买了一张动车票,四个小时以后到达和安县城,然后租了一辆本地车往龙吟山上开,时隔多年,他孤胆英雄般地回村了。
这些年国家振兴乡村,能过车的山路俱已维修完善,除了窄些,路况还不错。只是多年不回来,龙吟山开发的开发,荒废的荒废,就像他的记忆似的,新的覆盖了旧的,那些旧的经年累月蒙上厚重烟尘,模糊当中泛着清晰的轮廓。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小学生。那天他在操场上体育课,正爬上一棵歪脖子树看学校外的老大爷钓鱼,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好似飞机坠落或是火箭落地,他仰起头,以为能看见蘑菇云似的烟尘,然而烟尘没看见,屁股底下的歪脖子树却暴怒了似的摇摆起来,姚哲羽又想,莫不是这老树成了精?
随即空中传来阵阵轰鸣以及教学楼那边传来阵阵惊天尖叫,他坐在晃晃悠悠的树枝上,眼看着学校四层楼的教学楼伴随着剧烈的扭动,像被地怪吞了似的朝地下陷去,而后半跪在地发了病的老人一般发着颤,颤下无数个建筑碎片和小人,荡起冲天的烟尘。
在大自然面前,人和蝼蚁没区别。
他地被大树摇晃下来落在颤抖的草地上,平常稳得刚铲都砸不开的泥地底下仿佛钻了一条龙,正起伏着穿梭度过这片地,他心惊胆战跟着起伏,疑心下一刻这土地就会被撕裂,便听教学区的水泥地面发出不断崩裂的脆响,霹雳啪啦,让人绝望又胆寒。
世界毁灭也不过如此了吧,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像被黑云笼罩得分不出白昼,他满面灰尘血污地站在废墟里回头张望,看见自己同样灰头土脸的父亲。
父亲不知跑了多久的路,过来抱着他,绝望地放声大哭。
他的母亲很不幸,被砸死在了一根横梁下。
那一年的冤魂全都化作漫天的乌云,当地下了半个月的雨。半个月后他才重新回到村子里,村落已经被雨水泡囊了,土地软绵绵湿哒哒,一脚下去脚背都见不着。
再后来,他们被安置,建新居,从天灾里逃脱的未亡人们每年都会不约而同回到村子里重聚,祭奠那些被自然夺走魂魄的亲人。
直到有一年,隔壁的隔壁大叔神色失常地拉住姚哲羽父亲:“英英不见了,帮我找一找。”
父亲嘱咐他在村口等,然后他就蹲在路边,看着父亲走进村口,再也没出来。
隔壁的隔壁大叔姓张,名翔。
姚哲羽不明白,明明两人一起进去的,怎么就只出来一个?
警察来了,翔叔说他们进去以后分头找,走散了。
四个警察找了一下午,最终找到个泥潭。那泥潭曾是村里的鱼塘,地震以后改了性,塘里的淤泥要干不干,成了个非牛顿流体的,无底洞似的泥潭。
一根四五米的竹竿伸进去,触不到底。
继他失去母亲后,他又失去了父亲,这次连尸体都没能捞到,最后只能和地震中断了一条腿的爷爷相依为命。
哪知十年前,爷爷回乡烧纸钱,又失踪了。
十五岁的姚哲羽已经长成大小伙,他再次报了警,这次警察来了一大群,甚至动用无人机,当年吃人的泥塘已经干涸了,没有什么泥潭吃人的可能了,那还有什么东西能吃人?
然而爷爷仿佛凭空消失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更奇怪的事情是,进入村里的手机信号全面坍塌,无人机飞到某个区域也会失控,要么撞树,要么坠毁。
一个文质彬彬的警察端着科学的解释,说是这里因为地质改动惊变了磁场,磁场会影响无线网络的传播,所以高科技的东西到了这里就等于一堆废铁 ,用不上一点。
大家靠着人力再次搜寻了五日,没找回爷爷。
再一年,他听翔叔说,回村祭奠的人又丢了两个。警察搜了十来天,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搜到,终于下令封了村。
厚实的铁皮围栏将整个村子围起来,从此再不让人进。就连祭奠也只能围着铁皮,烧纸都怕阴间之人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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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青路自然不会修到荒村口,姚哲羽在路边看见一溜车,便将车跟着停了,然后拎着个黑包,沿着凌乱的脚印上了山。
还得是网红,三个主播失踪了,终于让这个沉寂多年的“吃人”村落再次喧闹起来。
姚哲羽上去便看到许多人拿着相机手机在现场直播,他很快从人群中看见了几张熟人脸,有丢了女儿的翔叔,有失了老父亲的周姨,还有些脸熟的邻居,想来就是后来丢了亲人的。
旁边三对哭天抢地的中年夫妻,看那新鲜的肝肠寸断样,应该就是三位直播的亲人。
“哲羽!”
姚哲羽的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拍,他回头看见一张正直的中年男人脸,男人发了福,险些没有认出来。
这人叫谭科,正是当年帮忙搜寻丢失的父亲和爷爷的小警察。
小警察如今已经当了官,再不是当年老实热血愣头青的模样,一身警官服盖不住他孕妇般的大肚腩,脸上油腻,头微秃。
当年报警后,老警官带着刚入职不久的一腔热血的小谭警察来搜人,搜了两三天无果,老警官不肯再来,是这位小谭警察诚惶诚恐地求情:再找找,小孩没了父亲又没了爷爷,以后就成孤儿了,多可怜,好歹要给个交代。
所以姚哲羽感激他,对他印象很深刻。
“多少年了,这个地方还是老样子,”谭警官无可奈何地蹙眉,给姚哲羽发烟被拒后,自己咬在嘴里点燃了,“无人机进去还是栽,手机也没有信号,根本没法探。”
姚哲羽环顾四周杵在外围的四五个警察,淡淡一笑:“是啊,恐怕又要辛苦你们好几天了。”
谭警官吐出一个烟圈道:“辛苦都是应该的,就怕还是没线索,引起社会不安大家惶恐,你也知道,民众一直对这一片有猜测,说什么的都有,都是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传出去了总归对我们县的影响不好……”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还好?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呢,成家没有?”
“挣点辛苦钱,苟活着吧,”姚哲羽说着往村口挪步,发现里面凌乱的脚印显然刚被人踩过,“里面已经进人了?”
“那几个主播粉丝多,事情在网上发酵了,舆论铺天盖地的,这不,什么牛鬼蛇神都来这儿等着,要结果,”谭警官面露忧愁,“设备进去又瘫痪,上头不得已调了武警来帮忙。你耐心等等,这回应该有个确切的结果了。”
姚哲羽可没那么乐观,他这趟回来,并不是因为又有人失踪。如果那天晚上凑巧碰上的那些怪物东西是从这里出去的,那丢失的人才算真的有了确切的说法。
谭警官见他拎着个包探头往里看,便道:“你就别进去添乱了,在外面坐着等一会儿,他们进去没多久,没那么快。”
姚哲羽本来也没打算这会儿进去,他从善如流道了声好,就在一旁草地上席地而坐。
看起来是在焦躁不安的等待,实际上他目光已经将在场来人默默观察了一遍,想看那伙给他下了迷药的怪人来没来。
虽说这才第一天,但他都到了,如果那伙人想救人,也该早早到这儿探查地形做准备才是。果然,目光逡巡过两个摄像头,他发现两个踮脚看热闹的年轻小伙子,穿着很潮,但神情严肃,既不像本地人,也不像谁的亲人,漫不经心地拿着手机四下拍照。
他心念一动,直觉这应该就是他们的人。又怕自己被拍进手机里,下意识埋下头,拉了拉帽檐盖住脸。
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虽说有误会,但他要跟着这伙人进去。那天被扔在后备箱里他听见两人说了不少话,他们要开会,还有刑房,说明背后势力不小,跟着这样一群人进去,他才有保障。
只是要如何解释这个误会,不要一见面就掐,他得想好出场的方式。
思来想去,姚哲羽决定还是干起老本行,先跟踪,觑准时机后悄无声息地缀着跟进去。如果不幸被怪兽攻击,正好证明他不是同伙,那些人肯定会来救。如果没有被攻击,被那些人发现了也不要紧,他可以喊冤,边打边喊也能把事情说清楚。至于他们那“对付畜生”的迷药,对他根本不管用。
总之就是,得牛皮糖似的,跟着他们走进去。他在里面死了母亲,丢了父亲和爷爷,但凡有个机会,也想知道个真相。
正这么想着,人群突然出现了骚动:“来了,出来了。”
那边看热闹的两个年轻人脸色一变,跟着群众挤进来。
“找到人了?”其中一个问。
群众回答他:“看着像,抬着的。”
一名中年妇人当场腿软,险些跌落在地上:“抬着……”
姚哲羽却坐着没乱动,只见谭警官眉头紧蹙的脸上露出点释然,他大踏步地迎过去:“找着了?”
就见铁皮门里跨出一个身穿服装的武警,手里拎着一个黑布包裹。他谨慎地给了谭警官一个眼神,谭警官便很有眼色地招呼人手驱赶在场的人群。
警察们拉起警戒线,将人群隔绝在外,只有家里有人失踪的直系亲属被留了下来,认尸。
姚哲羽有幸,认了一堆腐烂的骨头,正是打头出来那个武警黑布包里包着的。可这骨头经年日久,看着并不是最近的,粗的细的都有,甚至还有瞧着婴儿般纤细的……姚哲羽的心狂跳,都是人骨?哪儿来这么多的人骨?地震当年村里死的人都是敛了尸的,怎么可能……他心里有个很不好的念头闪过。
后面的武警抬出三具尸体,姚哲羽瞥了一眼,发现那些尸体已经被啃得几乎成了骨头架,但是因为是新尸,骨头上的一些地方还残留着些零星的血肉。
家属们都看呆了,发愣的发愣,晕倒的晕倒。
最后,还有两位武警抬出一头黑漆漆的东西,吧嗒一声闷响砸在了地上。
姚哲羽忍住恶心凑过去细看,那是一头中枪身亡的野猪。
野猪吃了人,还能啃得这么精细和优雅,姚哲羽虽然脑子里像再次经历一次地震似的轰隆隆作响,那仅存的理智还是清醒着,怎么可能呢?
周遭响起惊天动地的嚎啕,以及相机从远处传来的咔哒咔哒声,还有人群模模糊糊的议论。
“原来是野猪啊,难怪失踪的人都找不到。”
“从哪里来的野猪啊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被关了这么些年了,竟然还没被饿死。”
姚哲羽咬紧后槽牙,越发觉得那些耗子怪可恶又狡诈,吃人不说,知道事情闹大了,还晓得扔出一只“替罪猪”来平民愤,竟也是个高智慧种群。
姚哲羽死死盯着那些零散的腐骨,没有辩驳“当年怎么没发现这些骨头”,辩了有什么用,背后的真凶可是会说话也会飞的畜生啊!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