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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凡人不语天家事(二) ...

  •   五条悟最终走进一处僻静的院子,推开门,把她放在榻上,随后自己也坐上去,笑着望她。

      “老师,这里叫闲雀居,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老师以前住的地方,里面的陈设简约,不过床榻很软,院子很宽敞,墙又砌得很高。

      小院建好的那年五条悟九岁。

      他和老师一起坐在小树边的土地上,浑身上下都是泥土,他伸着腿,用袖子擦了擦汗。

      “老师,这里明明一只鸟也没有,为什么你要起名叫闲雀居?”

      “我不是闲雀吗?”老师很高兴地笑着,随手摸摸他和她一样因为种树而脏兮兮的脸。

      “再说了,我们一起种了树,小鸟一定会来的。”

      现在鸟儿真的来了,小院里的树上有许多鸟窝,只要仔细听,就能听到细碎的鸟叫声。

      “悟大人,多谢您,这里很好。”她脸上漾着浅笑,语气客气。

      到人家家里来做客,当然是不好挑剔吃住的。

      可小怜毫不客气。

      “好脏。”

      老师是世界上最爱洁净的人,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五条悟已经吩咐过家里人每周都来清扫一次了,可没有活人气的房间到底和有人住的房间不一样,不过几天,那些细小的灰尘就好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占据了这间小屋。

      “没办法啊,毕竟不住这里的话就会有很多灰尘精灵呢。不过没关系,我会很快打扫干净的。”五条悟一边说着,一边按着榻边贴近她的脸,与她近在咫尺。

      她不太喜欢他这么近的距离,稍稍后退一些,眉毛蹙起一点弧度。

      “悟大人,虽然我们从前或许有过师生之情,可在下愚钝健忘,实在是不记得这回事,也受不住您这一句又一句的老师。”

      五条悟仍旧笑着,又靠近她一些,把被她拉开的距离重新缩小。

      “好啊,那老师想要我怎么称呼你?”

      “敝姓白川。”

      “这我当然知道啦,可是名字呢?”他步步紧逼地靠近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我想,以姓氏称呼我就很好。”

      “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老师。”他又向前一些,几乎要贴上她的脸,又被她的扇子拦住。

      气氛似乎要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五条悟倒觉得很有趣。

      从前由于巨大的实力差距,他从没有成功与她对峙过。她从不为五条悟这个为她设置许多难题的学生心烦,总是游刃有余地解决他的所有问题,然后——带他出去一顿疯玩,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或者一不小心闯点祸什么的。

      那么现在呢?瞎了眼睛,走不了路的老师,又要如何阻止最强的咒术师对她的骚扰?

      她沉默着,指尖优雅地捏住扇子柄,用另一端抵上他的胸前,微微用力,想要逼退他。

      可他感受着胸前被扇子戳着的刺痒感,依然一动不动,并不打算主动退让。

      她意识到这一点便不再用力,而是从扇子顶端释放出咒力。

      并不是为了攻击他,也没有多少攻击性,这些咒力像轻烟一般散放出来,像一粒一粒的微尘一般慢慢铺满整个房间,最终停留在门窗之前。

      如果五条悟再向前,这些咒力大概就会在一瞬间从门窗离开,如寒针一般刺入五条家其他人的体内。

      拿他的家族威胁他吗?他的老师还真聪明啊。

      “……”五条悟看着这些漂亮的、飘渺的微尘,笑了一下。

      那些微尘非常克制地停留在门前,她的表情也很平和,一句指责他的话也没有说,只是非常耐心地等候着他。

      “她并不真的想与他起冲突,但如果非要和她起冲突的话,他肯定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她在明明白白地向他传达这一点。

      “……我明白了,白、川、大、人。”他顺着扇子的力道退到正常距离,笑着说。

      之后,五条悟和小怜一起把这个小院又从里到外地清扫了一遍。

      “白川大人,中午我能在这里吃饭吗?”

      “当然,这是您的家。”

      “老师不能跪坐,要坐椅子,最好是高椅。”小怜提醒他。

      “我这就去取,顺便把桌子也换一张。”

      五条悟把桌椅都放好,想要去抱白川。

      这次小怜没让他得逞,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住她,她坐在床榻上,双脚触地,抵着小怜的胳膊,很慢地往前走,过了许久屁股才挨上椅子。

      “……真是让您见笑啊。”她意识到五条悟一直在看她,就这么温和地笑着说。

      五条悟和小怜也各自坐下,拿起筷子。

      “老师,呃不,白川大人,你的腿是怎么了?”

      “说来惭愧,在下游历时一不小心摔下山崖了。”

      “诶?那咒力呢?”

      “在下摔下山崖之前遇到诅咒师想抢劫,所以用光了。”她话说得顺畅,可五条悟一点都不相信。

      但凡稍微有点水平的咒术师都不需要去做抢劫这样的事,而且她强得要命,这世上能与她过招的人屈指可数,绝对不可能被一群杂碎给耗光了咒力。

      老师在说谎呢。

      “……我在少年时结识了一名医师,现在她已经进宫了,是水平最好的那个。我把她请来给你看看?”他顺手拿起茶壶,打算为老师倒些茶水。

      “她不喝茶。”然而小怜立刻把白川眼前的茶杯拿走。

      “老师,如果我不说的话,难道您还真打算喝这腌臜东西吗!”女孩有些责怪地望了一眼老师,她老师依旧笑呵呵的,不说什么。

      “咦?真的?”五条悟手一顿,把茶壶放回原处。

      “嗯,实在是抱歉,只能您和这孩子享用了。”

      于是五条悟又给她倒了温水。

      “为什么不喝茶了呢?”

      她以前明明很喜欢喝的,还会到处搜集好茶叶,大部分都放到了她的宝贝荷包里,高兴了也会拿出来一些品品。

      那个时候的五条悟还是个小孩子,一点都分不出茶叶的好坏,总是被她灌得晚上睡不着觉,然后瞪着两个大眼泡跑进她的房间,又借这样的理由爬上她的榻,把自己塞到她的怀里。

      “在下最近在服药,不宜饮茶。”

      “除了茶水,还有炸物、生冷辛辣的、过咸过甜的东西都不适宜。酒也是一点都不能喝的。师兄你既然要招待我们,就得牢牢记得这些。今天的饭菜就过于油腻了。”小怜在一边补充,五条悟就皱着眉头。

      什么都吃不了的话,人生可是少了一大乐趣。

      “……不,没那么娇贵。”白川的脸也变了。“这孩子惯爱夸大其词,其实平常的饭菜都没问题,酒也……”

      “不行!酒绝对不行!老师!您忘记您上次醉酒,把我一个人扔在金城了吗?”

      五条悟虽看不到她的眼睛,可还是能看出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我不是很快又想起你了吗?”

      “两日算很快吗?学生我可是差点饿死!再说了,您忘记您醉酒之后腿和眼睛疼得有多厉害了吗?您都那么大的人了,为何还不懂得珍惜自己呢?”

      在客人的家里被自己的学生训斥到如此地步,她简直羞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脸红得像小怜玉笛上挂的红流苏。

      她急急忙忙地岔开话题:“小怜,我们别给悟大人添麻烦了。悟大人,您刚刚提到的医师是家入大人吗?”

      她这副样子反而让五条悟紧锁的眉头解开了。

      原来老师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

      “诶?老师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在下并未有幸与她结识。但家入大人闻名天下,在下四处游历,也算是有所耳闻。”

      “哦,就是她,我下午就给她写信。”

      “可是宫中医师按例不可为皇室以外的人医治吧?”

      五条悟并不在意。“五条家再怎么说也是贵族。再说了,我要是和天皇说我要在御前比武之前病死了,他指定会快马加鞭地派硝子来救我。”

      虽然天皇举行御前比武的本质就是除掉他们,但要是还没御前比武他就死了,那就太明显了,皇室脸上挂不住,各个封地更不会信服。

      “……”她对自己的腿并不抱希望,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只是微微一点头。

      用完午膳,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其实主要是五条悟问,小怜抢答,他们的老师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时而笑着补充几句。

      “师兄,到了老师午睡的时辰了,你出去吧。”

      五条悟没多说什么,走出去,就站在半掩的窗后,听着小怜一边小嘴叭叭个不停,一边给她的老师铺好被子枕头。

      她从前会觉得小孩子聒噪,常夸他安静乖巧,现在竟然也受得了这种热闹了吗?

      “悟大人,午时阳光最易使人困倦,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吧。”白川突然出现在窗前,一手轻扶窗框,另一只手挡在眉毛上,笑望着他。

      五条悟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因此一开始有些受惊,后来才发现一件事:她眼睛上的白绫取下来了。

      他第一次得见她的全貌。

      十三年过去,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还是少女模样,还是美若天仙。只不过她的眼睛再不复从前的光彩夺目,而是死寂一片。那只手遮在眉毛处,在眼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直觉她当初的不告而别应当不只是外出游历。

      这十三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

      小怜也爬过来。“老师都说让你回去啦!难道师兄想要做逾礼之事吗?”

      “……”五条悟转身离去了。

      一个时辰后,五条悟又出现在闲雀居。

      小怜正在屋檐下一手拿着蒲扇煎药,一手拿着本书翻阅。看到他来,她朝他比出个噤声的手势:

      老师还在睡着呢。

      五条悟点点头,与小怜一起坐在屋檐下,闻着这很浓又很苦腥的药的味道。

      “在看什么书?”他轻声问。

      “老师写给我的,教我怎么用好符箓。你没有吧?”她挑挑眉毛,有些得意地展示给他看。

      很精美的一本厚书,上面手写的字漂亮得要命,毫无疑问来自他那有强迫症的老师。他翻了一下,发现里面画了许多示意图,有些地方还贴着符咒案例。整本书是用细线手缝起来的,封面是摸上去纹理特殊的硬纸,看上去过了许多年也没有严重的磨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

      五条悟确实没有书。他的术式并不是符箓咒法,老师教他的时候也并不用教材,全凭口授和示范。

      老师就在身边,又被人叫着师兄,他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难得开始有些幼稚的虚荣。

      “谁说没有的?我当然也有了。”

      “……是这样啊,老师真是有心,愿意为我们这些学生费这样的心力。不过可惜,我没有老师那样惊世的才华,这书真是太——难了!”

      小怜竟然真的信了他的话,这反而让五条悟有些想笑。

      小怜绝对想不到,她温文尔雅的老师在十几年之前除了是他的老师,还是个整日带他胡作非为、上树下河的潇洒仙子。

      “老师为你写书时还未失明?”

      “不,那个时候老师就看不见了。她先把一个竹片雕刻出一个格子又一个格子的样子,再把这个竹片垫在纸上确定位置。即使这样也写得很费力,老师精益求精,写了很长时间。”

      “她为什么会失明?”

      小怜看了他一眼,便沉默不语。

      屋内传来一声轻咳,小怜立刻站起来,把手中的蒲扇塞到五条悟手里,自己走进去了。

      “老师,您终于醒了!”

      “嗯,现在什么时辰?”

      “都快申时(下午三点)了,药都煮上很久了。”

      “真的?”女子的声音有些狐疑。

      “当然是真的,老师。您很久没有睡这么久了。”

      “……算了,给我取些水喝吧。”

      “好。”

      五条悟听到了倒水的声音,之后里面又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那大概是她在更衣。

      “好了小怜,快去把悟大人请进来吧。”

      等小怜拿过他手中的蒲扇,请他进屋的时候,她已经穿戴齐全,那条白绫又遮在眼睛上了。

      被褥都收起来折好,她坐在一侧,倚着身后的被褥,五条悟就随便坐在床榻的另一侧。

      “你睡得好吗?”

      这样亲密的话着实让她顿了一下。“……承蒙您的关照,在下睡的很好。”

      “那就好!老师,和我一起去逛逛吧?”

      “您……以您的事务为先,在下自己待着也是可以的。而且本来待在这里就足够打扰了,怎么好劳烦日理万机的家主大人呢?”

      “什么话!邀你来就是让你来赏景的嘛。而且你是我的老师,学生孝敬老师,这不是应当的吗?”他的语气又欠揍起来,有些洋洋得意。

      “可在下并不记得……”

      “我记得,老师。你教了我七年,从我八岁起一直到我十五岁,你每日都同我一处,教导我功课、咒术、还有许多的道理,比我母亲在我身边的时间还要多。”

      “……”她不再说话了。

      直至五条悟把她抱上轮椅,她都没有说话。

      “小师妹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去,我要替老师看着药。老师的小荷包里什么都有,不过她经常不记得用,师兄你得记住,把她照顾好。”

      “嗯,我知道。”五条悟推着轮椅向外走。“白川大人,你想先看什么?”

      “随您的心意就好,大人。”她并不挑剔。

      五条悟带她去赏了荷花。初夏的荷花长得茂盛,却还并未到盛放的季节。偶有几枝已经开放,大部分的都还是花苞,花瓣聚在一起,羞涩地闭合着。

      “荷花大概过几日就会开了吧。”五条悟倚在岸边的柳树边,一只手扶着轮椅。

      “若想看到盛放的景色的话,至少还需十日。”

      “白川大人看得见?”

      她摇摇头。“若是没有眼睛就赏不了景,那人生就太可悲了。”

      更何况,花苞中星星点点的灵魂已经告知了她花期。

      ”那什么时候能采莲子呢?”五条悟又问。

      “花开后至少一月。悟大人想吃莲子了吗?若您真的想吃,家里人现在应该也能为您寻到吧?”她的话语里带着笑意。

      她不知道,五条悟并不想吃莲子,只是想与她再一同去采莲子。

      二人共乘一只小船,戴着莲叶做的遮阳帽,一边唱歌,一边将莲蓬与莲叶采满整只小船,她随手就剥开一个嫩的莲蓬,把莲子填到他的嘴里。

      “御前比武在七日后。”五条悟突然说。不说采莲子,他甚至有可能看不到莲花盛开。

      她并未答话。

      御前比武是天皇陛下定好的事情,她有什么好置喙的呢?

      而且她如今也教不了他什么,是输是赢,全凭五条悟自己。

      五条悟看她并没有说话的想法,还是面向眼前的荷叶,静静地坐着,与过去那个活泼潇洒的老师没有丝毫的相同之处,心中觉得有些难过。

      他忍不住说出一句幼稚的话。“我还想和你一起去采莲子,老师。”

      “那在下可还要叨扰您许久呢,大人。”她终于说话了,只不过话语避重就轻,刚好绕过他想听的点。

      “在下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能支撑在下和在下的学生一直住在您家里不劳而获。不过若是有机缘,我们说不定还能再相会。”

      “到时候我定会向您讨要当年的莲子。”她脸上带着微笑,熟练地说着不会实现的客套话。

      “老师,不只是莲子,我,还有整个五条家都可以是你的。”五条悟突兀地说,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什么,自己都觉得自己在犯浑。

      为什么一旦在老师面前就好像把脑子丢掉了一样?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一旦站在老师面前就开始傻笑,随后他自诩还算聪明的大脑就会停转,被那个只会盲目跳动的心脏给接管。

      难道老师是会把他的大脑吸溜吸溜地吃掉的诅咒吗?

      他望向白川,她大概已经习惯了五条悟的语出惊人,话语依旧灵巧圆滑:

      “恕在下直言,满池的锦鲤对于一只盛不了半碗水的破碗是没有用处的,那锦鲤还是游于水中更自在些。”

      “……”他没想到老师会这么说,歪了歪头。

      破碗?锦鲤?这说法真是极度地贬低自己,抬高他人,令他听得难受。

      “老师,我不是锦鲤,你当然也不是破碗。要真这么说的话,我是破碗养大的孩子咯?”他拧着眉。

      “碗在未破时曾为那尚未长大的锦鲤暂时提供过居所,想来确实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但锦鲤毕竟已经长大,那碗也摔得七零八碎,除了沉入水中再不该与鱼相见了。”

      “……”五条悟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就抿着嘴,不满地推着他继续往前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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