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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乡间余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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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又今几度想要开口,最后却总是归于无言,他确实好奇江之聆在离开前发生了什么,也猜到或许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因此江之聆一直没有提起,他也就没有一直刨根问底。
但是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深秋的某个很普通的夜晚,篝火外是低语的人声,江之聆忽然就主动开口说了。
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此间种种并不是他亲身经历的。
在某个时刻,许又今忽然觉得难过又无力。
他常年待在医院里,对外界的接触始终有限,或许其中还有许知衡不想让他多了解的缘故。当年转移中央基地的时候也曾为此感到过痛苦,但是母亲告诉他,中央基地是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的。
可是一边这么说,研究院一边又做那些实验,本来就很矛盾。
见他一直没说话,江之聆反而笑了一声:“怎么,想不出话来安慰了?”
许又今也笑,他倾杯在江之聆的杯沿上轻轻嗑了一下,反问:“你需要安慰吗?”
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所以言辞总显得过分苍白。
这样的话听多了并没有意义。
许又今想了想,问道:“你妹妹在选择进实验室前知道那些事吗,关于你和研究院的关系。”
江之聆默了一会儿:“知道。”
正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所以江之聆才不太理解。
“你知道,我母亲也在仓庚实验室,研究到了一定阶段,总会有点执念。当然,我不是为她开脱的意思,毕竟我也不太了解她。”许又今的嗓音很低,他们本来就挨得近,看起来就更像耳语了,气息轻轻略过江之聆的耳侧。
他顿了顿,续道:“那些人总说她很优秀,几乎没有人能追得上他的成就,她是走在时代最前面的人。如果是怀抱着这样的理想,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对吧?”
江之聆看着杯子里晃荡着的小半杯酒,轻眨了眨眼:“或许吧。”
其实真要说实话,他和江听并说不上互相了解,血缘亲缘关系把他们牵在一起,但过了很多年他们才能自如地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一口气喝光了被子里剩下的酒,喉咙里是甜涩的味道,江之聆抿了一下湿润的嘴唇,忽然问:“许又今,你为什么想活着?”
许又今愣了一下。
他想说活着好像不需要什么理由,是个人总归是想活着的,不然也不会建立人类基地,但他也很快意识到问这话的是江之聆,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泛泛而谈的答案,而是在问许又今。
“因为总觉得很遗憾吧,我实在太想看看真正的世界了。小时候看了部天文纪录片,连夜就爬到了天台上看星星,虽然那天天气不好,除了一片黑什么都没有,还被吹得加重了病情,但我就是觉得那一刻特别……自由。风也一样,山也一样,无论怎样都看不够,所以离开才会觉得遗憾。”
他最后笑了笑:“当然,如果一出生就发现生命短得吓人,那么想活着的想法就会格外强烈了。”
江之聆看着他的眼睛,跃动着火光和璀璨的光点,浅笑着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眼轻柔得像滑过一片飘落的羽毛。
许又今就在这样的神情下说:“活着还是有好处的,比如今天的星星就很好看。”
他年少时看不到的万千星辰,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也终能得偿所愿。
“不过也没有必要想那么多,至少现在你还想活着,还有想做的事,此时此刻活着对你来说还不算一件糟糕的是,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许又今慢慢地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水,在这天气下晾了半天早就凉透了。
江之聆:“我想做什么?”
许又今往杯子里倒了点热水,闻言道:“陪我去群山深处、世界尽头。”
他在江之聆反应过来之前往他杯子里也倒了水,挑了挑眉用行动让他暂且放下一旁的冷酒,江之聆从怔愣中回过神,垂下眼抿了一口热水。
也许是这短暂的时间里真的经历了很多事,同生共死的奔逃让他们之间的那层界限也模糊了,随口的应答就变成了正式的约定。
江之聆“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看着面前的火焰,指腹摩挲着杯口。
旁边的人又把先前放在一边的盘子朝他递了递,因为一直放在火边的缘故,盘子边缘摸起来还是温热的,江之聆无言抗拒了片刻,最终还是拿了一串烤蘑菇。
程让为了照顾许又今的口味,就没有加很多调料,不过尝起来味道还算不错,江之聆本来也不怎么挑食,就这旁边的目光吃完了小半串。
在此期间许又今一直很认真地看着他,眉心微微蹙起,忽然出声道:“其实我一直在想……聆,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是病了。”
江之聆咽下嘴里的食物,平静回答:“没有。”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不知道是哪里让你产生误解,但我每年的体检报告其实还算得上健康。”
许又今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江之聆还是盯着他,许又今斟酌了一下,说:“唔,我指的是精神上,或着说心理上。”
病了很久终于表现出来,或许连患者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只是和危机四伏的世界相比,精神上的脆弱就显得尤为不值一提。
江之聆还是说:“我不这么觉得。”
许又今顿了一下:“真的吗?”
江之聆:“……或许吧。”
“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在谈论关于你的父母时总是很冷漠,在提到和江茗老师相关的事情就会心情很好,提起你妹妹时比较复杂,但总体也算平稳。虽然在情绪上有变化,但总是用一种客观的语气表述,好像你和他们不怎么熟悉、只是一位旁观者一样。”
江之聆皱了皱眉:“我以为这是正常的。”
毕竟他从小对其他人总是疏离,最亲近的人也很少主动表达情感。
所有人都默认这是那场实验带给他的影响,长此以来江之聆也接受了这个观点。
会对此提出异议的人很少,以前是江茗,现在是许又今。
“其实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痛苦还是愉悦,这种普通人会有的情绪你也都会有,”许又今一字一句地说,“只是你没发现,身边的人也没发现而已。”
比起中央基地医院里越来越多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人来说,江之聆确实表现得很正常也很健康。
但是谁又能说看上去健全的人是真的健康呢,中央基地最先进的仪器也不敢百分百确认。
江之聆最后说:“那就是吧。”
也许这个答案会让他能好受一点。
他不是与众不同的,不是令人恐惧的,只是因为他也瞒着所有人生病了。
*
这场晚会最后结束于时间太晚,有些人习惯了作息熬不到深夜,年纪大的如邱舅爷和邱奶奶就先行回去了。火堆边上坐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都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先前和许又今聊得还算好的几位阿姨婶婶一来就拉着他唠嗑,江之聆往往不会加入这种话题,只是坐在旁边喝酒。
火堆旁是久违的热闹又温暖的感觉,他心情前所未有地很不错。
后来程让和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把支着的桌子和烤架都收了,院子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他就在江之聆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本来是想再聊几句,但他刚喝了一小口酒壶里倒出来的酒,就皱得面目全非。
因为年纪太小没怎么碰过酒的程让放下杯子吐槽:“这是什么味道,你是怎么喝完的?”
江之聆指了指刚才被端过来加热的锅,里面温着江之聆带来的饮料:“那你喝这个。”
程让晃着脑海又喝了一大口:“我不!我已经不小了,水姐前几天还说我是缘溪村半边天呢!”
“这么有气势啊,”洛一淼的声音从他头顶传过来,程让抬头一看,水姐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懒洋洋地说,“那半边天有没有自信撑起整片天?”
程让:“啊?什么意思?”
洛一淼没直接回答他,而是问江之聆:“我记得你之前说,你们下一站可能会经过山城,现在确定了吗?”
“还没,”江之聆应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他抬起头,语气有些不确定,“你也要走?”
洛一淼笑了一下:“嗯哼,要是顺路的话捎我一程怎么样?”
程让反应贼大,他瞪大了眼:“水姐,你要走了?”
“这么惊讶干什么,我不是迟早要走的么。”洛一淼好笑的看着他。
其实这真不怪程让反应过度。
洛一淼当年和邱碧晴一起来这里时,只是为了回访一下邱碧晴阔别已久的故乡,没想到突发意外,她们阴差阳错地在这里留了下来,在邱碧晴离开后洛一淼也一直没走。
如果没有她们俩,缘溪村大概早就没了,因此很多人早就习惯了洛一淼的存在,甚至很难想象现在的缘溪村没有洛一淼会怎么样。
程让皱着脸长长地“啊”了一声:“可是水姐,没了你我们要怎么办啊。”
洛一淼并不是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的。
在来缘溪村之前,她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故土,虽然现在她的家人是否存在还未可知,城市也可能早就沦为了一片废墟。
但她终归是遗憾的。
灾难降临前她和家人最后的回忆还是争吵和出走,她还没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
“现在还需要我吗?按照缘溪村目前的规模,自给自足应该还不成问题吧,不然我和阿晴之前的工作不就白干了,”洛一淼语气散漫,目光又移到江之聆身上,“所以怎么说?”
江之聆用手肘拱了拱许又今。
“可以啊,那就去一趟山城,”许又今温和地点了点头,“不过水姐,之前也说过,大轰炸之后内陆各地的城市都成了废墟,不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总归还是要去一趟的。”
江之聆:“我无所谓,去哪都一样。”
洛一淼很高兴,她拍了拍程让的肩,说:“那以后就交给你了,别拉着一张脸,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来的。”
程让处于持续的震惊中,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就被洛一淼委以重任,哑了半天,最后问:“水姐,之前你不是一直都没走吗,为什么现在要走了啊?”
洛一淼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
本来确实是没那么快就想走的,她甚至在某些时刻做好了在缘溪村磋磨一生的打算。
但可能因为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那天邱奶奶跟她说,他们已经把洛一淼看成一家人了,希望她不必因缘溪村而感到拖累,她能看出洛一淼有心事未了。
除了邱碧晴的死,唯一能让洛一淼感觉有点遗憾的大概也就是她的父母了。自从流莺疗养院回来后,她想回去看看的念头就愈发明晰了,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家人在这场灾难中逃过一劫,他们说不定还能迎来一个和解的机会。
邱碧晴知道的话,大概也会高兴吧。
洛一淼随口说:“因为我想家了吧。”
在死亡与意外降临之前,她也想重拾说走就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