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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宝珠,我的宝珠(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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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盐华的学生都知道——真正称得上毕业的日子,并非是高考结束当天。一定要等到放榜,母校举办典礼邀请他们回来这天,最后一次表彰成绩优异的学生,同时献上祝福,庆祝所有孩子长大成人。这天女生们要穿上色彩明艳的传统裙式,天不亮就开始梳理发髻,每人鬓角都要插上母亲送的一枝花,大部分是山茶、百合、茉莉之类,不过也有人会自作主张地换成剜去尖刺的红玫瑰。至于男生,倒是也可以穿黑色正装,当然,胸前同样少不了要佩戴松枝。这是盐华四十年来的传统。
典礼结束,同窗的一行人就结伴而行。喝生平头一次被允许光明正大喝的高粱酒,喜欢新式风格的就喝香槟、红酒,总之是喝到烂醉喝到吐。喝得视线迷离,脚步虚浮,得两三个人彼此勾肩搭背才能走路。推开店门上了街道,一开始必定是一个人起头唱了一句盐华的校歌,稍后就变成几个人一起伸长了脖子仰天干嚎,嚎着嚎着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感叹一句——也许是最后一次像这样无忧无虑——青春再也不见啦。理智尚存的,往往提议去KTV再闹一轮,晕到话都说不清的,回去睡觉,躺床上一翻眼,第二天中午的太阳一照,醒来就是再也不准任性、要为前程考虑的大人了。也是在这个瞬间,他们才算真正毕业。
这天也是无数个相似日子的其中之一。
此时正值傍晚,介于天色昏暗但街灯亮起之间,世界变成深蓝色。琇双手插兜,快步穿过街道。他个头很高,养成了微微佝着身子的习惯,显出和身上正装不相匹配的随性。路过巨大的橱窗,清秀的面容随之一闪而过。
琇最后停在一家店门前,推开门,门前悬挂的风铃脆响了好几声。
同学们投来的目光,还有天花板顶端的明黄色灯光使他一时间挺直了脊背,又想起这里不是舞台,自己更不是刚刚上场的表演者,于是暗自舒一口气。
“喂——这儿——”友人朝他高挥手臂。
琇一坐到吧台边就被对方一个肘击。
“等你这么久,上哪儿去了?”对方盯着他的侧脸探寻道,“刚才也是,一起照相呢突然跑出去,老师们都吓坏了。”
“啊——”琇拖长了音,说随便来杯什么,加冰,又解释,“看见个熟人。”
“非得趁那时候见不可?”
“是啊,”琇郑重其事地点头,“不然以后见不到了。”
友人噗嗤一笑,“那你见的是鬼,不是人。”
琇喝一口调制酒,摇晃着杯里的冰块,笑笑,没有说话。
这家店原本是咖啡厅,平时会招驻唱,盐华637班包了今天的场。学生们把因为喝酒而有些兴奋的老师哄上了圆形小舞台,递给他麦克风,要他即兴表演节目。
那个穿着皱巴的古绿色西服,头发谢顶的中年男人露出平日里见不到的好笑神情,脸色涨红,摸了摸后脑勺——那就献丑啦?学生们纷纷鼓掌、喝彩、尖叫。
琇转向那边,手支起下巴微微笑,好整以暇地观望着。
友人却咕哝吵死了——以前被男人训得狗血淋头,连听对方说话都带上点憎恨父亲般的叛逆——拿起遥控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特别高,才勉强抵挡住旁边喧闹的侵袭。结果是两败俱伤,有限的空间内挤爆了过高的分贝。
琇只看了一会儿便转回头来,看看友人的脸色,又看看电视。
现在放送的是音乐节目,友人转台的时机恰到好处,一首歌刚开始,字幕出现,写着新曲标题,作词者,作曲者以及演唱者的姓名。
琇方才喂下去的一口酒突然石头一样卡在了喉咙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镜头一切,他看着舞台上弹琴的人,看那黑白琴键上移动的手指,在对方开口的刹那——匆匆把酒咽下去,不惜带着股呛死自己的狠劲。这时,耳边的杂音都消失了,只有对方的歌声。他甚至不敢呼吸,害怕自己的气息扰乱了音乐的节奏和旋律。
名为Luna的年轻歌手。当然,是艺名。
一个人在舞台中央,唱着自作曲。
镜头只是拍摄她的侧影,穿着浅橘色纱裙,妆容清淡,神情恬然。
琇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
“唱得真好啊,”友人说,“这首歌最近不是挺出名?有个电视剧的插曲,超火的。好像还是她自己写的。”
“是吗……”琇仍旧看着电视,随口应声。
“对了,你报哪里的大学?”友人转了话题,“我想走远点,索性出国算了,家里人说没必要呢,反正选的那个专业,国内能申的学校排名已经很高了。”
“嗯,我的话,离家近点比较好。”琇说,“总不能飞去欧洲学国文呀。”
友人笑了,“真没想到你选了这个……不弹琴不会觉得可惜吗?”
琇很是浮夸地连声叹气,摆了摆手,像是在说别提了。
“也是,你爸肯定不同意,”友人自己作结,“不过国文也没差,往高了说都是艺术。实在不行当个学者、教授什么的,搞搞研究也不错。”
琇低头看着杯中的冰块融化殆尽,兀自笑笑,又叫了一杯不同的酒。
终场后,大伙儿从狭小的店门洪水般涌出来,商量着涌向下一个目的地。
琇脱了外套挂在小臂上,跟友人打招呼说先回去了。
“这么早?”友人一脸讶异,“不行——我看你还清醒得很呀!说好的不醉不归!”
“嗐——”琇讪笑,“我爸。”
友人随即了然,比了个OK的手势,跟着大部队往前行进。
琇转身背离,下巴稍稍扬起,眼睛微眯,感受着夜风拂过面颊的凉爽感觉。比起来时的步履匆匆,回家更显得漫不经心,左脚迈过右脚,右脚再划个半圆,随重心向前倒。
商业广场地标性建筑物上的巨型广告牌,脸部线条凹凸有致的异国模特,凌厉地注视琇踱步而过,彼此连一个眼神也不曾对上。穿过商业街,城市车水马龙的喧闹顿时被甩在身后,恒久地远离了他。越往郊外方向行进,光线愈加柔和。等完全地拐入居民区,只有小道上每隔三米设立一根的白色路灯在照明,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来来回回。
琇白净到有些惨淡的脸在黑夜中泛着荧光。他的眼睫,宛若冬日的枯枝向半空中伸展,时而颤抖地合上,又陡然睁开。嘴唇很薄,近乎透明的,轻轻闭着。面无表情。神游的样子。
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关心。
好像他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士。
琇推开前庭的门,踏上门廊台阶时,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敲门之前,他先整理了一番仪容。把随意解开以至于露出小片胸膛的衬衫扣子重又系上,抚平领口的褶皱。再穿上正装外套,把那松枝别好,拍去掉下来的植物碎屑。最后理了理也许被风吹乱的额发,才算整装完毕。正当他要敲门的时候,门却从里面自行打开——
“这么早就回来了!”说话的胖女人笑容可亲,弯弯的眼尾处挤出几条细纹。
“呀,小满婶婶——”琇痴痴地笑个不停,当即把她抱紧在怀里,胳膊环住对方一圈的腰身,又小幅度左右摇晃起来。男孩呢喃着,“好想你呀——”
女人的笑声更是高亢地一连串响起来,“坏小子,让我看看你喝了多少,傻成这样——”琇连忙对天起誓说没喝没喝,她一把凑到他衣领处使劲嗅了嗅,才咕哝道,怎么可能……
“不是参加典礼吗?一滴没碰就回来,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琇把外套递给她,笑着进门,“小孩才以学会喝酒为荣吧。妈妈睡了吗?”
满婶合上门,“躺倒是躺下了……今晚来这儿,你爸那边没事吗?”
琇满不在乎地:“他才不管我。我哥的婚事就够他操心了。”
满婶自顾自地点点头,见他上楼,忙道:“你房间我一次都没进过,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呢,琴估计都落灰了。”
“没事儿,”琇说,“我明天下来跟妈妈打招呼。满婶晚安。”
女人不忘叫他早点睡,琇一面应着知道知道,一面爬上二楼。
门一开,尘封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把门关上,靠着门背的琇,又变成恍然若失的表情。灯也没开,蓝色的月光透进来。罩了绒布的三角钢琴像个深不见底的怪物,伫立在房间正中。琇,深深地换了口气。他走到琴座前,竟走出上台参加比赛般的肃然。
琇站在钢琴面前,掀开琴盖,指尖爱抚情人的肌肤一般滑过横向排列的琴键。
他以为今天是见到那个人的最后机会,在盐华的大小角落转了又转,想着她总不能连母校的毕业典礼也不来吧。结果先在教学楼门口碰到雅丽。
雅丽如今已是要升大学二年级的人,着装简约大方,本就沉稳的性子更显成熟。她抱了一捧鲜花朝他走来,微微一笑,没有半点拘束的样子。
“本来想进教室找你,正巧碰上,也好,”花束送过来,雅丽真诚道,“毕业快乐。”
反倒是琇,被这不期而遇的邂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这样敏感的人,可是看见雅丽过于从容的表现,好像以前什么都不曾发生,再怎么说也……觉得别扭。他只好接过花束,迟钝地回以一个弧度极浅的笑:“谢谢你,特意来看我。”
“倒也不是特意——”雅丽说,“我跟很多后辈都有交情,至今还保持着联系呢。”
“是哦——”琇尴尬地笑了几声。
雅丽却拍他手臂,“喂,是玩笑话啊。才多久不见,你的幽默上哪儿去了?怎么心不在焉的。以前不都会反过来挖苦我几句吗。”
“怎么会……”琇说,“啊,我得回去了,还要拍纪念照。”
“回见——”雅丽突然叫住他。
琇回头。
“我听过了——现在是叫Luna吧?很好的歌,听了很多很多遍,差点要哭出来了。”
琇似乎是茫然地望着她,没有不耐,静静地等候她的下文。
“总之……我只是想说,没有你的话,不会有那么完美的歌曲。你对她来说,也是无可替代的重要吧。”
琇笑了一下。“这个,”他举起右手的花束示意,“多谢——我很喜欢。”
“不客气。好好珍惜,”雅丽说,“应该是我这辈子送你的最后一束花了。”
琇的右手同时按下三个琴键。钢琴发出滞涩的声音。琇又将左手搭上琴键,双手配合着,弹了一小节乐句。像是哑巴努着嘴想要说话表达自我,却只能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637班选在一棵樱树下拍了集体照。
琇揣着雅丽送的花束,自觉站在末尾一排的边角处,连自己几次被挤出镜框都不知道。没有定格自己青春最后一刻的欲望,甚至在同学们齐声倒数喊cheese的时候也是单纯听着。他的眼神飘忽在外,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一晃而过——立刻脱离队形往外跑,相机咔嚓的瞬间,在底片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动态影子。
“喂——”人们在背后大叫他的名字,说他脑子抽了哪根筋。
幸好那女孩拖着一身洋红色的传统裙式,走得很慢。尽管琇不擅运动,没跑多远也追上了她。他伸手抓住对方右肩,同时唤出那个名字——
宝珠。
琇一直记得,她第一次介绍自己本名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短发便垂下来遮住侧脸,看不清表情。但琇想,她一定红透了半边脸。只听见她小声地说,抱歉,名字听起来有些土气。
不会——琇问,是祖父母起的吗?
宝珠摇头,爸爸起的。
他一定很爱你的——琇有些艳羡地说——掌上明珠那样吧。
女孩欸了一声,转过身来,却显然不是记忆中那张脸。
两个人视线相交,彼此都愣怔一下。
还是琇先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地,把花束塞进她怀里。
“毕业快乐,”他说。
女孩下意识说了句谢谢,下一秒脸唰得就变红了。等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琇已经跑没影。留下她独自在原地,盯着鲜花出神,而后展露了幸福的笑颜。
月光泠泠的,房间的气温似乎也降到冰点。
琇太久没弹过琴,手指僵硬,大脑却记得曲谱上每一个记号。
可他怎么也弹不下去。
——有了,我们的名字就叫“月亮与六便士”,怎么样?
——毛姆的……?你读过吗?
——没有。不重要啦。单是标题就很有诗意,不觉得吗?你,宝珠,月亮一样挂在天上只管唱歌就好。至于其他,你看都不想看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统统交给我吧。
最终琇失去了耐心,自暴自弃地砸两下琴键,钢琴体内蹦出错乱的音调。他侧脸枕着胳膊,凝视窗外天幕。连稀疏的云也不见踪影,群星黯淡,是只剩月亮高悬的夜晚。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想要为谁演奏的心情。
有些可悲,有些伤感地——
他想自己今后再也没法弹奏钢琴了。
一
放学后,利用晚餐时间去附近那家音像店听半小时音乐,之后再去上补习班——这是宝珠考上盐华以来的习惯。盐华的天才很多,不像他们可以享受丰富的课余活动,她得拼尽全力才能维持中游的成绩,每天忙里偷闲的半小时是她生活里的唯一消遣。
尽管如此,她也是心怀歉疚地听歌——一是因为,自己如果不像机器那样无时无刻地学习,就觉得对不起妈妈辛苦赚来的学费;二是因为,每次听店里的碟却鲜少买过,她有些不好意思。唯一一次,还是来盐华报到那天,为了奖励自己国中三年来的努力,背着妈妈送了自己一张专辑——名为南的抒情歌手的代表作,她百听不厌的作品。
今天是南发售新专辑的日子,店主会拆开几张用于试听。肩上的包很重,但宝珠还是小跑着赶到店里。其实她没必要这么紧张——近来的学生大多喜欢流行舞曲,更个性的,喜欢欧美那边的硬派摇滚,亚洲的视觉系也有很大市场,至于传统芭乐——几乎无人问津。南的专辑因此放在店里偏僻的位置。
宝珠背着包在置物架间寻觅,行动过于不便,索性把包放在了地上。她掏出笔和小巧的随身记事本——她喜欢在听歌的时候写下自己的感受,譬如哪首歌很抓耳,听到哪句很美的词。听新专更是如此,是有如开辟□□的隆重仪式——她猫着腰,眼神掠过底层,又往上飘,向右挪步,终于发现写着南的名字的专辑侧脊。
她探出手,指尖触上外壳的瞬间,另一只掌心更大,指节更为纤长的手意外覆住了她的手背。两个人肌肤相接,短短零点一秒,对方的温度便传递过来,与此同时,宝珠的右肩撞上那人胸膛。
是一个穿着盐华校服的男孩。
他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声音十分短促。
宝珠则反应过度,像是高温烫伤,一下子跳到左边。
对不起——她立刻鞠躬,双手攥着裙摆,手心里全是汗水。甚至没敢看对方一下,提起书包落荒而逃。她害怕极了,怕对方破口大骂,抬腿就跑,也顾不上那人在背后喊她同学、同学。
宝珠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男孩蹲身捡起她在惊吓之中抖落地上的记事本。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看见一板一眼的字迹写着“宝珠”这个名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呢……?想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戴上耳机听起南的新歌。
宝珠一路跑到窒息才停下,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扶住长满爬墙虎的红砖墙气喘吁吁。呼吸稳定后,心情才随之平复下来。
她走进补习院的教室——说是补习,其实是老师帮忙指点每晚的理科作业。宝珠偏科偏得厉害,人文最好,英语次之,数学说是不好、比起物理之类竟也算得上优秀了。她集中心神学习,要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正好错过末班车。
宝珠搓着双手站在公交站台,怪自己脑子不好使,写作业都花这么长时间,别提额外的复习巩固了。没办法,她给家里打电话——因为姐姐交代说,无论如何都不能一个人走夜路。最近几天的报纸不是说,有罪犯专挑落单的女高中生下手吗?还有晚上不回家的混混,把人围在又黑又窄的小巷子里,不交保护费就暴打一顿啊。
宝珠打通电话,听筒中却传来口齿不清的叫嚷声。
宝珍,她的姐姐,暴躁地骂着是谁、哪个不懂眼色的混球半夜打电话叨扰人清梦。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又喝醉了。宝珠微妙地叹了口气,说没事,便挂掉电话。宝珍一个人出门来接她,只会让人更加担心。明明都是父母亲生的孩子,唯独宝珍像是和年轻时的妈妈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十足的美人。宝珠却长得像爸爸,任谁看了都会打趣——这孩子,长了一张心地善良的脸啊。后来妈妈会逮着她唠叨,不要学你爸——就是因为善良,才会被骗得血本无归。
宝珠走上回家的路。她喜欢夜晚户外的空气,仔细闻的话,能闻到几天前残留的雨,还夹杂着草叶特有的香气。她轻轻地哼唱起一段旋律,是想象中未曾听过的南的新曲。柔和,深情,有着足以原谅整个世界的包容心。
宝珠的家,位于老居民区外围的一幢院房。几年前有传闻说这片地要被卖给开发商,宝珠的妈妈,天天坐立不定地数算能得多少拆迁款,结果没了声息,还是老老实实回归自己的生意。
宝珠的妈妈是个怎么也学不会清闲的女人,离开丈夫后,做过各种工作,最后租下这间老旧的房子,在面朝路边的小屋里开起面馆,支撑起自己的家庭。其实她手艺一般,但胜在价格合理,人也勤恳,把店面收拾得干净整洁,宝珠十一点到家之后,这天的营业才算结束,要关门了。
妈妈锁上铁帘卷门。宝珠上前想帮忙拿垃圾袋,被她一把推开。
她从不让宝珠掺和店里的事,连假期晚高峰忙得顾不过来也不要她这个免费劳力搭把手,说她是要念书考大学的人,天生不是干这块的料。
宝珠便跟在母亲身旁,两人一起扔掉垃圾,从后门进了与店面一墙之隔的家。
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道钻了过来,还传来宝珍的鬼哭狼嚎。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混蛋,践踏我感情的人统统见鬼去吧,之类的话。
宝珠的妈妈瞬间火了脾气,噔噔噔踩着鞋子走到桌前,提起宝珍的耳朵大骂——你这赔钱货,有为男人伤心的功夫不知道去店里洗点碗吗?非要看着亲娘累死在你眼前才能像个人一样干点人事吗?
宝珍染成金色的长发乱蓬蓬地搭在脸上,尖叫着——干嘛!不是洗过了吗!
宝珠还愣在玄关,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学生进去睡觉!”妈妈朝她喊,又紧了紧拽着耳朵的手,“你——喝死你算了!”
宝珍突然扯着嗓子,哇哇的哭起来,要把器官吐出来那般撕心裂肺。
我在心痛呀——你这个泼妇——
叫我什么?妈妈呵斥一声,扯起她的头发来。
宝珠跑过去轻轻握住妈妈的手腕,挡在宝珍面前。感觉到姐姐的手臂缠住了自己的腰,紧接着头和上半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太吵了,妈妈,没法睡觉……”
女人顿时熄了火,有火也没处发,只得堵在胸口,胸膛猛烈起伏着。眼神在宝珠和宝珍脸上来回打量,最后走回房里,摔得门砰一声合上。走之前,对着宝珍狠狠道,下个月开始,交不出房租就滚蛋,老娘不养闲人!
宝珍朝她背影一连呸了三下,转头又对着宝珠的后腰啜泣。
宝珠试着解开她锁紧的手臂,无奈道,“很晚了,姐姐。”
宝珍却哭得更凶,嘤咛着,只有宝珠对我好——
“妈妈她,刀子嘴豆腐心,说的都是气话,姐姐明白的吧?”宝珠挣脱出来,坐下来抚了抚宝珍后背给她顺气,“睡吧,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原本姐妹两个住一间房,宝珠妈妈为了让她认真读书,又叫宝珍搬到自己房间来住。结果吵了架,宝珍死活不回那间房,一定要和宝珠睡。宝珠把姐姐扶上床,自己洗漱完,坐下来准备写日记的时候,才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记事本。忧心忡忡地躺下来,担心自己写的那些心声会被谁捡到、看到,一晚上没睡着。倒是身旁的宝珍,在酒的劝慰下,发出轰鸣般的鼾声。
宝珠为了考上盐华,国中时代起就有了消不下去的黑眼圈,所以失眠一次也不影响。宝珍就不一样了,宝珠打着呵欠走进盥洗室的时候,还惊讶她怎么突然起了个早,对着镜子涂涂抹抹,嘴里骂骂咧咧的。昨晚的哄乱像是没发生过,在姐姐脸上看不见一丝伤心的痕迹。她向来这样,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宝珠为她高兴。
“早知道就不该喝酒,脸都要肿成猪头了!”
“有约会吗?”
宝珍修着眉回答:“之前认识的经理叫我去帮忙,得早起培训,给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倒倒酒什么的,工资日结,还有小费,油水很多啊。傻子才不去。”
宝珠听着,渐渐皱起眉头。
宝珍从镜里瞟一眼妹妹表情:“拜托——是很正经的地方好不好!叫什么什么酒店,全是洋文,认不了一点,反正是有钱人才去的地方。五星级呢!人家指明请我当礼仪小姐,还得穿传统的裙子,十几层外罩,满头发饰,沉死人了。”
宝珠这才点点头,飞快地刷完牙洗完脸,准备出门。
“欸,等等——”宝珍拿黑色小发夹卡住额前碎发,“我送你。”
“你快好了吗?我怕迟到。”
“马上马上。放心,比公交快多了,也省得你等。”
“哦——”宝珠穿好鞋,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双手托住下巴出神。
没一会儿宝珍又叫她进来,把她拉到镜子前,二话不说往她脸上扑粉。
“脸色也太差了。”宝珍又旋开裸色唇彩的盖子。
盯着那晶亮的液体,宝珠抗拒地退后:“我不要。会吃进肚子里的……”
“不愧是靠知识活的人哈,还想吃东西,”宝珍扯着嘴角笑了,硬往她唇瓣上抹了一下,“跟姐姐我一样,喝点西北风活着就好啦。走——”
宝珍拖着黑色细高跟打开门,宝珠拽她胳膊,望着墙上挂的头盔。
“刚吹好的头发!”宝珍叫嚣,“会压坏的!”
“安全第一……”宝珠说。
两人僵持了几秒,最后宝珍认命地戴上头盔,也不卡系带,叫宝珠抱紧自己,她要飙了。结果在原地两分钟没打上火。踹了一脚发动机才启动好,宝珍一边加油门一边说破车。
很快到了盐华北门,宝珍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宝珠不假思索地摇头,“什么都不缺。”
“啊——”宝珍不满地拖长了音,“是问你有没有想要的,很虚荣很美丽的那种东西啊!”
宝珠认真想了想,“没有。”
宝珍当即从口袋掏出钱,“喏,拿着。零花钱。随便买点什么,有用的没用的,总之全部花掉。”
宝珠笑了笑,“不用啦。姐姐留着买喜欢的衣服好了。”
“长辈给的怎么能不要!”宝珍咕哝着,“好不容易才像个姐姐的样子,你忍心拒绝我吗?今天打工的钱够我买一整季新衣,给你钱就拿着。拿着——”胳膊往前递。
“那……”宝珠接过,“谢谢。”
她决定了,放学后一定要去买南的新专辑。
宝珍脸上这才露出爽朗的笑容,“去吧!”
宝珠挥手告别,往校内走去。
背后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大喊——
宝珠——!你是天才!认真读书!加、油!
所有行进中的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喊的人身上。宝珠急忙回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发现路人同时也在看自己,顿时羞红了脸,压低身子,飞快往教学楼所在的方向奔逃。
虽然姐姐已经给打过气,但宝珠还是在早自习的时候睡着了,刚好被巡班的教导主任逮住,带到走廊上训斥一顿。接二连三地倒霉,宝珠很沮丧,午休没去食堂,也没去便利店,径直上了天台晒太阳。下午放学会有管乐社的学生来练习,一天之中,天台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空无一人。宝珠很珍视这份一个人的静谧。
她背靠围栏,仰望蓝天。
今天太阳很好,暖暖地洒在脸上,宝珠不禁舒服地眯起眼睛。
她又唱起那想象中的旋律,轻盈地哼唱着,随着断断续续的唱词,感觉心中积压的不快河流般流出自己的身体,流向那不知名的远方。她的思绪沉浸其中,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大,舒展地唱了起来。将浮上心头的字词一股脑抛出来,模糊不清的咬字像是夜的呢喃。直到她口干舌燥,饥饿感也升上胃部,于是准备下楼,门一开——
差点和门后的人正面撞个满怀。
宝珠吓一跳,尖促地叫了一声,躲闪到旁侧。那人同样满脸震惊,却是因为自己躬身偷听而被对方发现,身体猛地颤抖,却还维持着原本的样子,表情尽数僵在脸上。
“你……”宝珠下意识想问,半天却只说出个你字。在门后干什么,躲了有多久,都听到些什么。听到我唱歌了吗?但是想来想去,实在觉得问不出口——万一真的只是恰好碰上呢?可是哪有人会像这样鬼鬼祟祟的?她径直下楼。
“同学——!”
对方竟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还叫了她的名字。
宝珠感觉心脏突地一跳,“你——”
“宝珠同学!”那人的手,激动地抖个不停,带动她的小臂也上下颤动。宝珠这才看见他的样子,漆黑的瞳孔——这人有一双格外漆黑的瞳孔,仔细看的话,甚至能看见她完整的倒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说出的话却因情绪而语调不稳。
请让我,为你伴奏吧。
多年之后,宝珠忘记了许多琐碎的回忆,哪怕琇的脸被时间冲刷到逐渐失去色彩,她也没能忘记这句从始至终联结着两人的话——请让我,为你伴奏吧。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她在想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吓了一跳,也许还在后怕地想,这位同学是不是疯了?有那种传闻,受不了盐华的压力,念书念到精神崩溃的学生。他也是这样吗?幻想自己是演奏家,听见她唱歌,不惜自降身价要给她伴奏?总之,她爆发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
一下午宝珠都战战兢兢的,收拾完书包走出教室却看见那人等在后门的时候,更是产生一种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的疑惑。她转身就走,背后传来好几声她的名字。
宝珠同学。
宝珠同学。
宝珠——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宝珠终于肯停步,等他追上来。
“宝珠同学,你现在准备去音像店吗?”
听他说话却是很有条理的。是了,能考上盐华的学生,哪个不讲条理呢?而且他的长相很清秀。宝珠突然萌生了歉意,她从心底怜惜起他,觉得他现在应该是冷静下来了,语气又那么平和,便也试着同他交流。
“我的确是要去音像店的……”她像和孩子说话那样,事无巨细地解释着,“我最喜欢的歌手发了新专辑,我一会儿去那儿买一张他的专辑。”
听了这话,他高兴地咧开嘴笑,“好巧,我也打算去,一起吧?对了——忘记告诉你,我是琇,就在637班。你的隔壁。”他指着教室铭牌,两人一面走一面说。
“很高兴认识你,琇。虽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叫宝珠。抱歉,是有些土气的名字吧?”
“不会啊——祖父母辈的人起的吗?”
“是我爸爸起的。”
“他一定很爱你,”琇说,“掌上明珠那样吧。话说,你没觉得我的名字似曾相识吗?”
宝珠不语,她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亏我记得你呢,”琇突然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礼盒,“喏——”
宝珠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带给自己惊吓了。礼盒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裹了一层印着花纹的包装纸,还用丝带系了蝴蝶结。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立方体,不知所措。
“那天——你落掉的记事本。本来想交给前台,仔细想想还是算了。上面写了很多心里话吧?不能让别人知道,万一前台翻着看了可就糟了,”琇笑了笑,“不过人都有窥视欲嘛——我也信不过自己的自控力,只好把它封起来,再亲自还给你咯。你放心,除了扉页,其他内容没有一个人看过,我保证。”
宝珠登时走不动路,飞快地瞥了一眼琇的面容,目光重又落在视野前方的地上。
想不到,那天在音像店撞到的人就是他。
“谢谢你……”宝珠接过礼盒,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很奇怪,明明只是纸质的盒子,却突然有了千斤重的份量,贴在胸口,代替心脏跳动般地,发出砰砰砰的鼓噪。
这时两人路过藤萝绕枝的白墙。
“可是,即便你看到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在隔壁班呢?”
“这个啊——‘宝珠’对我来说应该再熟悉不过了。我们两个的名字每次都挨在一起,月考放榜的时候,国文校前一百名,上次你排十五,我是第十六名,”琇说,“是不是国文好的人都比较感性?我小时候也喜欢写日记。”
他解释完,宝珠更抬不起头了。
她每次都只往上看,琇的名字应该一直在她下面,否则她不会毫无印象的。
“对不起,琇,请你稍等一下,”宝珠说。
琇应声说好,双手插兜,看着宝珠小跑着进了便利店。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褐色包装袋,递给他其中一个。是盐水冰棒。
“哇——我超爱吃。”
“不知道怎样答谢你才好。我很庆幸,是你捡到了我的记事本。它是最重要的东西,和我的心脏一样重要,不——应该说是我心脏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吧,”宝珠一口气说着脑海里想到的话,“很抱歉,之前在天台,你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伴奏什么的……那时我以为你是传说中念书念到精神失常的学生。现在我才知道,琇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真的谢谢你——”
“我没在开玩笑,”琇突然敛起笑容,“请让我为你伴奏——这是郑重其事的请求。我一听到你的歌声、随口唱出来的旋律,就觉得,我非要为你伴奏不可。”
宝珠陷入了沉默。
琇站在一旁,垂着眼睫看她侧影,同样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他问,“宝珠同学,我很丑吗?”
“啊?”宝珠愕然,抬头望他一眼,“怎么会——”
他明明是,会被很多女生喜欢的人吧。
“那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说话时总是盯着鞋尖。”
宝珠也想问,为什么自己今天一直在和对方道歉。她现在又要为自己不礼貌的行为表示歉意了,可天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不想理琇,只是没有回答的头绪。
琇却笑了:“没关系。”
他微微弯腰,和宝珠的眼睛平视,“这样也可以,有点累而已。”
宝珠拿双手挡在脸前,“拜托——请不要这样。”
“你很害羞吗?”琇直起身子,“抱歉,你的表情都写在脸上,很容易猜透。宝珠同学,你参加了什么社团活动吗?”
宝珠这次面向他,不过还是没法直视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太好了,”琇说,“明天放学直接来琴房找我好吗?我想为你伴奏。为了那首‘天台之歌’。”
“就算你说什么‘天台之歌’……”宝珠犹豫着,“那只是我随口哼出来的东西而已,连旋律都算不上,根本不值一提。”
“别这么说,”琇打断她,“请你一定来找我。你不来的话,我会一直等到你来的。”
“抱歉,我得走了——”宝珠第一次领悟到救世主的含义,跑到站台上了公交。琇朝她高挥手臂,对她说,宝珠同学,记得来找我——
这天的补习,宝珠全程都在神游。她从来没法拒绝别人,琇那一句你不来我会一直等到你来,更是在她心里钻了个大洞。她怎么可能让他等下去呢?她会愧疚到死的。好不容易集中起精神,写完作业就直接回家了。换做平时,她都会看着答案推导压轴题的过程,今天也索性放过。实在不是认真钻研的时候呀。
睡觉之前,她在记事本上如数写下了自己的心事。她已经习惯了安稳的、两点一线的生活。认真学习,准备考试就是她的全部。琇的出现,让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在向着未知的方向偏移,无论是好是坏,都倍感不安。她看着旁边的礼盒,内心浮起异样的情感。
盒中除了记事本,还有一张南的专辑。
就是她心心念念,今天因为琇的造访却忘记买的那张。
琇留下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我猜你也喜欢他的歌。听歌快乐!
宝珠将礼盒的包装纸整齐叠好,连同丝带放入了第一层抽屉,拿钥匙锁好。至于那张南的专辑,躺在桌面上,有银色的光闪过全新的塑封表面。这是她十七岁以来,第一次有宝珍以外的人送她礼物。她意识到,心中逐渐具象化的情感,应该就是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