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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往事(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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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所居的寓所在都督府西南,名为清远阁,是一幢二层宫苑式建筑。
因为算是宫殿,所以墙高门厚,还有瞭望台。但那些精巧奇绝的木雕彩绘、斗拱飞檐都已被火炮轰得七七八八。
铸炮技术的出现,某种意义上使得“城墙”不再具备防御功能。
恰如此时,原本困守清远阁的、被称为牛前卫的钦差卫队,尚驻守在此凡六十余人,已全数被绑缚,跪成一排,低着头,听候处置。
他们身前是一簇簇手持长刀、耀武扬威的突厥兵,被簇拥在中央的那个虎背熊腰、满脸绒毛、长相丑陋的男人,就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被踹下汗位的突厥汗王,阔克泰汗。
看着一排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跪倒在自己面前,似乎让他十分兴奋。
他解下腰间的皮囊,拧开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哈”了一声,然后唤来旁边一个中原长相的校尉,用突厥话说了什么。
那校尉哈这腰仔仔细细地听完后,用中原话向这帮跪倒在地的牛千卫大声喝道:“阔克泰汗有令,‘逆周贼子,不服教化,心向贼臣,本应斩首。吾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至此。尔等若供出钦差去向,当即释之,还尔自由,不使识时务者遭屠戮而。’”
“去你妈了个逼的狗杂种!”一名满脸淤青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牛千卫兵强撑着站了起来,对着那校尉开骂。
“韦政,只一边地贱奴而,你一个他下面的狗屌,只会更贱,下辈子投成苍蝇在粪坑里吃屎吧,哈哈...”
阔克泰听不懂中原话,怕挨骂吃亏,扭着身躯用突厥话让他校尉译给自己听。
校尉却不理他,径直走向那骂人的牛千卫,面容冷峻。
“长安人士,五陵少年,贵胄出生,”校尉用一种近乎于幽怨的口吻淡淡道,转身拍了拍那骂人卫兵的肩膀。
紧接着,校尉本来冷峻的脸,霎那间变作一副般若鬼面。
“下辈子,希望你还能托生在长安,不要变成‘边地贱奴’才好。”
说罢,他朝旁边的执刀列兵递了给眼神。
下一秒,极近处传来骨骼断裂的“喀嚓”声,血红的圆形伤口向着月空喷射出腥热的液体,浇了阔克泰一身。
刚才还牛气冲天骂骂咧咧的男人,几乎是在刹那间就身首异处,那圆丢丢的头“咕咚”一下砸在地板上,连一个疼都没喊出来。
阔克泰这一辈子死人也没少见,此时竟然给吓了一跳。
那校尉把双目圆睁的头颅踢到一边,闲庭信步般地走到跪在旁边的牛千卫兵跟前。
这士兵看着也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也是一副聪明相,但现在已经吓傻了。
校尉蹲下,轻轻摸了摸这士兵的脸:“你父亲的官爵?”
“家父...刑..刑部侍郎...同..同中书...门下三..”那卫兵结结巴巴道,已经问什么答什么了。
现场能听懂中原话的,都以为他要问钦差队伍的下落,不料他却道:“宰相的公子,不错,羡慕啊,我爹只是个养羊的。”
仅接着,更令人诧异的一幕出现了。
这校尉一个大男人,却像男女欢好一般,把双唇贴在卫兵哆哆嗦嗦的耳朵根,轻声道:“他能把羊儿,养得像你一样,又白又胖。”
被问话的士兵顿感一股恶寒窜进五脏六腑,眉宇间的冷汗顺着硬挺的眉骨流了下来。
“知道为什么吗?”校尉鬼魅的声音又传来。
士兵嘴唇哆嗦的不能言语,摇了摇头没吭声。
“十指不沾阳春水,这都不知道。”问话的人略嗔怒地责备道,俯身贴耳:“养胖了好下刀切片啊。”
说完这句话后,他直起身,夺来一把长刀,紧接着寒光一闪,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惨烈无比却戛然而止的尖叫。
大周刑部侍郎的儿子,之一,就被劈成两截。
他甩了甩刀尖上的血珠,眉宇间似有淡淡愁绪,嘴上却是笑着的。
“你呢?”他轻声问道,一边用刀背在跪在下一个的士兵的脸上拍出一个血印子。
“司...司计司成..成大人,带着三名侍卫...两个时辰前出清远阁,不知所踪。”那士兵哆哆嗦嗦道。
校尉笑着冷哼了一声:“谁问你那个了?”
那士兵抬头,脸上早就血色褪尽,原本光滑白净的脸已然拧得皱皱巴巴,汗如雨下。
“家父,不曾任官。”
校尉点了点头:“你爹没职事官你还能进牛千卫,看来他老人家散官品级不低啊,不然就是蒙祖上荫蔽,羡慕呦。”
语罢,白刃划过,又是一个人头落地。
跪在下一个的士兵,长得一脸活泛,见到校尉,立即俯身在地,狠狠磕了个三个响头,抬起头来时,竟满脸都是喜色。
“爹,您是我亲爹,儿子此行就是来认亲爹的。”
校尉听闻此语,颇有几分兴致盎然。
“那把你射出来的爹怎么办?”
那士兵眼睛一转,又是一个毫不吝惜的响头:“爹,您忘了,不正是您把儿子射出来的吗?”
校尉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似很受用的样子,对着他身后的列兵大喝道:“给他松绑!”
刀锋一划,士兵感到绑缚着自己双手的麻绳尽数断裂。
那士兵摸了摸手腕上的血痕,立即下跪又是狂磕不止:“儿子谢亲爹再造之恩!爹,您是我亲爹,日后儿子就留在跟前伺候您,您就是儿子的天!”
校尉喜出望外,好似得了新犬的训狗人。
跪在后面的几个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膝行出列。
“爹,儿子认爹来了!”
“爹,儿子伺候的比他舒服多了,您应该让儿子近身伺候...”
“哥,你这不够意思了啊,你认上亲爹了怎们不跟兄弟们说一声?”
“我活了二十多年可算见到亲爹了,亲爹还能不护着咱?”
......
认爹就能活命,于是跪爬在地的“儿子”越来越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一个个都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是什么争宠献媚的骚话都能讲的出口。
校尉那张般若鬼面笑的愈发阴戚:“我要你们这么多儿子干什么?我不想要儿子了,我就缺条好狗!”
跪爬在地本就摇尾乞怜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近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忘记人语。
“汪,汪,汪,汪,汪”
“嗷,嗷,嗷”
光喊还不算,有几个胆子大、长得稍英俊的甚至直接把头伸向校尉的马靴,做出崇拜的神情望了望校尉,然后伸出舌尖。
校尉穿的是乌皮六合靴,正巧那个皮面的尖头上粘了些泥土。
而此时此刻,这可能掺杂着马粪的泥土,竟不到片刻就在轮番舐润下消失不见。
看着自己的靴头变得明光铮亮,校尉背着手,勾着唇,不笑,只是看。
他面上的表情虽已压抑,内心却产生了一众扭曲的满足感。
什么五陵少年?什么公卿子弟?
什么王侯血脉?什么天子近臣?
什么长安贵子?什么凤子龙孙?
此时此刻,无论何种天璜贵胄之辈,平步青云之人,统统都跪倒在他的脚下,叫爹,当狗。
何其快意!
此时此刻,就在这清远阁的废墟前,他才是天下唯一的王!
想到此处,他哈哈大笑起来,狂风骤雨般。
“咻——嘤”
一声鹰唳划破夜空,校尉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挺拔的身姿摇曳片刻,以长刀支地,才勉强站立。
阔克泰汗听到此音,立即跨上一匹马朝着身后的死寂遁走。
是鸣镝!
校尉瞳孔瞬间放大。
下一秒,十多发箭矢如雨般急速垂下,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校尉身边的执刀列兵。
校尉掰断插在自己身上的箭身,挥动凌空挡下了冲着自己来的两发。
“莫慌!”他大吼一声:“敌方人寡,列阵迎击,莫要自乱阵脚!”
空中再次传来一支鸣镝,扎在驻守在旁的列兵队伍里,紧接着又是十多只箭矢落下,又是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校尉怒视这那箭矢袭来的方位,脸上狰狞不堪。
“随我去阁中暂且避!”他道。
一声令下,早就惊慌失措的士兵顿时四散而逃,只有越摸二十多位列兵随他暂避阁中。
一百多人,三十只箭,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人。
伴随着沉重的马蹄声,两列刀箭齐备、训练有素的骑兵挟风而来,列队在跪着的一排牛千卫兵前后。
靠近清远阁的那一队骑兵站定后立即开弓呈防守之势,射死了几个想要出来劫人的。
后侧骑兵中央簇拥着的,是一匹通体黑亮的北庭骢,上面一前一后坐着两个英俊非凡的男人。
“你骑马,让我坐前面干什么?”萧诚道。
明策放下缰绳:“我的马不喜欢载别人,你要不坐前面,它会想办法把你晃下来,然后狠狠踹你一脚。”
萧诚给了他一个肘击,跳下马来。
“别愣神啊,快给兄弟们松绑,你们得救了!”萧诚笑嘻嘻地露出白牙,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个长刀,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
“嗯,这个陌刀,不是突厥人的锻造手法,刚才的果然都是伪装成突厥人的韦氏私兵。”他自顾自地侃侃道,随即去往已经站起来的牛千卫兵身后。
白刃上下翻飞,卫兵双手解绑,重获自由。
“多谢公子相救。”卫兵们道。
萧诚状似诚惶诚恐地把挡在身后的人让出来,道:“别谢我,别谢我,是明策可汗来救你们的。突厥老汗王阔克泰假死脱身,逃窜河东,欲意借河东节度使韦政之力回突厥复位,作为交换,阔克泰受韦政之托,替他除掉前来夺权的朝廷钦差,意图嫁祸明策可汗,如此一来,朝廷和突厥相互攻伐,彼此消耗,河东韦氏方可趁机渔翁得利,此等险恶用心,还望诸位兄弟能够上传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