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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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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相公怎么称呼,小的也好进去禀报我家庄主一声。”门丁打开门,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单薄而气宇不凡的少年公子。
那公子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手里的折扇在门丁头上重重的敲了一下,“你当的什么班,连我都不认识了。”
“……小…小姐……”门丁打量了老半天,终于怯声说道。
“让她进来!”内堂忽然发出一声断喝。来人的脸色霎时白了。
“小姐还是快进去吧,庄主等你到现在了。”
来人抽身想望外走,又寻思一回,还是朝院中走去。
“你到哪里去了?还不去给我把衣服换回来!”
上官凤歌淡然站着,一言不发。
“我上官遒上辈子积了什么冤孽,上官家怎么尽出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东西!”上官庄主气得狠砸茶案,案上的青花盏子咯嚓跳起来,险些翻倒,茶水流了满案。
“哥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了解他多少?你就等着吧!”
“凤歌,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厅下侍立的大堂主也不由得插话道。
“好,你了解他,那你也滚吧,给我滚出去,滚!”
上官凤歌抽身便走。
大堂主看了看上官庄主,也跟了出去。
“你要怎么样?”
“凤歌。”
上官凤歌叹了口气,自哥哥出走后,庄子里的人,和她最好的就是大堂主,和她过手最多的也是大堂主,今天,她便也懒得触这个霉头了。
“回房去吧,别惹庄主生气。”
上官凤歌推开窗户,皓月在天,满园疏枝筛影,林涛阵阵,她笑了两声,翻身从床下又翻出套男子衣衫来,迅速换上身,从窗前跳了下去。
时候已是暮秋,街上一派萧索,墙角伸出的树枝上也飘下几片残叶来,风吹过来,叶子在地上哗哗响。酒店里也没有几个人,都围着炉子,一面烤着火,喝着烫好的花雕,一面漫不经心的交谈着。
上官凤歌也找了个位子坐下,要了几个小菜,想了想,又要了一小壶酒。冷得厉害,想凑到那火盆旁去,看看那几个胡须拉喳衣冠不整的粗壮汉子,却又有些踌躇。
这时她才发现对面的桌上也坐着个人,窗前自斟自酌,也不去顾那火盆。酉时上黯白的天光射进来,和火盆昏暗的光搅在一起,是个俊秀的年轻人,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衫,豁着边的头巾裹着披散的长发,下面是一张美玉一般的苍白的脸,两条秀气挺拔的眉毛,弯弯的嘴角似总带着笑意。
那人也发现了上官凤歌在看她,浅浅的笑了,“小兄弟若有意,何妨过来同饮?”
上官凤歌神使鬼差的拿着杯子走了过去。
她这才发现这人的桌上不是一壶,而是三坛,两个坛子是空的,他正把剩下的一坛倒进口中,抬起头来呵呵笑道,“这店里的酒香到是香,就是有些儿不够劲儿,店家,再来两坛。”
那人将一坛酒推到上官凤歌前面,脸上挂着嘻嘻的笑,“萍水相逢,算我请客,这坛是你的了。”
上官凤歌脑中一热,“好啊,兄台真是痛快。”
那人咯咯笑了起来,提起酒坛往口里灌去。
上官凤歌也举坛朝口中倒去,妈的,她几乎要骂出声来,还说不够劲,一股辣酒顺着喉咙涌将下去,如火烧一般,身上都要颤抖起来了,偷眼看时,那人抱着酒坛正喝得畅快,心中一横,也不能叫人家瞧不起,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儿的闷灌下去。
一坛酒灌完时,肚里翻江倒海,几乎连上前天的东西都要吐出来,抬起头时,那人早已喝完,正笑盈盈的看着她。“小兄弟酒量不错啊,再来一坛如何?”
上官凤歌脸上已是绛一阵紫一阵,心中暗暗叫苦,却总不肯认输,“来一坛…便一坛…”说出的话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好样的,小兄弟,我喜欢…店家,拿盏绿豆汤来。”
喝了汤,趴在桌上几乎睡着,那人凑过来,冰凉的手指轻轻的揉着她项上的几个穴道,上官凤歌渐渐觉得清醒些了,飘忽忽中余着酒后的兴奋。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人轻轻笑道。
“我叫……张凤,就住在城里,你呢?”
那人浅浅笑着,嘴角上弯,说不出的俊俏,“我叫太史玘,从江州过来的,马上要赶到关外去了。”
“太史…奇?”
那人哈哈笑起来,“这字有些难认…”一面说,一面蘸着洒在桌上的酒将那玘字写了出来,笔势间自有种无拘无束的飘逸。
上官凤歌抬起头,那人一双如水般明亮的眼睛正看着她。上官凤歌心里忽然升起团热浪,颊上竟一下红了起来,幸好店内光线甚是昏暗,还不易被察觉。
“你到关外去干什么?”她提起话头掩盖心内莫名的动荡。
那人又呵呵笑了两声,“一个朋友有点事情,要我帮忙,反正也是萍踪飘泊,那里不是一样。”
后来也记不得聊了些什么了,上官凤歌脸上的热气一直都没有消退下来,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头晕得厉害,胃里说不出的难受,对面的位子上空空如也,只有桌上还留下几只空酒坛和一堆狼藉的菜碟。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醉。
上官凤歌躺在床上,身上的百千条伤痕火辣辣的疼,父亲终于忍不住打了她,若不是大堂主赶来劝住,她怕是登时便一命归西了。
心中却莫名其妙的总是那笑盈盈的美玉一般的影子,只觉奇异的欣悦,恍若吃了蜜一般,醉在其中,春梦一般缥缈,连身上的疼痛也几乎忘记,再想下去,竟由不得咯咯笑出声来,惊得乳母疾疾赶来,又摸额头又抓手腕。
夜深了,月亮在云间藏来躲去,时而在粉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来。昨夜醉得厉害,说的话大多都已忘记,却记得他说过要从凤翔过,穿过祁连山到大漠去。上官凤歌忽然坐了起来,哥哥走时也曾说过要到凉州一带去。一种莫名的冲动霎时翻上心头。茫茫无际的黄沙大漠,骏马飞驰的飘逸身影,响亮的唿哨,火辣辣的烈酒,爽朗的大笑,阳光下雪亮得耀眼的弯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记得当年哥哥最喜欢的就是太白的这首侠客行,父亲摸爬滚打三十年,上官家的卿云庄已然威震一方,父亲一心想的便是坐上东南武林第一把交椅,对他们兄妹严厉得近乎苛刻,父亲自有打算,而对哥哥这个豪放不羁的嗣子来说,显是压抑得太深了。哥哥借酒浇愁了三年之后,终于在一个晚上忽然离家出走,走之前只隐约给上官凤歌透露过去找凉州的一个朋友,对父亲甚至半句交代也没有。六年了,哥哥走后,上官凤歌便更孤独了。
上官凤歌悄无声息的爬起来,寻着火折子,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穿过花园,溜进父亲的书房里。点上灯,东翻西找了好半天,终于在案下的匣子里找到张西域舆图,舆图翻得挺旧,沾着茶水浸渍,父亲似也看过多次了。
挑亮了灯,细细看来,心中盈满种奇异的兴奋,她要找太史玘去,她一定要找到他,跟他一起走,说不定还能遇上哥哥……那种浪子天涯,无羁无绊的生活,她也和哥哥一样,梦想得太久了……
将地图放回原处,吹灭灯,又蹑手蹑脚回到房中,乳母仍在隔壁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父亲要她睡在这里,明为照顾,实为监视。上官凤歌心里窃笑两声,翻箱倒柜的找出所有的银票,金叶子,值钱的钗环首饰,又随手拿了几串制钱,都裹进包袱里,移开床,从床头暗角里取出藏得最好的一套男子衣衫,匆匆穿上,挑了把用得最顺手的刀藏在衣衫里,跨上包袱,又打开窗户轻飘飘落了下去。
买了匹马,一路的行来,虽然原来也跟父亲和哥哥去过好些地方,这却是上官凤歌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秋色秀美,枫叶如火,万山红遍,密林深处淡日筛影,又是种莫名的清深。一路行来,人前马后都是太史玘笑盈盈的影子,哥哥似乎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六年了,她终于也走上了哥哥这条道,心中只是说不出的舒快和轻松,一时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些出来呢。
走到南阳府,早上起来,包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满客栈寻遍,不顾老板的劝阻,闹得鸡飞狗跳,终于没有任何结果。包袱本是她裹着银票压在枕下的,百思不得其解,老板只是摇摇头,“这位相公,第一次出远门吧。”
幸好一路怕被人识破身份,钗环都贴身藏着,还未曾丢失,心一横,取出一两支来问老板换了些银两,又继续向西行去。
一路行来,路比她想象的远了许多,日日的饥餐渴饮,露宿晓行,渐渐有些疲惫了。一问,却连乾州也未曾到得。荒郊野外单身而行,数遇盗匪打劫,若不是自幼父亲逼出来的一身功夫,她怕早横尸旷野了,虽然保得无事,却也受惊不小,好些夜晚甚至紧张得睡不着觉。
过了凤翔,人烟便渐渐的稀了,已是初冬时节,北地黄土漠漠,坡上冒着零落的灰色苔藓,说不出的荒凉。离家已逾千里,孤寂感也越来越重,到晚上甚至常常泪湿枕衾。但她不能回去,哪怕是因为没脸去见父亲。哥哥当年一定也是这样,他不也是挺过来了么。
无边无际的黄土,人烟越来越少,到后来经常走一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只得露宿荒郊,身上穿的本是秋时衣衫,到现在早已破烂不堪,白天尚可抵得一时,到晚上北地霜冻,冷彻骨髓,望着天上结了冰的月光,胆战心惊的听着远处凄厉的狼嚎,好几晚上她几乎怀疑要冻死在荒山上。难道太史,难道哥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难道她就是要去过这样的生活……她几乎有些不敢想下去了,若是现在回去…光把来时的路再走过一遍她已觉得怕了,而庄子里那阴沉的宅院,森严的高墙,现在想来仍然不由感到压抑。她现在只有朝前走一条路,好歹见着他再说。
狗逼急了也会跳墙,呛得几乎晕死过去之后,上官凤歌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生火,夜晚好过多了。
刚过秦州,马便死在了路上,上官凤歌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挖了个坑将它埋在路旁。
才徒步走了几天,脚上便全是血泡,身上也累得几乎躺下就起不来,而太史根本不知在什么地方。上官凤歌终于狠狠心,数了数身上最后几根钗子,留下了准备送给太史的一根绾发的玉簪,拿剩下的跟前面最近的人家换了匹瘦马。
后来的路她几乎是乞讨过去的,好在土人风俗好客,来了远客便欣喜招待,几乎有求必应,也不管你身上有没有银两。
又走了不知多少天,上官凤歌早已不记时日,无意抬头时,无边无垠的大漠上忽然耸起银光闪闪连绵不断的雪峰,祁连山就在前面了。上官凤歌几乎跪倒在地。“太史,我来了!”她泪流满面的嘶声喊道。
入了凉州城,衣服几乎成了碎片,裹满了厚厚的黄土,又脏又饿,疲惫已极,上官凤歌终于连那根玉簪也拿了出来,到铺子里换成了银子。这次她换得精明多了,讲了好一会儿价,连自己都没想到一根玉簪竟然值这么多钱。
找了家干净些的客栈住下,换了身衣服,满城里四处打听哥哥的下落,那里有半点踪影。只听一个贩马的客人说五六年前一个叫李凤的人和他们合过伙,那人的功夫甚是了得,细问了面容身材,似乎和哥哥有些相象。但此人后来的下落,客人也说不清了。问起太史玘时,却是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么个人。
在凉州休息了半个月,想了想,反正前面山川连绵,干脆连马也卖了,换成银子裹进包袱里,又出发朝前走去。自己的状况稍稍好点,对太史的思念却又与日俱增,好几夜甚至梦到在路上撞见他,醒来又是无边的空漠和失落。
祁连山冰川高寒,树木参天,一座座雪峰泛着圣洁的光辉,溪流汩汩从山间流过,偶见一两只敏捷的香獐子在岩间跳来跳去。西北荒漠中竟然有这样美妙的风光。
出了玉门关,便是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漠了。
上官凤歌几乎是刹那间懵掉了。
太史仅仅说过他是去沙漠了,可这茫茫大漠,到哪里去找他。
何况他到的是这片沙漠吗?
上官凤歌缓缓坐到地上,只觉心中似乎被掏空了。
此时她已腰无余财,囊无余食,别无退路了。
好在人到西北已久,水带得倒还算充足,一个人懵懵懂懂朝前走去,游魂一般,在沙漠上漫无目的的走了七天,终于渐渐的体力不支,虽然每天只呷润喉的小口,水也快告罄了。头脑中空空如也,如干尸般的走着,眼前常常出现一片绿洲汪洋,莹莹的诱人,不知是蜃楼还是幻象,她知道自己是要死在沙漠上了。
月色明朗,霜盘一般,大约是十五了罢,如水的寒光洒彻了大漠,泛出清冷的辉光,往日飘渺鬼哭一般的散碎风声似也停止,茫茫大漠静谧得一丝声音也没有,显出种几乎是神圣的安宁。
上官凤歌平静的阖上眼睛,她确实太累了。
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似有柴火拨喇喇燃烧的声音,人喊马嘶,还有西北汉子粗犷的歌声。一切都似很远很远,远得缥缈,大约魂魄已经开始脱窍了罢。
她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那是一种莫名的求生的本能。
很远很远的沙坳里,远得不知有多远,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上官凤歌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火的方向走去。
“你看那边……”
“好象来了个人……”
“我去看看。”话里夹着浓重的西北口音。
几条汉子几乎是半拖半架的把上官凤歌搀到火旁,递给她一壶水。上官凤歌接过来,发疯似的全灌了下去,像野兽一般的喘着气。
“这位小兄弟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嘛,到这大漠里来干什么?逃难的?”
“我找人……”
“找人?”
“我找太史玘。”
“太史玘?三哥,有人找你哪。”
“他在这里?”上官凤歌剧烈哆嗦了一下,坐起身来。
“就是那认不得的玘字吧?”
上官凤歌狠狠的点了两下头,几乎呆住了。
“三哥刚睡下呢,要么等他……”
“什么事?”一个懒洋洋的温润声音,夹着呵欠。
眼泪从上官凤歌的面颊上泉一般的滑落下来,是他,是他。
“三哥,你醒了?有个远方来的小兄弟要见你哪。”
火堆外的黑暗里走过来一个人,他瘦削多了,扑满黄沙的面上带着憔悴,但那张脸不知为何,看上去仍如美玉一般,嘴角弯弯的笑意也未曾少改。
上官凤歌扑上去抱住他,不顾一切的痛哭了起来。
太史玘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啦,有话好好说么。”待她哭声终于减弱了些,他攀住她的肩头将她扶了起来,撩开她脸上的乱发。“怎么,是你?”
“你还认得出我……”上官凤歌又哭了起来。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找你!”
“找我?” 太史玘不由吐出口气。
“我为找你从襄阳一直追到这里,你要是不要我,我马上就死在你面前。”
太史玘默默坐到地上。“你这是何必呢。”他终于说道。
“你答应了?”
太史玘微微叹了口气,“六子,给他拿身衣裳过来。”
拿来的衣裳是女人的,上官凤歌吃了一惊,抬眼时,太史玘正嘴角弯弯看着她,眸子和酒店里一样,清亮得如水一般。
夜深了,人声马嘶都渐渐低了下去,代之此起彼伏的鼾声,篝火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许是累得过了,却也睡不着,只靠着蹲下的骆驼,一口口灌着太史玘壶里烈烈的酒,疲惫的时候,酒实在是最好的东西了,这时她才发现,太史玘没有说错,那日酒店里的酒,是太不够劲道了。太史玘也没有睡,抱着膝盖,似望着沙漠遥远而幽邃的深处,时而拨拨柴火,飘起一串火星。
“你今天的酒量不错啊,比上次大多了。” 太史玘回过头,微微笑道。
上官凤歌一时又红了脸,只是吃吃的笑。
“你不睡吗?”她问道。
太史玘笑了笑,从腰间抽出一支笛子来,“给你吹点什么吧。”说着将笛子凑到唇边。一股清越的笛音飘了出来。长空碧澈,冷月无边,篝火飘忽,映得他脸上也若明若暗,修长的指尖颤颤的跳着,那笛音也随着高下起伏,渐起波澜。远方那飘移细碎的风声似乎也起来了,和着笛声,似泛音的流纹。
笛音连绵错落,九转回肠,宛若凤吟,高高低低之下,却隐隐流着种难以名状的悲愁,催得人几乎泪下,又说不出为什么。太史玘凝神吹着,脸上也显出种莫名的忧伤,似哀悼,凄凉,又似无奈。上官凤歌从未想到酒店里那个脸上总挂着浅浅微笑的清秀公子会吹出这样的曲子,会显出这样的神色。没有过惨痛得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神情的。
太史玘放下笛子,笑了笑。看得出,他还未从刚才的忧伤中恢复过来,几乎有些失态了。
火焰噼噼啪啪的爆着,上官凤歌想开口说点什么,正要张嘴却又阖上了。
“你还是睡吧,累了这么些天了,这里也没什么好地方,只好将就一下罢。”
上官凤歌点点头,“你呢?”
“我再坐坐,睡不着。”
累得太久,又喝了些酒,上官凤歌倒下去便睡着了,睡得很沉,似乎隐隐听到耳旁有什么人喊马嘶的动静,她也没有醒过来。
待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不知身在何方,四周的黄沙上全是大块大块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发黑了,上面却又积着新鲜的红血。一时间她几乎呕吐出来,慌乱中坐起身来,发现身上覆着块破旧的毛毡,上面积着沙子。再朝四周看去,昨天那些人都还在,三三两两的坐着,脸上身上都是凌乱的血迹,不远处的地上似躺着好些人。回头时,太史玘坐在她的脚边,他身上也全是血迹,右胳膊包扎着,还浸着鲜红的血。太史玘看到她起来,淡淡的说道,“你醒了?”
“这……这是怎么了?”上官凤歌慌乱的问道。
太史玘笑了笑,笑中明显夹着极度的疲惫,“没什么,昨天晚上过了一仗。”
“过了一仗,我怎么不知道?”
太史玘笑了起来,两条清秀的眉毛间带着恶作剧一般的淘气神色,“你当然不知道。”就这玩笑的一声,仍然掩不住话语中浓浓的倦乏。
“你……昨夜的酒……”
太史玘只是微微的笑,薄薄的嘴唇弯弯钩起,并不答言。
上官凤歌忽然觉得他就像个大哥哥,保护着自己的妹妹,虽然他和她只萍水相逢,虽然他和哥哥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我到这里,给你添累赘了?”
太史玘淡淡笑道,“累赘说不上,不过我会找人送你回去的,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我不会走的!我这么远来找你,就是为了被你送回去?”上官凤歌忽然站起来,提高了声音。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太史玘有些羞涩的笑了笑,温和的说道,“我即使不知你的出身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那日在酒店,是我冒昧了,我对不住你,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走!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让我也参战?我就算比不过你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你照顾的弱女子,我能走这么远来找你就能跟你走下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小姐……”
“别叫小姐,叫凤歌!我反正跟定你了,说不走就不走,要我走,除非你杀了我。”上官凤歌一屁股坐到地上,板着脸直勾勾的盯着他。
太史玘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三哥,六哥要不行了,你过来看看啊!” 太史玘吃了一惊,站起来走了过去。上官凤歌也爬起来跟了过去。
就是昨天给她拿衣服的那个精灵得猴子一般的小伙子,操着口听着就不由想笑的蹩脚官话,现在却已靠在两个人的臂膀上,口中不断涌出浓稠的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已不会说话了。
太史玘背过身去。
六子挣扎着,似要伸出手,上官凤歌不由拉了拉太史玘的衣袖。
太史玘转过身来,看到六子脸上的神情,俯下身去,半跪在地上,抓住他的手。
六子露出一个微笑,似乎满足了的闭上眼睛。四周掀起一片杂乱的哭喊。
太史玘没有喊,上官凤歌却分明看见一颗大大的水珠掉到六子的衣服上,慢慢浸开去。
身旁停止叫喊的人抬起头看着太史玘,太史玘松开手,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开了去。
上官凤歌跟着他走到一旁。
太史玘默默的站着,似在望着远方无边无际的灰白大漠,一言不发。
上官凤歌站在他身后,泪水不断从脸上滑落,终于抽噎出声。
太史玘转过身来。“你都看到了?”他疲惫的说道。
上官凤歌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们每日的生活,明天就可能是你,或者就可能是我。” 太史玘看着她的眼睛,眼里是种上官凤歌从未见过的真挚,明亮得逼人,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上官凤歌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你还要留在这里么?”
上官凤歌点了点头。
太史玘嘴角似忽然弯了弯,却是一瞬即逝,再细看时,他眼中却是种从未见到过的忧郁。
驼队缓缓的走着,驼铃叮当,弯刀撞击腰间,发出嚓嚓的声音,一队人马过去,沙漠上留下长长的烟尘。
队伍不多时便热闹起来,嬉笑的,灌酒的,打闹的,又有汉子拉长喉咙扯着西北粗犷而韧性的调子,许多人都跟着和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身上还带着伤,队伍却完全不像刚经过一场恶仗,却像是欢天喜地的去赶赴什么约会。
太史玘和上官凤歌并肩落在队伍的最后。太史玘骑在一匹白马上,清秀的脸上仍似挂着浅浅的微笑,静静看着面前喧闹的队伍,上官凤歌却总觉出他眉间含着不易察觉的淡淡忧虑。
“我们是到哪里去?”她问道。
“呵呵,”太史玘浅浅笑道,“天山一个朋友那里有笔生意,要送批货过去。”
上官凤歌对江湖行话并不太懂,却分明听出绝没有做笔生意那么简单,不然他们便不会遭到昨夜的伏击,太史玘也不会千里迢迢赶到大漠了。但她也不是个不懂事故的人,太史玘既然不愿说,她也没有意思多问。
驼队生涯是艰苦的,无边无际的荒漠,不是漫漫黄沙,便是死寂得骨骼一般的戈壁。毒辣的日头,能吹得人脱层皮的狂风,极度的干渴,日复一日的疲惫行程,夜晚结了冰的月光下的露宿。确然,若不是为生计被逼无奈,谁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上官凤歌却莫名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大漠狂沙,跋涉苦辛,常常头天宿下了,全身虚脱的躺在地上,想想要再经历这样一天都不由觉得畏缩,到第二天日出,金色的阳光越过沙漠洒遍了整个营地,照着整装备马的温馨喧闹,却又莫名的觉得有了冲动和希望。来时的路上她未尝没有退缩过,在这里,心里却有了种奇异的轻松,直来直去不拘礼节的西北汉子,大口的喝酒吃肉,扯着嗓子的纵歌,心似早被卿云庄森森的高墙压得太久,久得几乎麻木,到这里,却得到种从未有过的解脱的畅快。
太史玘本不是北地人,看得出来,他和她一样,长途跋涉,也显得越来越疲惫了,扑满黄沙的脸分明透出苍白,嘴角却始终挂着淡淡的甚至有些俏皮的微笑,只有上官凤歌才看得出眸子里若隐若现的忧虑。也许正因为他是关内来的人,驼队的人对他有着种莫名的尊重,虽是排行老三,大哥对他几乎也是言听计从。
半夜忽然醒了,睁开眼,皓月当空,穹庐缥缈得碧宫一般,上官凤歌不由得坐了起来,营地里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转过头去看时,太史玘也不在昨夜睡下的地方。
上官凤歌站起来,悄然走出营地,月色如水,万里清辉,远方沙丘的掩映下幻成层叠交错的光影,上官凤歌只呆呆的出神,抬头看着月亮一步步朝前走去。
她忽然看到前面浅浅的沙丘上一个月色下的剪影,坐在沙丘顶上,笛子支着下巴,却没有吹,似在望着月亮出神。
上官凤歌悄然走上前去,正是太史玘。
太史玘见到她,吃了一惊,“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不睡觉么?”
上官凤歌嘿嘿一笑,“你不也没睡觉么?”
“你不好好睡觉,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看月亮。你呢?”上官凤歌俏皮问道。
“我?我也看月亮。” 太史玘笑道。
“我们还真志同道合,深更半夜不睡,都跑这里来看月亮。”
太史玘眼中滑过丝异样的神色,最近太史玘看着她时,她已多次看到这样的神色了。
“你又不是没有家的人,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你呢,你不是也来了么?”
太史玘淡淡笑了笑,似乎每到月夜,就是他最忧伤的时候。
“这一票干完了,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江州去。”
“江州是你的家么?”
“不是,只是住惯了而已。”
“我跟你一起回去。”
那异样的眼神再一次滑过,说不出的感觉。
上官凤歌在他身旁坐下,也不再多说话,只和他一起静静的抬头看着月光,没有比大漠的深夜更清朗的月光了。
晚上便可以到甜水井了,那里可以补充些水,传说还有上一支驼队埋下的干粮和酒,他们这种行路的人,水都可以没有,酒却是必不可少的。
午时刚过便遇上场沙暴,队伍几乎被吹散,好在沙暴还算不大,两个来时辰便过去了,赶到甜水井却已是深夜。
月色清明,人和骆驼都纷纷朝那沙罅流出的泉水汇成的浅水潭上俯下身去,掀起一片躁动。
“等等!” 太史玘排开人群走了过来,神情严肃而镇定。看惯了他浅浅笑容的人一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太史玘拿过只银碗,打了碗水,在手中轻轻漾着。月色清光下,分明看到碗底慢慢的变成了黑色。
水里有毒。
营地一时鸦雀无声。
“你怎么知道这水有问题的?”大哥终于问道。
太史玘攀住大哥的肩膀,和他一起穿过仍然呆呆挤在水潭旁人群。人们都跟了过来。
太史玘缓缓的坐在地上,人群围成一圈。他是怎么知道的没有人清楚,但他要说什么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已有数了。
“孔雀王发现我们的踪迹了。”
没有人说话,十数双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的发亮。
“货是必须送到天山的,即使我们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也不能让它落到孔雀王手里。” 太史玘的声音已带着沙哑,他确实已经累得厉害了,却平静而镇定,如疏勒河缓缓的流水。
“大家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吧,水省着点喝。” 太史玘的眼睛平静如水,上官凤歌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终于明白了,这一路上,他一定都在想这件事情。
“大哥,抓住个细作!”忽然有人叫了起来。
太史玘站起身来,和大哥一起走了过去,上官凤歌跟在他身后。
大哥刷的抽出腰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说,你是什么人,混到这里来干什么?”
“帮主请息怒,小人不是孔雀王的部下,我叫塔塔,是楼兰城主派来联络消息的……若帮主有意,城主愿助帮主和太史兄弟一臂之力……”
“楼兰城主?”大哥鼻子里嗤了一声,挥刀便要劈下去。
“等等。” 太史玘伸手拦住刀,“你说你是楼兰城主的人,可有什么凭据?”
“有,先生请看。”那人不由擦了擦额上冷汗,从胸口衣裳内掏出一块金牌来。
太史玘接过来,借着火把的光细细的看着,上官凤歌也从他身后看去,金牌上四个大字,楼兰城主,太史玘似微微舒了口气。
火把跃动着,那四个大字下面似还有四个看不真切的小字,头两个字竟隐隐有些像上官,莫非自己想哥哥想疯了……上官凤歌从太史玘手里拿过金牌来,她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四个小字,上官凤山。
“你怎么啦?” 太史玘不由问道。
“没……没什么……”上官凤歌像失了魂似的说道,走到一旁。
狂喜和忐忑的交织几乎使她的头脑成了团乱麻,什么也想不清了。
太史玘走了过来,扶住她的肩,“到底怎么了?”
“楼兰城主……他是个什么人?他也是要害你们的人么?”
太史玘温和的笑了,“人在江湖,无非是挣命罢了,何谓害与不害。有利便为朋友,夺利便为敌人,那里有个定数。楼兰城主也无非是大漠上独占一方的豪杰罢了。”
“这么说,他没有对你们动过手?”
“到现在还没有,却也未必不须防备。”他又注意到上官凤歌怪异的神情,“你究竟怎么了,你认识他?”
在太史玘面前,上官凤歌从来瞒不住任何事,她终于落下泪来,“他是我哥哥,我到沙漠来,第一是为了找你,第二便是为了找他。”
“你哥哥?”
上官凤歌点点头,“哥哥,亲哥哥。”
太史玘又浅浅的笑了,拍了拍她的肩,“你哥哥当年也是这样孤身一人跑到大漠来的么?”
上官凤歌点了点头,“你让我去跟他说,他会帮我们的,当年他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我,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太史玘微微的笑着,神情中的忧郁未曾少改。
“你不信?你给我一匹马,我马上找他去!他会帮我们的!”
太史玘唇边依旧挂着微微的笑,只是分明比向往憔悴多了,“这倒不必,”他转过身,“那细作在那里,把他带过来。”
上官凤歌将哥哥当年送给她的那串玫瑰珠串从腕子上取下,交给塔塔,“你就把这个拿给城主看,告诉他我在太史玘这里。”
塔塔没有说话,却唿哨了一声,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一只大雕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落到了他的肩上,扑打着翅膀。
塔塔将玫瑰串装进大雕腕上的一只银筒里,封好口,大雕又如来时一般闪电也似的窜进黑夜里不见了。
“城主会给回音的。”他说道。
太史玘点点头,“给他点吃的和水。再给他点酒吧。”
篝火熊熊,驼队的人都聚齐了,往日的喧嚣打笑已全然不见,跳跃火光照着每个人刀砍斧劈般瘦削的脸,营地里是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息。明日大家的命运,只等太史玘一开口,便要见分晓了。
“我先前便说过,货一定要送到天山,我们死活都是其次。明日我们兵分两路,大哥带着驼队北上,插到哈密入吐番的道上,从那里到天池。孔雀王不会那么容易想到我们会从这样显眼的一条路过去。我带几个不怕死的弟兄,沿着原路走,他们会一直跟着我们的,大哥便趁机带队离开。”
“太史!你不能这样,这样你就是死路一条!”
太史玘微微一笑,唇角弯弯,一双眸子清亮如水,“大哥还不相信我么?”
“你……不行,说什么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大哥……”
“三哥,上官小姐,那只雕回来了…”
“哦,” 太史玘站起身来,“大家稍待,我去去就来。”
大雕带回的是楼兰城主的亲笔信,回来得如此之快,楼兰城主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太史玘将信交给上官凤歌,泪几乎从她眼中涌了出来,是哥哥的笔迹。里面还卷着当年哥哥临走前从她这里讨去的一支银钗。上官凤歌将钗子紧紧握在手中,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信显然是匆忙写成,上面只有两行字,“速引鸣沙帮至楼兰,凤山即备筵而待,愿助徐帮主及太史兄脱困。凤歌系仆亲妹,思之情切,愿帮主勿疑。”
上官凤歌看着太史玘,等他的回答。
太史玘点了点头,将信递还给她,走回篝火旁。
“怎么样?”大哥几乎站了起来。
太史玘坐下,依旧微微笑道,“我说过我死不了么,楼兰城主来信说要接应我们了。”
“他接应我们?有几成诚意?”大哥的话中似略略带着嘲讽。
上官凤歌正要开口,太史玘继续往下说去,“刚才我说的计划不变,我们还是兵分两路,大哥带驼队走哈密,我这边可以直接去找楼兰城主,若他肯帮忙,我便带着人马北上与你会合。”
上官凤歌脑中不由嗡的一声,他分明还是怀疑哥哥,为什么……她想要说点什么,脑中却忽然又是一颤,自己不过是个中路投奔他的不知底细的女子,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相信她,何况相信哥哥……泪一时竟莫名的要涌出来,她就为了跟着他,受了多少苦楚,他怎样才能明白呢……
“楼兰城主要是害你呢?”
太史玘微微的笑,“他是凤歌的嫡亲兄长,凤歌一直跟我在一起,他何必要害我。”
上官凤歌心头一热。
“这……我还是觉得此事不保险……”
“天下没有十成把握的事情,现在事情已经很紧了,万一孔雀王赶来,我们就什么都完了,大哥,现在手头胜算已经不小了,你们还是走吧!”
“太史……”
“大哥向来果断,今日如何这般婆婆妈妈……”太史玘笑道。
“那……你要多保重……”大哥抓住了太史玘的手。
太史玘点点头,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上官凤歌心头是种异样的热流,说他信任她,他却不让驼队与哥哥见面,他不信任她,他却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哥哥。
“哪些人愿意跟太史走?”
七八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荧荧火光下,上官凤歌看到太史玘颊上忽然的发了亮。
“不用了。”他淡淡说道,“既然是去找楼兰城主,他那边自然有人马接应,大家还是看着驼队要紧。”
“太史……”
“走吧,西北十里有水源,那地方孔雀王应该不会想到。”
“……去楼兰须途经罗布淖尔,一定要小心……”
“大哥放心……”
“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太史玘回过头看着她,轻轻一笑,“为什么要相信你?此话何意?”
“现在你的身家性命就拴在我和我哥哥手上。”
太史玘哈哈大笑,手腕一翻,上官凤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柔软的马鞭就如结了冰一般顶在她的厥阴穴上。
“你……”
太史玘收回鞭子,他没有笑,看着她的眼睛,眸子如星星般的明亮,“我的意思是,我如果怀疑你,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驼队里。”
太史玘转过身,催马跟着塔塔朝前行去,两行泪无声的从上官凤歌脸上滑落下来。
“听说楼兰城自晋后便成了废墟,现在连踪影都找不到了,楼兰城主又住在哪里?” 太史玘笑似中带着微微的嘲讪,上官凤歌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塔塔也笑了笑,“楼兰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城主自有居处。”
“那他又在哪里等我们?”
“见到小姐之后,他会亲自带人马迎接徐帮主的。其实徐帮主跟我们一起前去岂不更好,到了楼兰也好安心歇息几天。”
太史玘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言。
“那么我们现在呢?”
“我会带你们从南面绕过罗布淖尔,到现在的楼兰城去。”
“他建了座城?”上官凤歌不由问道。
塔塔点点头,“也不算建,把原来的废城修葺修葺罢了。”
阔别七年,哥哥果然在沙漠上闯出了翻名堂,也不枉了他当年绝情一别。上官凤歌心中不断翻起种异样的激动,先前为了太史猜疑费神,现在愈走心中却愈是翻腾了。就要见到哥哥了,她朝思暮想七年的哥哥,她不由掐了掐大腿,这莫非是在做梦么……又不由得伸手捏捏银钗和信,是真的……
太史依旧不动声色,甚至有些悠然自得的跟在塔塔身后,一路上寻着背风处丢弃些驼队的东西,作为人马到过的证见。
她知道他相信她,但他未必就相信哥哥,那是他不了解哥哥,见到哥哥,他马上就会明白的。愈是这般想,便已恨不得即刻出现在哥哥眼前。
不知什么时候,茫茫的大漠竟然渐渐狭了起来,两旁沙壁逐渐高起,岩下生着一丛丛的骆驼草,三人三骑竟已在一条干涸的河道中穿行。
“这是什么地方?” 太史玘微微皱了皱眉。
“楼兰城主选定的位置,自然不会一般。”塔塔笑道。
太史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轻轻催马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上官凤歌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峭壁陡然高起,直入九天,青碧如洗的长空竟已到了仰头之上。层层叠叠断岩在日头下泛出火一般的颜色,三人竟已置身一条深邃的峡谷之中。沙漠上竟会有如此的奇景。上官凤歌已是呆了,哥哥向来是她最佩服最崇拜的人,他选定的地方,果是不一般。
太史玘只顾向前走去,三人中只有他骑着马,塔塔和上官凤歌都骑着驼队里的骆驼。太史玘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甚至连嘴角永远挂着的笑意都已不见,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惫,又夹着莫名的戒惕。他取下腰间的酒壶,灌了几口酒。
“你怎么了?”
太史玘摇摇头,“走吧。”
走出谷口,面前一片奇异的白垩色的大漠,远远还看到成群结队的野骆驼。是楼兰城快到了么。不知为何,尽管高低起伏的地上已生着丛丛的红柳和荒草,甚至看得到骆驼和飞鸟,上官凤歌却总有种奇异的肃杀之感,对面前这片黯淡的白垩色荒漠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恐惧连万里无人的大漠戈壁中都不曾有过。
那恐惧似乎很快就被应验了。
遥远的地平线上渐渐升起了一片黑云。
“沙暴!”塔塔叫道。
上官凤歌一时荒了神。
“小姐快走!”塔塔伸手抓住她的缰绳带着她向前狂奔而去。
“太史!”上官凤歌叫道。
天地间似已冲塞着剧烈的呼啸,传来太史玘飘渺若无的回声。
上官凤歌还想回过头去,狂风已经吹得她睁不开眼了。
“小姐快跳下来!”耳旁传来塔塔用尽全力的喊声。
上官凤歌忙乱的跳下骆驼,重重摔在地上,塔塔搀起她,扯着缰绳令骆驼都卧下了,拖着上官凤歌趴到骆驼身后。
“太史!”上官凤歌仍然兀自的叫。
“大老爷们,躲得过去。小姐趴着别动,别睁眼。”塔塔压在上官凤歌背上,将她紧紧护在身下。
只听到狂暴撕扯得令人恐惧的声音,仿佛天地都在轰鸣,狂风卷着沙石打在身上,恍若蹭在石碾子上,磨得脱一层皮。
上官凤歌头脑里一片空白,一动不动的蜷缩着,什么都不能想了。
耳旁的风声渐渐小了些,塔塔从她背上移了开去,坐在一旁喘着粗气。
上官凤歌翻过身,疾忙站了起来,四面望去,刚才还晴朗如洗的碧空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浑浊的黄色,丈外便已黄沙一片,那里看得到太史的身影。
“太史!”她拔腿便要往回跑去。
“你疯了?”
“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大老爷们,死不了的,我看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现在风这么大,什么都看不见,你上哪里找去?”
上官凤歌呆呆的站着,风沙中早已晕头转向,现在她连峡谷的方向都已辨不清了。
“你带我找他去!找不到他我便不去见哥哥!”
“小姐,你……”
“我求求你了,我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塔塔叹了口气,“如此,便只好试试了。成与不成,听天由命。”
他骑上骆驼,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上官凤歌朝一个方向走去。
上官凤歌一路喊着太史玘的名字,无论塔塔怎样劝阻也不听,不知过了多久,沙雾渐渐消散,露出骆驼草丛生的白垩荒原,上官凤歌的嗓子也完全哑了,汗水裹着黄沙粘了满脸,那里有半个太史玘的影子。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在这里宿一夜吧,生堆火,他看到可能会寻过来的。”
上官凤歌只是呆呆坐在骆驼上,一动不动。
她忽然看到夕阳下一片清亮的辉光,如梦如幻,泛着金色的流纹。她几乎怀疑又看到了蜃景,近乎是无意识的催动骆驼朝前走去。
“小姐,你去哪?”
上官凤歌并不答言,只是骑着骆驼朝前走。她渐渐看到了晚风中摇摆的芦苇,甚至芦苇上栖息觅食的鸟雀,夕阳如金色的蛇在水中摇曳,万里镜波,无边无际。
塔塔也跟了过来,他的神色略有些慌张。
上官凤歌忽然明白了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罗布淖尔!你没有带我去找他,你带我往西走了……你把我们带到了罗布淖尔!你不是说过要绕过罗布淖尔的吗,你把他一个人留在罗布淖尔的盐沼泽里……你……”
上官凤歌还没有说完,只觉风府穴上一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上官凤歌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间极为华丽的房间里,白貂皮的衾褥,华贵的波斯地毯,金丝牡丹的大红帷幔,银盆里蓝宝石般的香水,嵌着玛瑙的瓷罐里的红玫瑰。过了几个月风餐露宿的驼队生活,她几乎如坠梦境,一时竟辨不清前缘后事。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长袍及地的人走了进来。他的脸仍然如白玉雕像一般,俊美而端方,一双眼睛就如雕像上深邃的黑宝石。
上官凤歌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身上却已感到微微的颤抖。
“怎么,见到哥哥也不叫一声?不想我了?”上官凤山微微笑道,手上是她的那串玫瑰串。
上官凤歌背过脸去,闭上眼睛,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滑落,她蜷缩在貂衾里,咬着华贵的丝绸衬里,终于抽噎出声。
“怎么了?不高兴?”
上官凤歌猛然坐了起来,“你还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太史玘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上官凤山不由吃了一惊,“凤歌,你听我说……”
“好,你说,你只说太史玘在哪?”
“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为什么让人把我们带到罗布淖尔,他呢,他跟我一起回来了吗?你不是说要款待我们的么?”
“太史玘在沙漠里走散了,我的人正在找他,找到就给你带回来。”
“沙漠?沙漠怎么走到罗布淖尔去了?塔塔又为什么点我穴道,为什么,你说啊,你说啊……”上官凤歌大声抽噎着,已说不出话来。
上官凤山还想解释什么,却明白已是徒劳无益了。
“你怎么会跟他们那样的人在一起?”他终于说道。
上官凤歌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她竟然平生第一次打了哥哥。
这句话当年她听得再熟不过了,正是父亲教训哥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今天,她竟然从哥哥口中听到了。
哥哥还在说什么,上官凤歌用被子捂住头失声痛哭起来。
外面一人叩了叩门,上官凤山出去,虚掩上了门,上官凤歌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细听。来人说话很低,西域口音甚重,只能勉强辨别说的什么。
“找到去罗布淖尔的兄弟的尸体了,没有找到太史玘的,恐怕是逃了。孔雀王那边来消息说鸣沙帮的驼队已经离开甜水井,去向不明,西楼主已经打发来人走了。”
上官凤山推门回房,脸色很是阴沉。
上官凤歌眼中已是一片绝望的空茫。
上官凤山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有问驼队的去向,对他这个妹妹的脾性,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西域我也差不多呆腻了,想回卿云庄去看看了,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上官凤歌眼中只是一片淡白的漠然。
上官凤山开门出去了。
上官凤山回来,还带着支西域的彪悍人马,上官庄主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卿云庄张灯结彩,锣鼓敲得十里外都听得见。
上官凤歌头一夜便翻墙溜了出去,酒店里随意勾搭上个嫖客,在巷子里过了一夜,直到天亮时哥哥赶到把她从床上揪起来。
到晚上,她又出去了。这次是上官庄主亲自来了,踢开门把她从一群横七竖八的男人中间抓起来扔到门外。
从此上官凤歌便被关在楼里,门窗都加了栅栏,每日有人送饭上来,她总是不断的要酒。上官庄主几次要放她出来,她只扬言,不放她去找太史玘,她绝不出来,每次都把父亲或是哥哥气得拂袖而去。
三年以后,大堂主踏进楼里时,已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瘦得白骨一般,几乎有些半疯癫的人就是曾经的上官凤歌了。
大堂主出来的时候,将上官凤歌也带了出来,送到郊外的一所房子里。
“你就这样回去,我父亲怪罪下来怎么办?”
大堂主凄然一笑,“傻孩子,若没有你父亲同意,我能这么顺当把你带出来么。”
上官凤歌休养了一月,出发去找太史玘。
太史玘说过,那一票干完了他就回江州,他当时如果没有死,一定已经回去了。如果他没有回去,那就……
上官凤歌雇了条船,沿江而下。
江州城寻了半月,东城一条无名小巷的巷尾终于有个小酒店的掌柜说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回过江州……
“他现在在哪里?”
“他啊,去年就死了。”
“死了?”不可能,他既然回了江州,怎么可能死,一定是认错了……
“你是来找他的吧,他临死的时候还留了件东西,说要是有人来找他便交给他。你等着。”
掌柜进了里间,翻箱倒柜好一阵,拿出一支笛子来。
上官凤歌顿时泪如雨下,把持不住的坐在了凳子上。心里似忽然被掏空了。
“小姐,你怎么啦?”
上官凤歌接过笛子,紧紧攥在怀中,泪如珠子般的往下掉。
“他怎么死的,他怎么会死?”她好不容易问出一句。
掌柜叹了口气,“去年冬天病死的。小姐也不必太伤心,他那样的人,自他来店里便知道活不长。天下哪有像他那样喝酒的。不是我吹,小店的酒确实不坏,不然也引不了他那样的人来,可他也太喜欢喝酒了,彻夜的喝,兴致高时一天十几坛。后来他说要走了,出关去,说实话,虽然生意差了不少,我心里倒还松了口气。结果过了一年回来了,还到我这店里来,瘦得皮包骨头,没几天还吐了血,可那酒劲儿啊,半分都没减,还说沙漠没酒喝馋坏了,回来要加倍的补,你说这叫什么话啊,劝他也不听。这不,撑了一年多就……唉,可惜了这么个俊秀后生了……”
上官凤歌骑着马,孤零零的走在城外的青石板地上。春雨萧萧,渐渐浸透衣衫,说不出的潮冷,驿道两旁已冒出青青的春草,昏暗的天色下鲜亮得耀眼。
她忽然打马向前冲去,她要回大漠,去找驼队,去找大哥,她要跟他们在一起,离开中原这阴沉之地……马蹄散碎沿着驿道一溜儿飞了出去。
丙戌正月三十
北川子于玉泉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