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墨猴

1、第 1 章

　　囚禁于东海漩涡的千年里，玄霄在修炼之余重温往事，才发现自已一直都不懂自己那永远笑嘻嘻的小师弟，云天青。
　　第一次相遇是在剑舞坪上。那日完成早课后，玄霄正欲回房练气，大老远传来一阵喧哗之音，却见师父太清真人领着一人前来。彼时云天青刚刚通过酒色财气的试炼，身上多多少少挂着彩，那张嘴却喋喋不休，惹人厌烦。更可恶的是这人一见玄霄双眼便是一亮，笑嘻嘻嚷着师兄就往上扑，饶是玄霄的万年冰块脸也险些被逼得破功。还好太清真人一声淡淡的“天青”才让属年糕的从玄霄身上不情不愿的撤下来。站定了，云天青像模像样冲玄霄行个礼，抬头后满脸灿烂的笑容：“玄霄师兄，我是云天青，白云的云，雨过天青的天青。”
　　玄霄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于今被囚于东海，也知道永远再见不到那人，玄霄一想起那人那时的笑容还是会头痛。在那三年里，每当云天青扬起这种混合着老实和无辜的笑脸时，玄霄就知道他又闯祸了。不是烧了丹房，就是炸了剑炉。身为师兄，每每玄霄都会黑着脸将闯了大祸的师弟押到思返谷里去，一月数次，月月不断。好在云天青修仙资质甚高，太清还舍不得将他赶下山去。这种宽厚在玄霄看来是在变相纵容云天青，让这个琼华的混世魔王越发无法无天。
　　习惯实在是一种恐怖的东西，特别是在慢慢接受一个祸害时。在一次次和云天青满琼华上演猫捉老鼠的好戏中，玄霄渐渐摸熟了这里每一个角落。每当玄霄一次次成功地将满脸讨好微笑的云天青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揪出来时，青阳和重光总会静静守在思返谷谷口。开谷，扔人，关谷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在离开时，重光还会语重心长的来一句：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感情，真好？

　　如果是那时的玄霄，多半会不屑的鄙笑一下。但现在，玄霄不得不承认，那三年的确是自己和云天青相处最为“惬意”的日子，没有痛苦，没有背叛。而那时云天青的笑脸虽是无耻无赖至极，但也纯粹灿烂至极。笑起时，淡褐双眼倒映天光，像极了一泓清碧的水。
　　直到...
　　直到夙玉到来。

　　到底是不是喜欢夙玉，玄霄自己也说不清楚。如冰雪般冷然剔透的女子，仿佛琉璃娃娃般需要人的呵护。与云天青相比，夙玉有千般好。知进退，懂分寸，和她在一起虽不会有什么惊喜，但也极是省心。玄霄本便是怕麻烦的人，索性便与夙玉同进退，修炼双剑时更是如此。而云天青，却不知被遗忘在何处。
　　风言风语渐渐传了开来。玄霄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夙玉更不是会对这种事上心的人。何况双剑修炼正如火如荼，师父太清愈发严苛，连平日修炼之时都恨不足。到第四重天时，玄霄已是日日阳炎炙体，苦不堪言，索性便搬往剑林居住。那日傍晚收拾行李时，许久不见的云天青带着一身酒气，破天荒出现了。但他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嬉皮笑脸地扑上来，只是抱臂倚在门上，静静看着。
　　东西不多，玄霄很快便收拾完毕。当他拎着包袱跨出门时，云天青才抬眼冲他一笑：师兄，以后老子可又要一个人睡了。
　　玄霄心中暗暗着恼于他此时的态度，没有应声，径直冷漠离去。却没有看出云天青没有丝毫笑意的眼，听出他话语里淡淡的苦涩。

　　背叛是始料不及的，夙玉本便是冰冷肃杀的冰雪之心，当断立断绝不含糊。玄霄了解这一点，劝说之心也丝毫未起。然而另一个人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想过无数可能离开的人，却独独没有想到云天青。
　　下面的回忆不提也罢。缺少一剑的玄霄独木难撑，走火入魔被封冰中十余年，琼华伤亡惨重，甚至掌门太清都为妖界之主格杀。十几年无人再提网缚妖界飞升之事，玄霄封于禁地之事也为新掌门夙瑶封口。直到十九年后，那个拥有和云天青一样面容，个性却截然相反的孩子闯入禁地，才带来那二人的消息。

　　那个叫云天河的孩子说，夙玉很早便亡故了。天青运功为她驱寒，不久寒气侵体，追随夙玉而去。
　　那个孩子还说，云天青生前最觉对不起师兄，死后...盼望在地府相见一面，亲口说句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自己。玄霄想冷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自认寡情，又怎会为一句飘渺的承诺所动？但他还是前往了地府一次，却是承天河的情，不是云天青的。
　　百年之后的地府阴森依旧，登记鬼薄的鬼差小心翻查了一次，陪着笑脸道：这位魔族大爷，那个叫云天青的鬼魂，早在四十年前便湮灭了。似感到玄霄猛然暴起的杀意，他结结巴巴补充道，那鬼大概是一直在等什么人吧，一等就等了六十多年。他也不知修炼鬼力，渐渐没了魂息，四十年前在轮转镜台旁消失了。
　　玄霄气息微微一滞。下一瞬间，羲和红光吞吐，鬼界轮转镜台轰然倒塌。

　　东海漩涡深处阴冷异常，玄霄于其中修炼已达八百七十年。曾经的愤怒渐渐淡去，剩下的只有痛彻心扉。
　　他从来都不曾试着去真正了解一个人，或是天性如此，难以改正。只是有些人，值得他去珍惜的人，也因此永远失之交臂。
　　遥遥回忆起云天青，外表似乎放浪不羁，洒脱自如，内心却永远是一个敏感重情的孩子。在太平村的童年便备受排挤，修仙路上又坎坷不断，妻子与他同床异梦，更爱上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回应的人。他的一生，明明那么多磨难，那麽多痛苦，为什么他还会笑的风轻云淡，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玄霄低着头，用羲和轻轻在地上刻出一个青字，又反手将之抹去。

　　八百七十年，还剩一百三十年。而后自己便可以前往青鸾峰的石沉溪洞，天青一定在那里等着，等着说一声对不起。
　　青鸾峰的天真美，一场细雨后穹顶碧彻，像极了当年天青笑着的模样。
　　那一年，玄霄与天青初见。云天青爱上了自己的师兄。他笑着笑着蹭上去，扬起最真诚的笑脸。
　　玄霄师兄，我是云天青，白云的云，雨过天青的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