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逢春》山月铮

1、久别重逢

　　黄梅天的沪城是浸在水墨里的城市，这场比以往来的都早的黄梅雨已经持续半个多月。

　　连续一个月加班让席妤身心疲惫的不行。她放下手中的笔，微皱着眉，揉了揉僵硬酸软的肩膀，抬头向水汽氤氲的窗外看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窗户对面老式咖啡馆的灯在黄昏前亮起，路边的霓虹灯在潮湿的雨雾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倒映在连绵不断的水洼中。

　　席妤打开窗户，吹来的燥热夏风中裹挟霉味混合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她伸出手，雨已渐小，滴滴答答落在翠绿的梧桐叶上。水汽沿着晾衣竹竿蜿蜒而下，在灰扑扑的墙边曲折成溪流。

　　弄堂口的阿婆正在整理晾在外面的衣服，似是感受到席妤的目光，冲她说了几句话。

　　老旧的小区坐落在闹市，又是下班时间。席妤听不太清阿婆在说什么，只能从她的口型中依稀辨别衣服之类的。

　　席妤瞬间明白，应该是自己前段时间拜托阿婆缝制的旗袍完工了。

　　席妤是典型的南方姑娘。

　　小的时候，母亲和阿婆总会在她生日的那天送她定做好的旗袍。各式颜色都有，但是席妤总是偏爱绿色。

　　绿色是春天的颜色。

　　在她那荒芜的，不见天光的岁月里，绿色像是唯一希望。

　　老式挂钟准点报时的声音打断了席妤的思绪，她深叹口气，关上窗户，隔绝屋外的潮湿与繁华。

　　席妤趿着拖鞋，倒了杯白开水，慢悠悠走到电脑前。

　　设计方案已经修改十几遍，甲方还是不满意。

　　用他们话说，这个地方太过于复杂，那个地方不符合人类审美，我想要五彩斑斓的黑。

　　席妤打开电脑，想要继续改方案。没过一会儿，又猛地把电脑合上。

　　脑袋又开始阵痛，眼睛也止不住流泪。

　　连续两个星期没日没夜的加班，席妤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她关闭台灯，抬脚向卧室走去。这份上天恩赐的光明，自己要珍惜。

　　开会什么的，等自己休息好再说。

　　九点一刻，闹钟准时响起。席妤挣扎着将闹钟关掉，半梦半醒间，身上的蚕丝被从肩膀滑落，耷拉在席妤腰间。

　　雨已转停，月色顺着床帘一角洒进来，将躺在床上的女子镀上一层银光。

　　裸漏的后背，肌肤胜雪。

　　眼睛不再流泪，席妤靠在床头开始处理消息。

　　她打开工作群，随手翻了两下，不知姜浩轩又带来什么好消息，满屏花式吹捧。席妤又往上翻了几下，终于看到晚上十点的开会通知。

　　纽约时间比北京慢十二个小时。对于现在深处纽约的姜浩轩来说，十点，确实是一个开会的好时间。

　　翻身起床，席妤也懒得收拾，她打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会议。

　　“看看你们做的方案！”

　　画面中的人还未出现，愤怒的声音就已经透过电脑传送到席妤的耳边。

　　暴躁、尖锐、刻薄。

　　将所有参与设计的一组成员都骂了个遍。

　　席妤不满地皱皱眉头，精致的脸庞上已经带了一点愠色。她握紧拳头，深吸口气，到底是没开口，忍了下来。

　　对面的人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他的声音顿然拔高，矛头直指策划一部总监—席妤。

　　“席妤，席大设计师，要不是我知道您在这里工作四年，我还以为这份策划案是哪个实习生做的呢？”

　　言语嘲讽至极。

　　听着对面狗言狗语，席妤冷笑，纤细白嫩的手放在电脑键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她依旧没有说话，就好像对面骂的人不是她一样。

　　会议室里静默无比，只有软件的杂音和男人聒噪又说不到重点的声音。

　　微信上传来收到消息的提示音，席妤手指轻滑，是林悦橙的消息，长长短短，都是对暴躁男人的控诉。

　　“总公司为什么要空降这样的人过来，这破公司有这样的老板早晚都要倒闭。”

　　席妤被她逗笑，打字回应：“说的有道理，这公鸭嗓说话真难听，建议他把公司开去泰国，不要辱没了他的才华。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又接着发送，“哦，我忘了，他没有才华，他的脑子里灌得都是有机混合物。”

　　林悦橙被席妤的这一番言论逗得前俯后仰，乐得不行。

　　她索性放弃打字，直接发送语音。

　　【狗东西把我们二组的策划驳回，转脸就把创意精华给到一组，还美名其曰都是一个公司的计较什么。一组的人是他爹吗？这么维护和心疼。】

　　席妤：“......”

　　嗯，还得是林悦橙，三年了，战斗力还是没有下降。

　　毫无意义的会议持续两个多小时，等到结束时，已经到了半夜。席妤丝毫没有困意，从储物柜里拿出几包零食扔到沙发上开始看前几天没看完的纪录片。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给这座夜半城市添上别样氛围。

　　时钟缓慢又规律地向前走，纪录片里男主持人的解说声沉稳而空灵，空调呼呼吹出冷气，让处于昏暗灯光下的席妤开始有了困意。

　　铃——

　　悦耳又急促的铃声打破这一室寂静，席妤滑开手机，是孟令宜的电话。

　　席妤：“我的宝，你这是在搞午夜惊铃？”

　　“席妤，我的大小姐！”话筒里的女人骤然提高声音，带着慌乱，“这比午夜惊铃还可怕好吗？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吗？”

　　没等席妤开口，孟令宜劈里啪啦的话再次从电话对面传来。

　　“相亲啊，相亲。我，孟令宜哎，堂堂一线女明星要去相亲，开什么国际玩笑。”

　　席妤：“嗯......或许，有可能，咱们还没到一线呢？”

　　席妤话音刚落，对面沉默了几秒，紧接着更大的声音传来，“一线什么的，这个话题过过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忘了明天晚上替我去见我的那个相亲对象。”

　　孟令宜觉得自己要找个时间去庙里拜拜。

　　年前，一个选秀出来的小偶像捆绑她炒了CP，她还没说什么呢，被小偶像的粉丝从太平洋骂到了印度洋。

　　真好，那么远的地方，连路费都省了呢。

　　被骂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安静了，又赶上她母上大人要自己去相亲。

　　孟令宜顿时就觉得不服气，她长得虽不说是倾国倾城，但从小到大也是美人一个，怎么就沦落到去相亲了。

　　但，抗争无用，母上大人下了最后通牒。

　　要么相亲，要么回来继承家产。没让她去联姻已经是很开明的父母了。

　　孟令宜像双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好几天。

　　突然，她想到了席妤。

　　女明星是不可能去相亲的，但是设计师可以啊。

　　于是，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席大设计师头上。

　　*

　　周六，半个月的梅雨季迎来了第一个晴天，气温迅速上升，知了又开始鸣叫。

　　休息了一天，晚上七点，席妤准时到了Bellaone。

　　是一家西餐厅。

　　席妤不喜欢西餐厅，更不喜欢西餐。

　　她喜欢的是每个不加班的周五晚上，自己动手做三两家常菜，一瓶不太醉人的酒，自己一人睁眼到天亮。

　　西餐厅的装横很是奢华。席妤跟随服务员指引找到预定位置，对面的男人还没来。席妤不甚在意，她从包里掏出平板继续改方案。

　　不知过了多久，席妤感到自己的脖子开始酸疼。抬眼看了下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她讨厌迟到人，席妤站起身准备离开。

　　站起身的瞬间，对面餐桌的男人闯进了她的视线。

　　白衣黑裤，身姿挺拔，英俊的侧脸，只是神情看起来很冷。

　　似是感受到席妤的视线，男人微微抬眸扫了过来，席妤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头发整齐向后梳起，只有几根随意耷拉在额前。上挑的瑞凤眼，明明多情的眼睛，此时却透露出微微的冷意，眉眼深邃，唇线紧绷。

　　一个很有腔调的男人呢。

　　她喜欢。

　　席妤不避男人目光，正要开口说话，一道身影遮住了她的视线。

　　“孟小姐，很是抱歉，路上堵车，我迟到了。”

　　男人从身后拿出一束玫瑰花递给席妤，“再次向您表示歉意，我今天加班，让您等了这么久。玫瑰赠美人，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

　　这次相亲他心里其实是拒绝的，他们这种家庭对娱乐圈的女人是看不上眼的。圈子混乱先不说，有的女人更是眼高于顶。所以他故意迟到半个小时，杀杀她的锐气。

　　没想到遇上大堵车，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心里虽然不高兴，但男人面子不能丢。他紧急下单一束玫瑰，玫瑰赠美人，应该能把这次迟到糊弄过去。

　　邱高朗心里这样打算，也这么做。

　　席妤瞥了一眼丑的不行的红玫瑰，皱皱眉头，没说话，也没伸手接。

　　男人注意到席妤的神情，心里开始不高兴，但面上依旧没有表露。他把玫瑰花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孟小姐，坐啊，我先做个自我介绍。”

　　席妤深吸口气，将包扔回座位，也坐了下来。

　　“邱高朗，”男人开始自我介绍，“朗盛集团副总，今年32岁，名下有三套房，两辆车，还有一些其他固定资产。父母健在，他们的愿望就是我在35之前结婚，他们能抱上孙子。”

　　席妤依旧没说话，男人也不在意，喝了口水，又装似无意地摸摸自己的头发，说道：“孟小姐，我对你很满意。但是你的那份工作我不是很满意。不过没关系，我的工资完全支持你在家里做一个每天喝喝下午茶，打打牌的家庭太太。我们结婚后，你就宣布退出娱乐圈。我的身体也很好，我相信我们可以三年抱俩。”

　　男人顿了下，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我是我们家四代单传，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生个男孩。当然，两个也行，我完全养得起。”

　　邱高朗虽然不满意眼前女人身份，但是他很满意眼前女人的身材和长相。娶回家也不是不行，他是一个大度的男人。之前混娱乐圈没关系，以后退下来就行。

　　席妤抬眼看对面自信的男人，微微启唇，“听起来条件很好呢。”

　　她边说话，边将刚才录下的语音发给孟令宜，希望这些炸裂的言论能暂时救她于水火。

　　得到对面美人的赞同，男人的兴致似乎更加高昂。他开始滔滔不绝讲自己的事业和规划 ，从婚姻到经济，从政治到历史，只有服务员上菜的时候才稍微停顿下。

　　席妤没太在意邱高朗的话，她的目光看向对面那个冷清的男人。

　　“孟小姐？”是邱高朗的声音。

　　席妤收回目光，端起桌子上的水抿了一口，她看向邱高朗，认真开口：“邱先生，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为什么，我很满意你，你看起来对我也很满意。”

　　嗯？席妤脑袋上顿时冒出了大大的问号？

　　她什么行为让邱高朗认为自己喜欢他！

　　邱高朗推了推眼睛，自信开口，“刚才我说话的时候，孟小姐的目光一直在看向我。我知道很多女生的脸皮比较薄。没关系的孟小姐，我也喜欢你，你不必过于害羞。”

　　席妤：“......”

　　有的男人有时候真是过于自信了！

　　和人争论是很费气血的一件事，特别是傻叉一样的男人。这个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拿着包快速离开。但是不知怎么地，席妤莫名来了斗志。

　　或许是今天的天气很好吧，又或许是她看到了一个长在她审美点上的男人。

　　她想。

　　席妤慢条斯理地滑开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邱高朗的名字，一字一字念道：“邱高朗，32岁，朗盛集团的副总。邱总，但是我看您好像不是朗盛的呢？是什么呢？原来是沧海科技的啊。我怎么记得沧海是朗盛的子公司啊？”

　　邱高朗摸了摸眼镜，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咳”了声，“沧海也是朗盛的。”

　　心虚的人说话时候声音总是不自觉提高，邱高朗也不列外。

　　席妤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紧不慢开口，“邱先生，我名下五套房，三辆车，固定资产应该也比你多。还有，我也不喜欢抛投露面的男人，结婚后我希望你在家相妻教子。对了，生的女儿必须跟我姓，毕竟不会下蛋的公鸡，可没有冠名权呢。”

　　“你......”

　　邱高朗气急败坏，“不知廉耻的女人，这辈子你都嫁不出去。”

　　借您吉言。

　　席妤朝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的男人挥了挥手，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扫兴的男人，扫兴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