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遇 ...
-
或许多年以后,在同学会上,言淮将会回想起,那个带着闷热气息、天边还挂着淡淡彩虹的遥远下午。
刚被雨冲刷过的天空澄澈如洗,远处天边有渐渐显出的浅淡虹光。
陆央看着眼前人心不在焉地走过,猛地一松手中的树枝。
唰啦啦——
“哎呀,你做什么!”
言淮被深绿色枝桠上弹落的水珠淋了一头一身,第一反应是去看手中的录取通知单,幸好它没被弄湿,言淮这才开始拍打额发上与领口的水渍。
“我这不是看你在发呆,让你清醒一下嘛,怎么说,今天可是高中报道诶,叔叔和阿姨不来送你吗?”
言淮一怔,看着身边和自己并排走的人,嗫嚅道:“只是报道而已,他们工作忙,不来也很正常。”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还是从宽松的运动裤裤兜里掏出好几年前买的手机。
上面除了几条垃圾广告推送以外,就没有别的信息了,但他还是解锁屏幕,若无其事地随意滑动了几页之后,再把手机放回兜里。
陆央连忙把伸出的脖子缩回来,言淮用的是防窥膜,他什么也没看见。
“嗯,我爸发短信说让我安心学习,和同学好好相处。”手中的通知单被言淮捏出褶皱。
陆央挑挑眉,并不打算拆穿他的话。
毕竟他俩是从小到大的邻居,少说也认识了有十来年了,陆央对他家的情况不说是知根知底,也算是有九分的熟悉。
——言淮的爸妈都是生意人,常年在外打拼,有时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次家,就算是回来,也只能在窗户中窥见他们匆匆的背影,然后便会传来几声争吵,最后听见扬长而去的车笛声。
最近几年他们更加忙碌,自上初中之后,言淮已经连续在陆央家过了三个春节。
在陆央的印象里,应该是没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给言淮打过电话或者发过短信。
当然,他不是故意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上次言淮的手机坏了,自己帮他拿去维修时,身为学徒的维修人员看见言淮手机里的短信和通话记录一水的都是“陆央”两个字,以为是自己误操作让手机出了bug,着急忙慌来告诉陆央后,陆央才知道,原来言淮和父母几乎没有交流。
罢了,不去想那些。陆央抬起手背在脑后,一步三晃地走着,“我爸妈也是这样说的,但更多的还是催我学习,说什么‘高中了,要把更多的心思放在读书上,不能像初中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之类的话,唉……”
他说着,转头看了看言淮,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刚才未抖落干净的水珠顺着下颌流进衣服内,给衣领洇上深浅不一的痕迹。
“咳咳……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和你认识了多少年,你就当了多少年‘别人家的孩子’。你成绩好、长得好,说话做事也温温柔柔的,你是不知道,这个暑假呀,我妈每天在我面前念叨你多少次!”
言淮微微一笑,脸色有些发红,“哪有,阿姨这是说客套话而已。”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呢?叔叔阿姨为什么不送你?”
陆央将视线移开,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嗐,他们忙,我也懒得提,再说了又不是多远的路,我一个高中生了,还不能自己来啊!”
其实今天爸妈有提过这事,是陆央自己拒绝了。
他当然不会说一是害怕言淮看了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爸妈的事伤心;二是他要是让父母送,就必定得坐车,但是言淮晕车,不能和自己一起,一想到言淮要孤零零一个人走来学校就觉得自己不够仗义;三是害怕言淮记仇了以后不给他抄作业。
当然,主要还是前面两点,第三点只是临时凑数。
想到此处,陆央觉得自己真是个好哥们儿,他为言淮有自己这么个好哥儿们而感到自豪!
言淮看着陆央忽地露出了笑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点头笑道:“能,当然能啦。”
陆央挠了挠自己毛毛躁躁的头发,嘿嘿一笑。
但是十分钟后,他就后悔了。
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坡,在家里窝了一个暑假没有运动的陆央认命地垂着头弯下了腰:“啊啊啊——我们不是都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吗!怎么还要爬坡啊啊啊!!!”
下过雨后的太阳虽然不大,但也晒得人头皮发麻、头重脚轻。
言淮看着陆央的脸上渐渐显出不正常的潮红之色,忙拉他走到路旁,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又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地图,“我看地图上说这里到学校还有接近两公里,要不你打个车过去吧,这个天气要是中暑了就不好了,开学之后还要军训呢。”
陆央拧开盖子猛灌一口,抹了把嘴,“不行,那你呢?”他左顾右盼一番,看上了路边的共享单车,“咱们一人扫一辆车骑过去!”
言淮摇头道:“不,我不会骑自行车。”
“简单的,我教你,保准两步就能上路!”
言淮的神色微微一变,但由于蹙起的眉头被额发挡住了,所以陆央并没发现异常。
他还是摇摇头:“不了,我更喜欢两只脚踏在地上的感觉。”
陆央毕竟和言淮相处多年,知道虽然他看起来温温柔柔,但其实是个固执性子,又暗叹他这种学霸肯定会有些自己的奇怪癖好,就不再劝,只是嘱咐道:“那你好好的啊,我先去给你探探路!”
言淮笑着点头,“好。”
目送着陆央骑上车之后飞速消失的背影,言淮轻轻叹出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这好朋友的良苦用心,但其实他并不在意那些事情。
……或许曾经在意过,在某个狂风呼啸的夜晚、某个需要家长签字的角落、某个生日时只有蛋糕上的“生日快乐”……
但是在那些年年月月中,他渐渐发现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孤独和落寞只是歌曲中歌手上下嘴皮随意一碰吐出来的词语罢了,再不能触动他分毫。
一阵裹着热气的风忽然从正面吹过来,将言淮的头发吹得四散飞舞,也将他的纷乱思绪全部吹远飘走。
他略微摇头理了理发型,大踏步朝坡上爬去。
……
待他终于站到学校门口时,太阳已然开始西落,“明曦高中”四个大字反射出金色的光芒,言淮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他收回视线,给门卫看过录取通知单确认过身份之后,便踏进了高中的大门。
一进去正对着的便是一个颇具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小型喷泉,只可惜水流太小,仿佛枯水期的小溪,稀稀拉拉的流水声更是似乎昭示着学校水费告急。
绕过喷泉,后面是一截意义不明的楼梯,言淮数到了“七”之后,便来到了一个平台,平台中间立着一个告示板,上书三个大字:分班表。
他迅速找到了带有“火箭班”字样的表单,用手指着在22班的目录下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直起腰,他向四周环视一圈,除了随处可见的绿化带以外,并没有看到一个除他之外的人。
言淮这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按亮屏幕以后惊觉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他连忙收好东西,向前走出几步,目光捕捉到立在路边的指示牌以后朝着22班所在的教室跑去。
幸而学校并不太大,他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找到了铭牌上标着22班的教室,只是门是半掩着的。
他的脚步缓下来,凭着感觉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再深吸几口气平复好气息,这才走上前轻叩了三下门。
老得已经掉了几块漆皮的黄色铁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很快传来一个稍微有些沙哑的男声:“请进。”
言淮便轻轻把门推开。
随着门的开启,金灿灿的日光也被他放进了屋子里,将他今天所穿的短裤和短袖的影子长长地照在地上,也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投影在屋中人的身上。
言淮这才发现教室里不止有老师,还有另一个学生在。
他的影子便投在那学生胸前。
那学生听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日光恰好打在他的双眸上,让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琥珀的莹润质感,也将他右眼眼尾的一粒泪痣照得鲜妍分明。
言淮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瞬,随即他又意识到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于是连忙移开了视线,对讲台上的中年男人说:“老师好,我是新生言淮,前来报到。”
他说着,跨入教室内,顺手把门带上,再走到讲台边,用双手将录取通知单放到讲桌上的一摞录取通知单里,然后才对那学生轻轻点一点头,以作招呼。
“嗯,我姓谭,单名一个不苟言笑的苟字。”中年男人抬了抬眼镜,一双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小得有些变形,他眯着眼在一张纸上仔细寻找着。
不知是不是言淮的错觉,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藿香正气液的味道,由于自小身体便不太好,所以言淮还挺喜欢这个气味的,他正要深吸一口气时,谭老师开口了:“你在这里签个字吧。”
谭苟把纸放在讲台上,伸手指了一个地方。
言淮马上回神,发现这是一张签到名单。可是正要签字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拿笔,刚准备翻找书包,一支笔便递到了他眼前。
“用我的吧。”不亲近也不疏离的语气,音色是这个年龄的少年少有的低沉嗓音,他一开口,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振动起来。
言淮下意识地道谢:“那麻烦了,谢谢你。”
他拿起笔,飞快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名单交还给谭苟时,他莫名地多瞥了一眼自己名字上方的另一个名字。
顾觉。
字体端端正正,给人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言淮不禁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并开始思考这个“觉”字,是念“睡觉”的“觉”,还是念“感觉”的“觉”。
还是“感觉”的“觉”念起来更顺口。
他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你好,可以把我的笔还给我了。”少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言淮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握着别人的笔开始走神,脸砰地一下便红了,“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谢谢你。”
少年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接回笔,点头道:“不客气。”
“你们两个来得有些晚了,是我们班最后两个到的人,以后不要这样踩点。这样吧,你们先去库房把我们班之后要用的清洁用具领过来,等领过来了再去宿舍领被褥铺床。”谭苟抬了抬眼镜,将讲台上乱七八糟的纸条资料一骨碌收起来,走下讲台。
到门边后,他又嘱咐道:“把东西领回来了记得锁门。”
皮鞋踏在地上发出的咚咚声逐渐远去。
言淮自有记忆起就意识到自己的运气很多时候都算比较差的那一类,所以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认下了这件活。
但同时他的心里又升起一点愧疚来:若是自己提前做好了签字的准备,那就不用借这位同学的笔了,那或许他就会提前走,不会被谭老师要求跟自己一起去拿清洁用具。
所以他脱口而出:“对不起呀同学。”
少年微微挑眉,语气却还是没什么变化:“为什么要道歉?”
言淮有些尴尬,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嗯……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可能你就不会被留下来拿东西了。”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呢?”
言淮有些不明白了,“我……”
少年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用自责。”
言淮睁大了双眼,这是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清晰明了地告诉他一件事“不是他的问题”。
少年本准备走出门,但看了言淮的表情之后,他停住了脚步,继续道:“遇到事情的时候,不要急着道歉,很多时候或许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要自责,也不要伤心。”
他说话时,日光打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又扫过他凌厉的下颌与高挺的鼻梁,最后将他长而直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跃动的阴影。
“……你在听吗?”
言淮猛地回神,连连点头,“嗯?……啊,嗯,我明白了,谢谢你。”顿了顿,他才意识到说了这么半天,他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又觉得直接问不太好,应该礼尚往来,所以忙自我介绍道:“对了,我叫言淮,言语的言,淮河的淮,你呢?”
少年略比言淮高一点,他微微垂眸,“顾觉。”
“‘曲有误,周郎顾’的顾,‘纸上得来终觉浅’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