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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退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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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车吱呀吱呀摇进夜深人静酣睡之人的梦里,滴滴答答的水声今夜仿佛格外清晰,诸葛亮的心也一点点坠地,眼前的字看着越发不真切,手背一阵冰凉,“兄长...”卫舒稳住他颤抖的手,他才发现今日的卫舒有些不同。
平素冠冕束起的青丝散落堪堪成垂云髻,两道直眉下那一双烟笼雾罩的眼睛,似有无尽担忧地望向他,卫舒凌厉的美丽第一次划伤了他的心。
一个看似普通的日子,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来,一身朴素曲裾跪在他的身旁,退婚的帛书像递他们平日里看的古籍一样递给他,毫无异色,好像对她来说稀松平常。
卫舒什么时候开始生长得如此美丽?他想不起来了,或者说,从来便是如此。当年他听到叔父结亲的话,心里庆幸,他也是好看的,他们是那么相配。
也许他的反应出乎意料,卫舒又十分担忧地叫了一声:“兄长...”无措的眼神,盈盈一望。
他一贯老成、持重,但现在质问比理智先出口:“为什么?”
“兄长光风霁月,我实难相配。”卫舒的每个字说得都很艰难。
其实她有许多话,譬如...未来的千古一相,怎么能有这样一位妻子呢?譬如...她想完成的事情很多,难免对丈夫疏于照顾,她更希望有人每日与他温粥添衣,譬如...这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天赐良缘。
是啊,这双手,这个人,从来不应该属于她,赶路的人,匆匆望过天上明月足矣,再不能奢望拥有。
想到这里,她慌忙放开他的手。
她的手却被反手抓住,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如此逾矩。
他掌心的温度,一寸一寸融化着她的理智。
她指尖的冰冷,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心火。
两棵小树挨在一起的时候还那么小,离乱、战火、逃难、同窗,桩桩件件枝桠交错,诸葛亮心中爱意早已肆意生长,再难割舍。
“怎么会?”诸葛亮试图慢慢解开她的心结,是不是求学时次次自己夺魁,而她次次偏科严重?是不是文人聚会大家对他赞赏有加,而对她天天钻研的种田冶铁不屑一顾?是不是襄阳城的士族豪强接二连三出现在茅庐,求亲若鹜?
“若说才学,自小有许多东西都是阿舒教我,若说家世,阿舒比我更...”
卫舒听他讲的话,摇头苦笑,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他的话,字字句句,在说过去,而她的心,在说未来。
诸葛亮哑然,卫舒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骑马、读书、假扮男子,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她坚定不移,他是相信她为了大业能够舍弃与他的姻缘的。
毕竟,那是他爱的人。
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她蹒跚走来牵住他的手,咿咿地叫他兄长,那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啊。
她怎么能舍弃他呢?
是面前这个人,是手里握住的这个人,是她,给予他失孤岁月里的无数温暖,是她,给少年早成的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异类而是天才,是她,拿出父亲的遗产助他脱离叔父躬耕南阳...
她怎么能舍弃他呢?
在她说过的所有话里,他相信过很多,惟一不愿相信的便是今天这四个字:“实难相配。”
卫舒挣脱了他的手,像是挣脱了枷锁的鸟儿,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姻缘于我是束缚,哪怕是你也不行。”
哪怕是诸葛亮也不行。
不是什么“实难相配”,这才是她的实话,他心中一丝无名火起,他也有自尊:“罢了,如你所愿。”
“多谢兄长。”他背过身,听见她拜谢,起身,离开,他回了头:“只是你知道我的,此等大事实非儿戏,再难回转。”话锋锋利如同利刃,冰冷且带着寒光。
可先回头的人本就意味着恳求。
卫舒脚步顿了顿,回头却早已泪流满面:“兄长也是知道我的,我做的决定,绝不反悔。”
是他说的话太重了吗?还是他刚刚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哭了,上次在他面前哭,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了。
“阿舒,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拉过她,语气温柔。
卫舒却哭得更伤心了,她把脸埋进手里呜咽,人非草木,这么多年的时光,这样的人,她又如何不心动?
扪心自问,难说无愧无悔。
她走了,再没回头。
*
诸葛亮庆幸,她并没有离开他。
只是身份不一样了。
她口中所说的大业,成了他们两个共同的大业。
他们之间如从前一样,她照旧关心着他。提醒他多多锻炼身体,自然而然拿过他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分一半给自己,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皱着眉头来问他,天天早起去看将军们练剑,收了一个徒弟十分俊俏聪明,养了很多小猪小鸡种了很多田,诸葛亮看着她每日在军中步履匆匆,很忙碌,却比以前更快乐,...这样也好,她的人生也应该是这样。
他心里想,起码,他们还能朝夕相见。
她没能成为他的妻,然而他常常做梦,悠长的、醒来后怅然若失的梦。
梦里主公牵过幼年他们俩的手,走在他从未去过的长安城里,喧嚣热闹的社日,到处是游玩的百姓,下一刻百姓变为熟悉的面孔,关羽张飞赵云笑呵呵地向他道贺,社日变为喜宴,他边回礼边期待,走出门去,阳光耀眼,回过神来,恍然间看到小腹隆起的卫舒在屋内笑着向他招手,他跑过去,他终于抓住这一刻了,时光不再溜走,他把她圈在怀里,共同执笔,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儿写信。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她一笔一画写,认真得像一只小猫。他想多搂一会儿她的肩膀,手伸出去,却惊醒了。
有那么一次,她对他说,听闻有人给他说亲,他其实可以考虑一下,那姑娘长得很美,诗书也通。
他放下手中竹简,正色直言:“亮的亲事,子逸不必操心。”
卫舒吐了吐舌头,再没提起。
他抚摸过掌中之扇细密的羽毛,不经意间嘴角微微上扬,他想起昔日求学时,水镜先生命他们互相设计,他与庞统徐庶总是互有胜负,但是她一开口,他便什么都信了,他听到水镜先生在耳边叹息:“造孽啊。”,他却笑了,只因为她得胜后在一旁暗喜时藏不住的小小得意:“哎哟,我太厉害了,我竟然能骗过诸葛孔明哎!”他输了,换她笑一笑,那是他心甘情愿的。
毕竟,她是他匡扶江山的公心下,包藏的那一点点私心啊。
没关系,人生很长,他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