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眷》喻轻影

97、第九十五章 移情

　　月影睁开眼睛时，天还未亮，浓重的天幕后隐约只透出一点红晕。
　　心脏似乎就在耳内鼓动，连着太阳穴也一突一突的跳，头疼欲裂。她不住深喘着气，将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许久之后，竟突然低笑了起来。
　　怎会还做那个梦？
　　“哈哈，哈哈。”笑，笑到捂在眼上的指端一片湿濡，月影依然止不住。
　　梦里，碧洗晴空，青沥竹楼，灼灼樱花开了满目。在这片大好春光中，自己独独对站在樱树下的那个人看傻了眼。那是一种心都要跳出胸口的悸动，即使在梦里，仍然鲜明。
　　今时今日，多少讽刺。
　　可更讽刺的是，自己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在期盼，这个梦永不会醒来。

　　“你怎么了呀，丫头？”大清早的，楚玄雪见到的便是一个面色奇差的月影，双眼的红丝明显是缺眠，他不由得惊诧地问道，“丫头，你哪儿不舒服吗？还是住的不习惯？我让人去……”
　　月影连连摇头，抓住转身要走的他，艰难的一笑，“都不是，狐狸，我……”
　　“东侯。”
　　恰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两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在院门前一人恭敬的垂手而立，冲他们站着的方向说道：“东侯，常先生请您到正厅去一下。”。
　　“云说了有什么事么？”
　　“先生没说。只让我来请您。”
　　楚玄雪侧身望了望正打算抽身走开的月影，笑着一把拉上她：“好，我和丫头马上一起过去。”
　　“这，狐狸，这不太合适吧……”月影轻微一挣反被他攥的更紧。楚玄雪俯下身低声道：“丫头，我曾经说过，要是姓杨的那小子负了你，我便带着你和云一起离开。等这个曜月节之后，我们就走。除非你不乐意，不然今后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你我分得那么清楚作甚。”说完，又是一笑。
　　月影盯着他的眼睛，喉咙一阵发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远远看到月影时，常云眼底有那么一刹的惊讶，转瞬即逝。他站起身，对坐在自己身侧的那人微微行了个礼，道：“既然东侯到了，常云便先退下，不耽误二位说话了。”
　　“诶，常云，”倒是坐着那人伸手拦住了他身形，“若没事你也留下吧。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吧。”
　　常云退开一步，笑得温雅清淡：“常云自是没事。不过，”眸光一转，望上那人的脸，“您今日进城便一早到此，个中缘由，常云不敢多加揣测，只猜想不该仅仅是闲话叙旧那般简单吧。”语罢，再行一礼，“常云先退下了。”转身往外走去。
　　楚玄雪见他走了出来，一愣。
　　“怎么了，云？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常云的视线若有似无的瞥过他身旁的月影，笑着回答：“东侯进屋便知。沈姑娘应该还没用过早点吧，不如先随我去吃一些。”
　　月影本就觉得自己不太合适进去，一听常云这般说，只顾着点头，“对对，狐狸，我先……”
　　“原来沈姑娘也在。”浑厚的声音，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威严，从屋内传了出来。月影霎时怔住。再抬眼时，一个颀长身影已经步到了他们面前。
　　那人对月影含笑点了点头，再转向楚玄雪时，眼底笑意愈深：“东侯，好久不见。”
　　显然太过出乎意料，楚玄雪大张着嘴呆了片刻，突然，猛地一掌结结实实拍在那人肩头，狂喜道：“十夜寻！你怎么来了？！”
　　十夜寻的表现倒还沉稳，身姿不移挺拔如松，只是那笑容里满溢了欣喜。

　　月影最终还是没和楚玄雪一道进屋。她借口身体不适，别过十夜寻后扶着常云走开了。
　　“东侯，”十夜寻唤回楚玄雪的目光，面容微正道：“其实十夜今日前来，却有一事相告。”
　　“好，我们进屋细谈。”楚玄雪又拍拍他的肩，转身入了堂内。
　　刚落座，十夜寻便开门见山：“东侯此次回城，也和冷城主有关系吧？”
　　楚玄雪坐在他身侧，闻言一怔。
　　“几日前，十夜收到了城主的信函。信上说三清剑归城也算是解了两方旧结，再加上东侯你难得回府一次，不妨趁此曜月节聚上一聚。”
　　“……城主这般说你就来了？”楚玄雪目光一跳，看向他。
　　十夜寻抚掌，微叹了一口气，“不，其实还有岚儿的原因。”他缓了一缓，对着楚玄雪无奈地笑道：“岚求我向城主提亲，迎娶见秋的外孙女冷火凤。”
　　“啊？！”楚玄雪吃惊不小，声音登时拔高：“你儿子还好，只是那火凤对他……唉，这亲事你也答应？”
　　十夜寻神色微变，许久后沉声道：“若真那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这下楚玄雪真有些怒了，“你做父亲的竟然说这是好事？”
　　“东侯，你可还记得，当日我接文月出城之时，冷城主的那一番话？”
　　十夜寻忽然话锋急转，仿若一盆冰水淋下，浇灭了楚玄雪心头攒冒的火苗。心口都透着凉气，楚玄雪低沉了声音道：“自是记得。”又怎能忘记？那个时侯，在华月脸上绽放的是一个最美的笑靥，说出的却是最冰冷的话语。
　　“冷城主说，她能易如反掌的让一个人，或者他最心爱的东西，永远消失。”十夜寻再看向他时，早在岁月沉淀中静如深潭的眼睛里竟透出隐隐的痛和伤，“二十五年前，就在文月离开孤城后的第四年，岚也还未满周岁，冷城主一封信将她召回。从此，我们父子与她生离便成永别。”
　　说到文月夫人，楚玄雪心里头也是闷闷的。自小华月除了面对她姑姑时，几乎很少流露情绪。相较于她的清冷淡漠，温柔恬静的文月便让人尤其愿意去亲近。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所以才会同意在她的一副画像旁，亲笔题上了她极喜爱的那首卿儿的词。那时，自己一边伏案写着，一边还被卿儿嘲笑说字如鸡爪滑稽难看。
　　彼情彼景，恍若还在眼前重显。今时今日，佳人早已香消魂散。
　　屋内的空气顿时凝重的让人呼吸发闷，忽然两人目光迎面对上，怔了半瞬后，同时释然一笑。
　　十夜寻微微坐正了身体，垂头貌似整理了一下衣衫，再抬眼看向楚玄雪时，眼中已无波动。
　　“东侯，十夜说这些，并非没有原因。” 说到此，他面色隐含深沉，“半个月之前，岚在庄外遇袭。偷袭他的那些人用的是……孤城心法。”言罢，他直起身走到门口，清爽秋风拂面刮过，他长长地呼出胸口那一股浊气，“江湖上都以为，三清剑遗失于孤城的那场大火之中。而知晓真相的，世间上唯余你、我、她三人。”他忽然回过头，道：“东侯，你多加小心吧。”
　　待楚玄雪再回过神时，屋内早没了十夜寻的踪影。
　　太多念头塞在脑子里，一点一点膨胀，蓦然，他砰的一拳击打在桌面上，我不会死的！从前的我不怕这个字，甚至在无尽的岁月中还期待过死亡。可是现在，我有了云和丫头，我不能死。我还要护着他们，一起好好活着。跟卿儿一样的事，我绝对绝对不允许再发生！
　　腾地一下站起，他纵步冲出了房门，走到院门外，拽住那个将他请来的下人，急声问道：“云他们俩去哪儿了？”
　　那人显是被他的声势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眼底却是一片空洞。楚玄雪这才记起，常云为了以防他在府内疏忽大意忘记了带纱笠，特意挑的这个从小在府里长大的瞎眼少年来照顾他起居。而少年照顾起人来，动作出奇得麻利，麻利到几乎让他忘了他生有残疾。
　　楚玄雪松开少年，略一思索，腾身往膳厅方向飞去。
　　其实，月影两人并没走出多远。刚到偏厅前的那棵大树下，常云就忽然打住了脚步。
　　“怎么了常先生？” 月影诧异的偏了头问。
　　常云没有回话，眸子直看在她身上，黑晶般的亮，久时一笑：“沈姑娘，岚少庄主这次也来了，此刻正在偏厅休息。”语音一顿，紧接着是一声叹息，“常某虽不太清楚两位之间发生了何事，不过沈姑娘，少庄主看起来，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月影浑身微微一震，眸里神色瞬息万变，久久后又沉寂了下去。
　　“常先生，月影的确应该去见见少庄主。”
　　“去吧。刚好我也有些累了，正好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他让月影将他扶到树下的一张小桌旁坐下，脸上笑得温雅如常：“你放心，我会帮你拦住那只老是莽撞冲动的‘狐狸’。”
　　听他这么一说楚玄雪，月影不禁噗嗤笑了。常云点头，“对，就是这样笑。雪那般照顾你，为的也不过是你能快乐。若你不想让在乎你的人再为你担忧，便这么笑着让他们知道你过的很好。”
　　月影对着他怔了片刻，心中重负忽然一松。其实在心底，她一直在愧疚，对狐狸是，对十夜岚也是，她觉得自己亏欠的太多，无以为报。原来自己根本无需刻意去做什么。
　　再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她折身走到门前，敲门，推开，抬脚迈了进去。
　　屋内坐着那人，依然一身绛色锦衣，衬得面如冠玉，眸若星子，抬眸一瞧进来的是她，脸上表情明显呆住了。
　　“月……”
　　“少庄主。”月影移步走近他身前，笑颜如花，“我们有近一个月没见了吧。最近可好？”
　　她的笑容恬美的动人。十夜岚眸光忽闪，恍然回过神来，急忙应道：“我很好。这段时间月影你……”
　　“少庄主莫要骗我。”目光定在了他放在膝上的手上，月影低声道：“若是很好，怎会快一月了还养不好那些伤？”
　　笑容在脸上凝住。十夜岚望了她半晌，忽然道：“这次进孤城，父亲会替我向城主提亲。从前那些话，我绝不会再提，沈姑娘也莫再往心里去。”
　　“提亲？和谁？”话刚一出口，月影立时明白了过来，心中的一个念头叫嚣着像疯长的水草，堵的她胸口发胀发痛。
　　“你是为了……”
　　“不，我只是做了一个少庄主该做的最好选择。山庄和冷月孤城有太多的恩怨纠葛，这门亲事，对双方都很重要。”十夜岚勉强一笑：“在我孩提时期城主便与我父亲提起过，说只要……”
　　“那你呢？”月影颤着嗓音，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这亲事千般好，那你自己呢？”
　　“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月影？一对终成眷属，一对忠义两全。”十夜岚貌似抒怀一笑，看在月影眼中却全是苦涩。他说，“现在这种状况，四人之中必须有人妥协退出。”深切地望向月影的眸子，“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其实我还是自私了一回，亏欠火凤的，我会用一生去偿还。至于我自己，”他半垂下眼帘，“顾不得了。”
　　屋内瞬间沉静了下去。
　　“……不值得，十夜岚，我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月影哽咽着说完，泪水便再也止不住。
　　“值得。”他回。这些眼泪都是为了我，还有什么不值得？
　　“十夜岚！”月影忽然一下子用力抓住他的右手，指端触摸到掌心的那一道道伤口仿若都割在了她心上。当时拒绝他的时候，她想到了姐姐，想到了自己，甚至还想到了漱玉，却为何独独没想一想他呢？月影双手包住他的掌心。他的努力、挣扎和心痛，他的温柔、深情与包容，他的种种好，那么多那么多，自己怎会全都视如不见！
　　“别娶，你别娶冷火凤！”
　　这下子，十夜岚彻底傻了眼。
　　月影死死攥住他，丝毫不再松开，目光像火直勾勾逼上他的视线：“十夜岚，我知道的、记得的都是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你在意么？”
　　见他呆呆的摇了摇头，她又问：“我为他做过很多很多傻事笨事，你在意么？”
　　十夜岚这时终于醒过了神，黑色眸子刹那间亮到像被点燃了一般。
　　“不在意。”
　　“我曾经委身于他，你在意么？”
　　“不在意。”
　　“我和那人在一起的十年时光，你在意么？”
　　十夜岚突然沉默了。
　　心脏疯狂擂动几乎撞破了胸口，月影眼底的灼热却在这凝重的沉默中慢慢冷却，成空。就在她要松开他的瞬间，十夜岚颤抖着用力反攥住了她的手心：“月影，我在意，我真的在意。可是我愿意用两个三个，甚至五个六个十年，去让你忘记。”
　　那一刻，月影抱着他的手，哭到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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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那散了东风，眷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