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映月》远尽千帆

32、谈心

　　宁尘清也打算自己去查，因为没有人认同他的想法，其他长老都将目光集中于御道盟内，而他要把目光放到御道盟之外了。

　　于是他回到了敬天，不知道温居明待的怎么样了。等他回来已经是傍晚了，天空中只有几丝云，夕阳西下，染红了远处的群山，惆怅的景色加深了他惆怅的心情。

　　虽然心中依然留有不少郁闷，但是没想到才刚走了几步，那只野鸡就连扑带跳地冲过来钻进了他的衣摆下。

　　“怎么了？怎么心惊胆战的？”他看着颤颤巍巍的野鸡，脸上总算勉强有了些笑意。

　　“大大大……大王，我我我……我今天……”

　　“怎么都结巴了？慢慢说，还有，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大王。”

　　宁尘清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从这一次长老会面带给他的不安中走出来，在那些互相怀疑，互相猜忌各自都心怀鬼胎的同僚之外，那些像浓雾一样暗流涌动的阴谋之外，他倒是还有些对他充满信任的小家伙，这只野鸡算一个。

　　“大王，它想说的是，它今天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宁尘清抬头，看见温居明抱臂斜靠在树上，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他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野鸡。宁尘清无奈地笑了笑，其实这个少年也算一个，只不过……

　　“你学点好的吧，怎么还跟着它喊起大王来了?”宁尘清没想到自己就半天多不在，这两个就都往学坏的方向一路狂奔。

　　“那它为什么能叫你大王啊？”温居明看了一眼白衣素雪，仙气飘逸的宁尘清，配上大王的称号简直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这只野鸡是一只有灵性的妖怪，但是修为尚浅，连化人形都做不到，在其他妖怪那里饱受欺负。而它们妖怪的世界其实也不太平，到处都是占了山头就称王的大妖，这小野鸡在自己的山上被新来的大妖怪赶跑了，阴差阳错到了我修行的山上，见我并不赶它走，就住下来了。”

　　“哦，原来如此啊，它把你当成是占了这个山头称王的大妖怪了，所以才喊你大王啊。”温居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嬉笑着弯下腰，眼睛直直地盯着小野鸡看，故意压着嗓子让声音显得低沉嘶哑:

　　“小家伙，那你知道你的大王的真实身份吗？他可是杀妖无数，手上染了不知多少鲜血的除妖师啊，继续待在他身边，你不会害怕吗，万一有一天，他将寒光厉厉的刀刃架到你的脖子上?”

　　没想到这小野鸡倒是忠诚，探出头来鄙夷地看着温居明，“我和大王的关系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大王早就说过了，他从来不觉得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坏的永远是做出的事，而不是妖怪这个存在本身，所以只要我不做坏事，大王才不会伤害我呢!”

　　“好吧，看来我的阴谋诡计没法得逞了。”温居明恣意地仰头笑起来，宁尘清无奈地看着他一肚子坏水的模样。

　　“大王这称呼听上去就像是烧杀抢掠的土匪的手下喊的，你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被唤作大王有种别样的乐趣。”

　　温居明嬉笑着，“要不我以后也这么喊，大~王~?”他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确保宁尘清一定听见了。

　　“闭嘴。”宁尘清斩钉截铁地回复他。

　　温居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还笑，你一来就把我这敬天弄得鸡飞狗跳的。”宁尘清白了他一眼，转身向屋里走去，留下野鸡蹲在原地。

　　温居明见此，一个箭步走上前，弯下腰亲切地对它说，“我的好朋友，天色不早了，你该早点睡觉去了。”

　　野鸡听着他刻意温柔的语调狠狠打了一个激灵，生怕他又灵光一闪什么折腾它的鬼点子，于是赶紧附和:“对对对，睡觉，睡觉。”说着终于是迈着小碎步站起身跑了。

　　宁尘清走进屋看见桌上已经空无一物，“你都吃完了?”他都有些惊讶。

　　“那可不，吃得一干二净。”温居明骄傲地抬着头。

　　“还吃吗？如果你还饿着的话?”

　　“别别别……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实在太饱了，吃不下了。”

　　“嗯，好。”

　　……

　　一阵沉默之后，温居明轻声开口:“宁尘清，其实我刚才就看出来了，你不太高兴，今天发生什么了？”

　　宁尘清不太乐意去回想刚才僵硬的氛围，“其实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是我总有一种，这是一些大事要发生的前兆。”

　　“还是关于尸妖的?”

　　“嗯。关于到底是谁泄露了化妖之法。”

　　“那你给我说说呗，反正你心里积郁了这么多情绪肯定也难以入睡，不如我们去外面聊天?正好我也看一看山里的夜景，之前鲜少有这么好的地方赏月亮。”

　　“好。”温居明一听宁尘清答应了，根本掩饰不住地兴奋，从屋里窜出去就开始找赏景的好地方。

　　宁尘清慢慢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一样，从树冠到悬崖，能站的地方都挑了一遍。

　　他意识到温居明虽然表面上很豪放不羁，大大咧咧经常说一些幼稚的大话，但其实他并非那种真正的狂妄自大，或者迟钝愚笨之人。他大开大合的性格底色上铺就着对他人一些细微的心情变化的敏锐洞察，哪怕宁尘清尽力让自己的忧愁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这或许来自于他所处的那个层次，毕竟周围若围绕着一群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包含隐晦的深意和需要结合时局来读懂的内涵的政客，肯定从小耳濡目染，一点不被渗透也不可能，宁尘清望着温居明的背影想到。

　　他最后终于挑到了一块伫立于悬崖边的巨石前，把他的宝贝配剑往石头脚下一搁，就坐下来靠在石头上。

　　见他终于挑好了，宁尘清便走到他的身边，侧头看向悬崖之外。月色清亮，正缓缓从天的一边升起，雪未化尽，遥遥地能看见仍覆于枝头之上。此时它们承接了月光，将山林间的树木渡上一层银色，风摇缀枝叶，那银光便像水面的波纹一样起伏。

　　他回头看着温居明，少年此时悠然地靠在巨石上坐下来，把双手枕在脑后，仰着头像是在晒月光，但是他眼睛微微眯起，神态也不是很闲适，倒像是若有所思。

　　“尸妖一事才是你这次非要来敬天的目的吧？”宁尘清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少年不好好待在自家宅子里，非要跑到他的山上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了。

　　“没错啊，我之前已经问过我们云朗宗的宗主，我们是不是会继续追查尸妖以及其背后的蛛丝马迹，他说以后云朗不会继续掺和尸妖的事了，为了云朗宗的安危，他决定带着大家抽身。”

　　“非常明智的抉择，关乎尸妖的事不是你们民间小帮派应该插手的事。”宁尘清点了点头，他发现那位宗主的确如他所想，虽然看上去豪放爽朗不拘一格，但确实是个比较靠谱的人。“然后，你决定过来，肯定也是因为心有不甘，不愿意放弃一个能让你成为名扬四海的大侠的机会。”

　　温居明一下子笑出了声，“宁尘清，你是不是会读心啊，我发现你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不需要什么读心，你这人了解起来并不复杂。”

　　“是啊，宁尘清，”温居明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我呢，其实就是不乐意过着毫无波澜的生活而已，我这次回去之后，老老实实上了几天学，然后发现，那种日子真的是，太枯燥了，乏味的道理，乏味的老师，乏味的日子，日复一日的重复，总是让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就在这么乏味的生活里一点一滴地流失了。”

　　“我小时候，爹对我的管教还没有如今的这么严，或许那时的他觉得我天性活泼散漫，所以我小时候时不时从家中溜走，一个人到街上去，他也不像如今这样对我发火。”

　　“那时的我还很小啊，所以对我来说，一个人从家里溜出来，走在街上，没有侍卫，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大人和不认识的路，就那样毫不畏惧地向前走去，再按照记忆走回来，没把自己丢掉，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历练了。”

　　“这侧面说明你们京城治安确实好，不然丞相必然不敢让你一个孩子在无人看护时独自跑到街上去。”宁尘清接上他的话。

　　温居明听到则眼睛一亮，从靠着的大石头上直起了身，“你这个角度有道理，确实啊，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过，就觉得自由随意，想去哪去哪。”

　　他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脸，左手抓起地上的明尘，看着剑尾摇缀的穗子，又陷入回忆愣了神，

　　“后来长大了些，对京城也熟悉了，没了那种小时候看着未知的路想象在尽头藏着未知的对手的感觉了，京城也开始变得有些无聊。再加上，我爹说我年岁渐长，到了读书的时候，不让我随便上街闲逛了，我就算是踏进了学堂，不过那也真是我痛苦的开始。”

　　宁尘清听着，轻轻笑了一声，“看来你读书并不顺利啊。”

　　“是啊，”温居明深深叹了一口气，宁尘清知道，在这个看似最无忧无虑的年纪的孩子们，其实也有颇多的烦恼，所谓年少不懂愁，也只是时光流逝后对年少的美化罢了。

　　“我可能真的，就不是那读书的料吧。”温居明苦笑了起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开始思考，若是做不了那博古通今的大儒，做不了那量田立税的官员，我还能做什么呢？”

　　“后来，还是那坊间评书的人，讲的一些故事，本意是为了逗乐众人，添些欢笑，我偶然间混在人群里坐在台下听他讲故事，他声情并茂，讲述着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他说这世间有妖有鬼，它们中有的心怀鬼胎，为祸世间，而修炼御妖鬼道的修行者们，会承担起抵御邪祟，匡扶正义，维护天下和平安定的大责任。”

　　温居明把自己越讲越激动，他开始举着剑在半空中比划，端着剑柄让明尘从面前横过，好像真能斩开邪物。

　　“他们在街头巷尾，田间野地，与邪祟战斗，他们有修为，出手干脆利落；他们有目的，对待敌人绝不心软；他们有义气，伙伴志同道合，共历生死，绝不轻易互相抛弃；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他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豁，这种日子，哪怕身后不留名，但是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会觉得活着有意思嘛。”

　　宁尘清有些无奈地看着温居明一脸憧憬的模样，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那些大言不惭信口开河的说书人真是害人不浅，你看，又骗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