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映月》远尽千帆

30、好苦

　　“敬天应人，虽然不大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但是隐隐约约感觉这话寓意应该挺高深的。”

　　温居明没想到一座山的名字都超出他的知识理解了，只能含糊其辞地模糊过去，他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在心头产生一丝淡淡的“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悲哀来。

　　不过这一丝悲哀很快就像云雾一样消散了，因为宁尘清开口打断他对美景的欣赏，“你衣服都已经湿透了，爬上山来花了大力气，穿的又单薄，赶紧进屋里去炉子边烤烤火，继续站在这山顶上，不用多久就要受寒生病了。”

　　“行。”

　　温居明确实感觉得到身上湿透的衣服将寒冷紧紧包裹在他的全身，于是最后扫了一眼远山的朦胧和阳光下泛着金光的雪雾，像是一个大快朵颐的人面前的盘子被抽走前最后往嘴里塞一口吃的，然后就乖乖地转身走进里屋找火炉去了。

　　这么美的景色理应配一首不错的诗?他边走边想到，不过虽然美景入眼，他却没有足够的文字来描绘，既然想不出来，他也不愿意长久地陷入到任何一种苦恼里，于是原谅了自己，那就先不想了。

　　他老老实实地走进屋子坐在火炉边，盯着炉子烤火，噼里啪啦的柴火炸开一点细小的火星，已经烧得漆黑的木柴中心还泛着铁烧热般的暗红色，热气一阵一阵地扑过来。他索性躺在炉子边，随意地曲起手臂枕在头下，感受着热气将他脸上的寒气驱逐，不久便跌入了深睡。

　　过了一会儿，宁尘清端着碗走进来，他已经很久没做过饭了，这一次温居明来找他，他特意去藏书的阁楼翻出了尘封已久的菜谱，那是他当年修炼还处于初等水平，还需要吃东西维系生命的时候为自己抄的，谁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他看了眼躺在火炉边呼呼大睡的温居明，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他非要这么大费周折地跑到我的山上来做什么，修行者的山往往都清净，生活也非常简朴，一般只有阅历深厚，喜欢幽深寂静的氛围的老人会来，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感兴趣的地方。

　　他走过去把碗搁在桌子上，坐在温居明身边，思考着是要现在就叫醒他还是等他自己醒过来。

　　而温居明似乎真的累了，睡得很深，要等到他自己醒来，估计要过很久，到那时候，宁尘清扫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碗，估计汤就凉了。

　　而就在这时，温居明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嘴里嘟囔着“别别别，你别过来”，手向前伸去像是要推开谁，而现实里，他的手马上就要按到火炉里了。

　　宁尘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向上提起，这一提把温居明惊醒了，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我刚才有些睡昏头脑了，我干了什么？”

　　“你打算徒手取火。”宁尘清白了他一眼，“你连睡着都不能安安稳稳的。”

　　温居明挠了挠头，尴尬地嘿嘿一笑，他看见桌上摆着的冒着热气的碗，立刻转移话题，指着碗问道，“这是给我的?”

　　“嗯。”

　　“哇，真好啊，我也是喝上御道盟长老亲手为我做的汤了。”他嬉笑着打趣道。

　　“行了快喝吧，少废话。”宁尘清又白了他一眼。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立马凑过去要端碗，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碗东西怎么好像闻着是……苦的?闻着好像是中药啊，他扫了碗里的“汤”一眼，墨绿到泛着黑色的汤里飘着切成块的什么东西，看着像萝卜，不过这色泽更像是用中药煮了少说三个时辰。

　　温居明嘴角微微抽搐，但是他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东西只是闻着苦，看着苦，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怎么办，不是有个道理叫“不能以貌取人”吗？现在他拓展一下，也不能以貌取饭。

　　于是他端起来猛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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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收回他“不能以貌取饭”的深明大义，如果一个东西闻着苦，看着苦，不要尝，它一定非常苦!

　　温居明庆幸自己此刻正背对着宁尘清，他被这一碗东西苦得面目狰狞，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那汤汁流入口中的刹那苦味瞬间填满整个口腔，苦涩直冲头顶，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苦汁沿着喉咙向下流淌，刚才一块萝卜从汤里落到他口中，他打算咬一口萝卜缓解一下满嘴的苦味。

　　可就在他一口咬开萝卜后，一股像是把他此生喝过的所有中药最苦的精华提取出来凝练到一起的苦汁再次蔓延，他的表情比萝卜咬了他一口都难看。

　　于是他放下碗，深吸一口气，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缓缓呼出，然后开口，“宁尘清，你会吃自己做的饭吗？”

　　宁尘清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我早些年就已经不需要吃饭了，这次是因为你要来，我特意翻出了尘封已久的菜谱，照着菜谱做的，我菜谱记得详细，或许是手生了吧。”

　　于是他端起碗，换了个边抿了一口，然后轻轻皱了皱眉。温居明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意识到自己做的饭到底有多苦。

　　然后他听到宁尘清略带疑惑的声音，“我没尝出来和早些年做的有什么大差别，倒也没有很严重的退步。”

　　温居明一哽，顿了顿，然后下定决心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苦味?”

　　宁尘清这次倒是没有犹豫地接上他的话，“嗯，是有苦味。”

　　温居明眼睛一亮，果然他也尝出来了，结果宁尘清下一句就击碎了他得到共情的渴望。

　　“汤不就是这样吗？不苦就没什么味道了。”

　　温居明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宁尘清是不是故意要整他，可是和宁尘清认识许久的记忆告诉他:宁尘清并不是这种人，一旦他用这么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出这句话，那么他就是打心底里认同它。

　　温居明接着问道，“你之前也是喝这么苦的汤吗？修炼没达到境界之前。”

　　“嗯，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做法，不过你似乎不是很能接受，”宁尘清说着端起碗站起来，“我换个菜谱试试。”

　　温居明看着宁尘清端着碗离开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愧疚，虽然他从小受的礼教要求他去别人家拜访不能肆无忌惮地提要求，更不要提让主人家给他再做一顿饭。

　　但是这汤实在是苦得难以下咽。这汤就算被当成正儿八经的药端到他面前，那味道一窜过来他就觉得浑身哪哪都舒服，世间怎么会有需要喝这种药才能治愈的疑难杂症呢？

　　在喝宁尘清做的汤之前，他绝不可能相信世间还会有苦到能头晕目眩让人想要晕倒的东西。

　　不一会儿宁尘清重新端着一碗汤走进来，而比他更先靠近温居明的，是新汤散发的另类的苦味，温居明心中暗叫不好。

　　“这是我当年最喜欢的一张菜谱，或许你会习惯这种味道?”宁尘清将碗放在他面前，从宽袖中抽出竹简编成的卷书，让它摊开浮于半空中，用指尖轻点着菜谱上模糊泛黄的字迹回忆着。

　　而温居明只喝了一口，在另一种诡异的像是泡在水里泡烂了的木头味混合着变辣的醋味的酸苦碾压里算是彻底明白宁尘清做饭时的想法了:

　　苦是他做饭的基调，是他做饭时唯一想要达到的目的，他做饭不是为了让食材发挥它们自己的味道，再混合在饭里柔和成另一种丰富的余韵，他就想要苦。

　　但是苦不会凭空出现，所以他把所有的食材都变成了苦的载体。他要所有食材给苦味献舍，就像是一个诡异邪恶的邪神想要降于人世间，需要一些人来献祭自己一样。

　　温居明在尝过纯苦，酸苦之后，毫不怀疑自己只要还吃宁尘清做的饭，就会吃到辣苦，糯苦，腻苦什么的。

　　反正苦是他做饭的最高意义，一切落到他手里的食材最终必须将自己的一切变成迎接“苦”这种邪神降世的基石。

　　温居明被苦得青筋暴起突突地跳，头疼地有些目眩神移，他幽怨地盯着竹简菜谱静静浮于宁尘清面前，为了缓解一阵一阵从胃里冲上来的苦味开始胡思乱想。

　　那个竹简上到底记载着从哪个阴曹地府里采来的食材，能把这么浓烈的苦封印到这小小一碗汤里。

　　说不定，宁尘清直接把那个竹简菜谱递给他让他啃，都比他照着菜谱做的东西好下咽。毕竟竹简不苦，温居明可怜兮兮地想到，竹简只是有点干。

　　温居明觉得自己得自救一下，不能在这碗饭面前坐以待毙，他开始想到一切让自己出屋子的理由。

　　有了，他想到一件事，立马站起来，向外走去，宁尘清被他的动作惊动，回过神来，“怎么了？”他问到。

　　“没什么，”温居明强打精神让自己看上去依然潇洒恣意，“我把配剑忘在外面了，我得赶紧过去取回来。”

　　“喝完了顺便过去取吧，不耽误时间，而且这里没有别人，没人会惦记你的配剑。”

　　“不行不行，就算没人惦记，我离开我的配剑心里就着急，而且，这山林里飞来飞去的鸟儿，随处可见的走兽什么的，常年活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万一看上我那光彩熠熠的神剑起了歹心搬回家去，我又要去哪里找呢？”

　　温居明打着哈哈赶紧溜出屋子，没有了绕梁不散的苦味，屋外寒气都透着一股清甜，温居明深吸一口气，一路不停来到自己搁下明尘的地方，鬼鬼祟祟像是要干什么坏事一样环顾四周。

　　确认了宁尘清没有跟上来，他没有弯腰去取平放于石顶的明尘，而是踮脚抬手从旁边尚未落光叶子的树上抓起一把雪沫塞进嘴里，寒意蔓延麻痹了舌头，他逐渐感觉不到那么浓烈的苦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