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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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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
克鲁斯城的气候无端反常,日光极烈,梧桐树未落的叶子失水卷边。行路人清晰地感到体内水分快速蒸发,用报纸遮着脸争分夺秒地冲进稀疏的阴影。
商总会大楼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立在骄阳里,通身的玻璃墙体将日光反射得刺眼。
九十九楼的会议厅,透过茶色玻璃,能看见浮在空中稀薄的云彩。空调打得极冷,上午会议接近尾声,只有头发半白的会长还在拿着一叠文件喋喋不休地宣布重要事项。
末席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
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室温太低,肺和颈椎都开始不适,于是捧着侍者刚泡好的茶盏取暖。黑西装外套的料子太过单薄,但年轻些的那几位似乎还没有厌倦的意思。
会长主座的右席总是空着。
这种场合,也只能空着。
把这些名列前茅的游戏企业喊到首都开会,起因也是一部内部法案的落成。
《游戏产业开发伦理与人类精神健康保护法案》,当局决定敲打敲打极个别资本家,磁学海|洛因正在缓慢摧残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研究要向着合法方向开展,对人类脑神经有破坏性的刺激,不符合市场准入规则。
当然那极个别资本家还是不出意外的没有参会就是了。
为了促进协议游戏产业的公平贸易,当局还是狠下心来卸掉了这位纳税大户的左膀右臂。法案的颁布相当于为她缚上枷锁,让垄断者给市场一个喘口气的机会。
整整两个小时,短会接近尾声。会长照例让各位精英发表自己的观点。
虚伪的讨论环节。这次轮到谁说话来着。
年轻男人清了清嗓子,刚准备恭维一番政府的英明举措,会议室的大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的声响,在死寂的会议室无比清晰。白领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却没有人发声打招呼。她走到主位右席那个空座位时,商会长也站了起来。
红木椅在瓷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她不紧不慢地坐了进去。丝绸裙下的一双长腿傲慢地翘起,顺手抓起会长桌面上的纸质材料,掏出眼镜,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整个会厅,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末席的女人无声咳嗽,紧接着是她翻动纸张的哗啦声。若有若无的淡薄荷香散溢开来,穿透在座所有人的胸腔。
侍者本没有给空座位备茶。她一边看着法案,一边端起右手边那位的茶盏啜了一口。
“坐下呀,都站着干嘛?”
好一会儿,她终于将法案全部浏览了一遍。女人取下眼镜,云淡风轻地笑。目光挨个滑过在座与会者的脸,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地低了头,无人对视。
当然也没有人坐下。
“法案不错。”被她翻过的纸随意地滑到会长面前,“这会都开完了——怎么也没人提个意见?你说你们的,我也稍稍听听。”
*
按说这个时候李总应该回公司了。
新的行业法案已经正式发到她的邮箱,秘书按惯例打印了一份,放在办公桌角。
黑发的年轻女人坐在茶吧上,悠然自得地晃着脚,目光落在小秘书包臀裙底瓷白光滑的大腿上。她看着她忙碌,无所事事。
“暗无天日的日子要结束了,何总。”油腔滑调得像是在开玩笑,黑发女人向何秘书发了话。
何秘书直起身子,对着桌碰了碰一沓凌乱的文件,没有接话。
李总桌上的私章被雕成国际象棋的形状,透过落地窗的阳光照在上面,紫得晶莹剔透。
谁知道呢?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何秘书没有很开心,面色还带着严肃。
“我还挺喜欢那个女人的。”
见何秘书不理她,黑发女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她跳下茶吧,伸了个懒腰,语气尽力带了些惋惜。
喜欢她?喜欢她什么?
喜欢她目中无人,喜欢她草菅人命,喜欢她疯疯癫癫,喜欢她笑里藏刀,喜欢她柏拉图,喜欢她老富婆?
还是有点道理的,提款机还不用陪睡,十分有三分值得喜欢。
何秘书不想触怒新主子,心里嘀嘀咕咕的嘲讽愣是忍着,一句都没说得出口。
“诶。”办公桌被敲了两下,何秘书从思绪中惊醒,抬头看着黑发女人,“别掉了链子。”
*
开会开会,都像哑巴一样,就没了意思。
从那个死气沉沉的会议厅回来,李总的情绪本就烦闷。随着办公室移门打开,她又被给了个大大的surprise。
桌上放着绯闻女友的礼物。
一副粉色皮镣铐,一把干枯的薄荷花,一张破损的羊皮纸。纸上墨迹狂野,看不出写了些什么。
当然她也没好奇太久,她的性感小野猫预料到她看不懂自己的狂草,贴心地发来了一份电子版:
要求李渊和同这些礼物合影——“您需要生前留念,李总,而我要索赏证据。”
一半是撒娇,一半是威胁。
文末,还挑衅地勾出一颗能看懂的爱心。
李总翻了个白眼深呼吸,差点没背过气去。
“何千!”
“诶!李总。”何秘书一路小跑,从隔壁办公室滚了过来。
李渊和气得发笑,狠狠白了一眼面色惊惶的小秘书。
“呃……李总,我确实没留意到……花璃来过您办公室。”何千看了眼桌面,怯怯地搓手。
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让人打扫地库,”李总心地善良,凝噎半晌,指令简单,“今晚抓到她,吊起来,晾三天。”
要用她送的铐子。
想玩点有趣的,直说就好,何必这么客气。又是送礼,又是写信。
*
盲点花璃,顶流中的顶流,女人中的女人。
碾碎她只需要动动手指。
花璃抬头看着灯光未熄的总裁办公室,向同伴做了个分头行动的手势。
按照约定,花璃到十楼赶人,黑狗在楼梯口等着堵她。
刚一脚踏进大楼,毛骨悚然的凉意就传遍全身。花璃一个激灵跳开,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
爹的,那个女人跟她玩把戏。
临阵退缩可不行。花璃硬着头皮闯进了幻界总部大楼的门槛,冰冷的走道和墙壁瞬间在眼前幻化成无底的死水。花璃来不及呼救就沉了下去,枪脱了手,窒息感一把一把捏着心脏。她拼命在水中扑腾着四肢,冰冷的死水灌进肺里,一阵头晕眼花。
李渊和捧着茶盏歪坐在沙发上看戏。盏盖拂过飘在水面上的龙井叶子,全息屏里播放着花璃胡乱抓救命稻草的游戏监控。
“别把她玩死了。”打了几个字发给何千。
“收到。”何千回复很快。
黑狗绕过正门,从安全通道的高窗悄悄爬进大楼,躲开磁场。
游戏监控闪烁一下。李渊和本能地产生了不安的疑惑,贴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下了。
亮色三角警告标志连连闪动,李渊和站起身。虚拟水域在退潮,监控中的大楼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游戏程序被关掉了。
呛了个半死的杀手忽然被新鲜空气灌透了,趴在地上颤抖,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并没有湿。她爬着捡起脱手的枪,咔嚓一声上了膛。
……何千!
李渊和的脸都白了,秘书的背叛来的不是时候。她乱了阵脚,茶盏没放稳,在地上摔得粉碎。
办公室在十楼,她不敢坐电梯,顺着安全通道夺路而逃。
穿着高跟鞋崴了脚,她一痛之下把鞋扔了。赤足踏在楼道的瓷砖上,别有一番丢盔弃甲的狼狈。
李渊和心里骂骂咧咧的。早该知道何千那狗骑墙的货色,爹的,八成要死在自己的不动产里了。
安全通道尽头,幽黑的夜色中,一点星火明明灭灭。
花璃让黑狗在这儿守着,黑狗就在这老实得守着。李渊和下楼速度太慢,她有点等不及,点了支烟解解闷。
借着模糊的月影,李渊和看见她背着一把步枪。
她后退了两步,转过身不要命地逃。可还没跑两步,就又刹住了车。
身后黑暗中,立着一个人影。
一手拖着自己落在办公室的大衣,一手提枪。正是花璃。
名贵大衣兜头丢过来,李渊和被砸得一个踉跄。回过神时,枪口已经抵住额头。
借微明的晨曦,花璃饶有兴致地欣赏她骤缩的瞳孔。
脸色苍白,惊惶狼狈,人面对死亡的生理反应,十分好笑。
枪声划破寂夜,女人恐惧的尖叫声歇斯底里地回荡在楼道中。她挣扎着想爬起身继续跑,求生的意志让她察觉不到痛。双手之下的地砖变得温热黏滑,她尝试几次都摔了回去。
又一声枪响,夜归于寂静。
*
好日子,值得设立成节日,举国放假。
李渊和死了。
破旧小诊所里,消毒水味道刺鼻。全息投影播放着新闻。那位遗孀站在玻璃棺前,双手交叠,长发挽起偏髻。
玫瑰颓败、黑色纱网,半遮侧脸。花璃眼尾微红,对着镜头背诵何千写的悼词。越背越快,耐心有是有,但不多。
玻璃棺里苍白的女人,一身缟素。棺底铺着薄荷,手中捧着淡蓝色干花,冷香逸散。
花璃身后,是黑色戗驳领西装的何秘书。簪白玫瑰,低头看地,躲避着人群的目光。
微显局促。
此时哭不出来,怕有违忠心耿耿的人设。
履职又失职,尽职又渎职。全世界都在光明正大地开香槟,只有何千一人,愁容满面,心下暗爽。
悼词的尾音落下的那一霎,相机曝光灯淹没了现场,明日头条在欢天喜地的节日氛围中冲上热搜榜一。
自由万岁!独立万岁!游戏万岁!
全息腕表带着暴怒砸向新闻里做作的遗孀,重重摔在墙上,裂开。
影像颤抖了一下,带着年久失修的滋滋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