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火》凌空剑

7、“胜利之法”

　　如果说这是一门专业的高射炮其实也太瞧不起帝国的军工水平了，因为这门炮上的某些部件显然并不是原装的，连颜色都不一样。可是弗莱米尔知道这是一门高射炮，因为这门炮他从来没见过，而且有着细长的炮管。

　　弗莱米尔努力的思考着黎曦能拿这门炮干什么：“你要直接狙击他们的指挥部吗？我是说，就直接偷袭——”

　　黎曦摇了摇头：“我们甚至都没有打进过那个地方。而且以我们的炮弹数量和目前的炮火密度，他们挖个地堡就能解决了。说实话，这事上一任指挥官不是没有干过，他的结果就是白白耗费了帝国很多的炮弹储备，你甚至可以说，就是他害得我没那么多炮用的。”

　　弗莱米尔的脸耷拉下去了。黎曦嘿嘿一笑，招呼着旁边的人把炮弹填进去。

　　弗莱米尔很困惑。他站在黎曦的身边，看着黎曦指挥着那个炮兵调整高射炮的角度。军营里有些人在看他们的热闹，也有些人并不在意。这只是他们阵地里普通的一天，那里面是有些经历过上一任指挥官的老兵的，他们知道，炮火的轰炸对索尔特城毫无用处，那些家伙一定早八百年就做好了挖战壕的准备，而他们又不敢用那种威力特别大的弹药——拜托，这里可是地下，谁也不想弄得洞穴塌方，那比战争还可怕。

　　“看好了。”黎曦低声说，他的嘴角和眉角不可抑制的上扬着。弗莱米尔望着他，觉得黎曦那双银色的眼睛里有某种激烈的感情正在燃烧。

　　弗莱米尔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他睁大了自己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那枚炮弹优美的曲线，然后是飞扬的尘土。

　　天梯，那条一路绵延至美丽的地上世界的雪白的天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梯，在那些无力反抗现实的人们的梦中将他们带往天国的天梯，就这样轰然倒塌。它雪白的躯体分崩离析，簌簌下落，狠狠的砸在了索尔特城内。

　　“你、你——”弗莱米尔被黎曦的举动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他不敢相信，黎曦想出的办法居然是炸天梯。

　　黎曦还在笑：“你觉得我疯了吗？”这句话的尾音里甚至带着更大的笑意，让弗莱米尔根本给不出回应的话。

　　身后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弗莱米尔回头，看到那些军人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他们和自己一样神情慌乱，不可置信。

　　又有谁能够相信呢？那条雪白的天梯，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才修建完成的天梯，就这样在炮火下崩塌了。饶是前任指挥官用了几百枚几千枚炮弹，也不敢让炮弹擦伤那座美丽的梯子。

　　“你是怎么想的，弗莱米尔？”黎曦蹲了下来，死死的盯着弗莱米尔。弗莱米尔茫然的摇头，他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和黎曦始终不是一个台阶上的人。摘掉了绿色的军帽，面前的人身上展现出了一种野兽般的威压，那种侵略性深深的刻在黎曦银色的眸子里。如果弗莱米尔见过真正的虎，他会明白什么叫做灵魂深处的兽性。

　　“他们花了五年时间想要驯服我，弗莱米尔。”黎曦掏出了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花短暂的在黑暗的地下闪过。“——可是他们失败了。他们知道他们失败了，所以不敢让我有碰触高级职称的机会。但他们渴求我的能力，还以为抓着我的把柄就能够令我听话。”

　　“你这是犯罪……”弗莱米尔颤抖着吐出了这句话，“你炸了天梯，那可是天梯啊，你、你会被革职的……”

　　“他们不会革我的职。”黎曦的语气非常笃定。他抽了一口烟，吐出了灰白色的烟雾，“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打这场仗，弗莱米尔，对面坐镇着一个类人，大家心知肚明。如果我赌赢了，他们不会革职停办我，他们需要我。”

　　“如果赌输了……？”

　　黎曦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告诉你，死路一条。不过我如果不赌也是死路一条。”

　　弗莱米尔感觉天旋地转，他不明白，他不理解黎曦为什么会做出炸掉天梯这个选择。

　　黎曦指了指旁边那门高射炮：“帝国不愿意拨这东西给我，这是我找人拉来的，用旧的高射炮改装的，射程没有那么高，但是够用。”

　　身后的士兵在躁动，他们激烈的讨论着，甚至是辱骂着。他们和弗莱米尔一样，不能够理解黎曦的行为。

　　黎曦又问：“弗莱米尔，你怎么看待我的行为？”

　　弗莱米尔几乎在吼叫：“那可是天梯啊！你知道吗，只要从那条梯子上去，人类就能够到达地上！虽然那里被类人侵占了，可是——”

　　“你去过地上吗？”黎曦立刻反问，“你见过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吗？你为什么如此向往？你为什么神化它？”

　　弗莱米尔无法回答，因为他没去过地上。

　　黎曦说：“弗莱米尔，那不是你们的出路，那是我的退路。我没疯。帝国握着我的把柄，我仍然为帝国效力。这是最好的方法，你会慢慢明白。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成功。你想过的办法我都想过，那些都不是最好的出路。”

　　弗莱米尔仍然望着他。黎曦能够从弗莱米尔的表情中读出来，这孩子并不真正理解。当然了，弗莱米尔也才十五岁，这十五年的人生里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在奋斗，要弗莱米尔理解他说的话实在是太难了。

　　黎曦站起身来，弗莱米尔仰视着他。他看到黎曦重新戴上了那顶军帽，无言的走开了，回到了他独属于指挥官的帐篷里。他就这样远远的看着，黎曦的身形很好分辨，因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个类人，他拖着一条长长的毛绒尾巴，有一种区别于人类的兽性在他的身上。

　　黎曦当然还有很多事要做，毕竟他先斩后奏的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作为这里的实际指挥官，他当然应该写一封言辞恳切的报告去展现自己的为难，虽然说实话，黎曦只想画个中指回给他的顶头上司，但这些令人厌烦的文书工作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这个消息传到将军耳朵里一定会很快，黎曦想，只要将军抬头看一眼窗户，他立刻就会发现的，甚至这里的每一个居民都会发现的，只要他们愿意抬起头，看一眼那个通往他们百年前居所的通道。

　　黎曦感觉自己在毁灭某些人的梦想。一定会有这样的人，终其一生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工作，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有一天买一张去大城市的车票，然后去体验一下阳光房——或者买下一张通往地上的入场券。

　　“不要听他们说类人有多恐怖！”——黎曦听过这样的说辞，因为人家直接拉着他作为例子——“你们瞧瞧，不就是比人类多了耳朵多了尾巴吗？这不是会讲话吗！长得挺有个人样的嘛！上去看看吧，那是流着奶和蜜的好地方，天天都有肉吃啊！”

　　一个管理天梯的人试图用自己的职责为自己换取一些规定以外的收入，因此在他回到地下报告职责的时候找到了他。当时只是说要他来露个脸，对方天花乱坠的说辞和那些人心驰神往的表情让黎曦很不舒服，他因此半途就找理由从这场闹剧中逃离，但事后他还是听说这人卖出了不少门票。

　　人们总是想要逃离自己现在身处的地狱，因此总有人贩卖信仰与救赎。黎曦想起了隔壁的神圣沃兰格——天啊，他真的很讨厌那个披着国家外衣的大型宗教组织。他在边境线上接受训练的那半年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些虔诚的教徒诵经的声音，他们成群结队，双手合十，在空旷的街道上跪拜，乞求神明的原谅。

　　神啊，仁慈的神啊——他听到那些人总是这样自言自语——我们是犯了原罪的，现在我们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赎罪，请让我们回到那美好的伊甸园里去吧。

　　弗莱米尔此时已经困意全无，黎曦今天干的这事情让他的脑子里面一抽一抽的，熬夜的后遗症更是让他的一双眼睛酸痛酸痛的，大概是正在抗议他的脑子为什么还迟迟没有睡意。

　　几分钟之后，他们接到了黎曦的新命令——按兵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弗莱米尔无法理解，和他一个帐篷里的人正在高声的讨论着这件事。

　　“他是个类人！”有人高声指控着，“这是通敌！他根本不在乎我们！”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也有人在这样嚷嚷，“他不打仗，我们不是乐得清闲吗！难道你们想上战场吗！你们没看见门口堆着的那些尸体吗！”

　　很多画面在这些人的讨论之中涌入了弗莱米尔的脑子里。他想起了那些被担架抬回来的士兵，想起了焦黑的伤口，想起了被轰烂的城门，想起了堆积如山的死尸，想起了天梯的崩塌，想起了黎曦那双在黑夜中仍然散发着光芒的银色的眼。

　　弗莱米尔想起了星星。他没见过星星，他只在课本上读到过。老师说，星星是闪闪发光的，挂在天上的，离他们很远很远，会在夜晚散发出光芒。

　　是那样子的吗？弗莱米尔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他幻想着一个荒诞的画面，天空是泥土色的，高高的悬在他的头上，上面镶满了圆滚滚的东西，全都是银色的，和黎曦的眼睛一样，闪着让他目眩的光芒。

　　黎曦在那天傍晚喊来了他。他走进军帐，看到黎曦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些文件，黎曦面前那张草稿上的字龙飞凤舞，还充斥着很多涂改痕迹，看起来相当不堪，而且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黎曦说：“我想送你个东西。”然后黎曦掏出了一本书。

　　弗莱米尔感觉头大——以他的文化水平，阅读这个会不会太难了？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知道你没读什么书，但是这个可以学嘛。”黎曦说，“拿着吧，我的心意啊。”

　　弗莱米尔只好伸出手来勉强接过了。他希望这是一本识字书，但并不是。书里的文字总是分排，标点符号也见得很少，反正他是看不懂。

　　“这是什么？”弗莱米尔问出这个问题，并且忍不住有一点脸红。

　　“诗集。”黎曦说，“如果咱们都活下来了，我可以一行行的念给你听。如果你活下来了，就去读书，然后自己看。”

　　“那如果——”

　　“我会想办法。”黎曦打断了他要做出的那个假设，“我会让你活下来。”

　　弗莱米尔抱着书走出了黎曦的军帐。他抬起头来看着泥土色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法描述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