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浪客异闻志》Nyaboron

1、001

　　潮湿的水泥地阴冷刺骨，污浊的臭气弥漫不散，将黑夜与白昼的界限无情抹除之地——地址不明的一处废弃厂房——此时此刻已然成为了监禁少年的囚笼。

　　少年的大脑已经宕机，求生的念头与沉着冷静的心态根本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因不够谨慎落入圈套而产生的懊丧以及由于对前路命途愈发地狱的臆想而带来的恐惧。

　　两种负面情绪的夹击下，少年无意识地颤抖着蜷缩成一团。

　　“咣当——”

　　铁门因猛烈冲击发出急促的哀鸣，久违的光束一股脑地迸射进来，紧接着又被来人遮挡住大半，在阴湿的地板上投射出颀长的剪影。

　　“起来废物，我们老大要见你。”

　　少年对这个声音有印象，那天在电话里骗他来面试的就是这个声音——只不过不似先前那般温和亲切，而是变得既坚硬又冰冷且不容违抗。

　　对声音有了反应，少年怯怯地将脑袋向源头挪去，在目光接触到光源的瞬间又像是拥有急回特性的连杆一样甩了回来。

　　“哼！见不得光的老鼠也敢做‘双休高薪五险一金’的美梦，也不先在臭水沟里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掩面的同时眯起眼睛，拼命想看清来人的相貌，但可惜由于逆光的原因，那人全身被笼罩在一层阴翳之下，通体黢黑，加之其身形高大，给人感觉犹如撒旦派遣来的使者。

　　少年是被提溜到目的地的——胡乱堆积的汽油桶，被粗俗涂鸦布满的红砖墙壁，不规律闪烁着昏黄灯光的吊灯……随着眼罩被摘掉自下而上一一映入眼帘——貌似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储藏室。

　　“见了老大还不跪下，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音刚落，少年顿觉自己的小腿腿肚突然承受到一股强大的冲量，他的整个身子立时就像拉满绳的攻城弩炮里的弩矢一般被弹射出去。少年先是打了个趔趄，紧接着猛猛地摔在布满油污的混凝土铺就的地皮上。

　　地面并没有进行抛光，少年的脸颊自然而然地被粗砺的颗粒擦破，流下殷红的血液。鲜血滴落在油污中，混合出一种难以言状的腥臭刺激的气味——将少年怔忪恍惚的精神的从九霄云外拽回了躯壳。

　　“没事吧？”

　　人声自少年颅顶传来，柔弱温和，吐字绵软，似春雨润万物，若晨光抚众生。话音未落，少年的余光瞟到了一只手——肌肤皙白光洁，手指纤细修长，似白玉雕琢而成一般。

　　少年的目光沿着面前的手臂攀援而上，所及之处是一尊雕琢的更加细腻温润的玉像——五官端正但夹带着一丝丝瘦削，嘴唇红润且丰腴的恰到好处，鼻梁高挺但不喧宾夺主，双耳圆润又轮廓平滑，双眼细长眼尾微微翘起然瞳孔猩红如血，眉锋似剑斜插双鬓。

　　少年被眼前玉琢出来一般的人伸手扶起，猛然发觉这人的手毫无温度，就像真的石头一般凉滑。

　　少年起身站定，这才得以窥见此人全貌——他身材高挑，着一袭玄黑长袍，袍长拖地，袍身绣有赤红色纹样，似莽般螺旋盘绕，蛇头汇聚于领口上。

　　那人发丝若瀑，皓白胜雪，倾泻如注，于前额平分飞流，绕过拱桥一般的素玉崖石激流直下，流至半腰，水道戛然收紧——数根串着翡翠玉珠的殷红色锦绳保持着同等间距将发丝束住——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山足，最终东流入海。

　　只见那人颔首低眉，与少年四目相对，微缩的瞳孔中闪烁着些许怜意。

　　倏尔，他的左手手臂摩挲着袍袖向着少年的脖颈伸去，手指蜷缩微微将下巴勾起，右手接踵而至探向少年的脸颊，双指并拢轻轻将伤口垂悬欲滴的血液拭去，然后收手抹在自己的丹唇之间。

　　“老大……这……”，手下明显看呆了。

　　听闻，面前的人眉头一蹙，颇有愠色，随即收回撑起少年下巴的手悬在半空，五指煞有介事地虚空捏合，像是真的拿住了什么东西。

　　“……不要……老……老大……别……”

　　惨叫声聒噪着传入少年耳朵，他不敢回头，但真真知道发生了什么——被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背，少年不禁打了个激灵。

　　再看眼前人，血红与雪白交叉浸染，杂糅斑驳，活脱脱像一幅视觉冲击强烈的抽象画。

　　储物间顿时被咸腥味充斥，汹涌地灌注鼻腔，惹得人干呕恶心——少年此时有一万种想哭的冲动，但却又不敢真的任由情绪宣泄，只得强睁着眼睛捂着嘴抽噎。

　　“别怕，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他语气依旧平和，神情一复先去如谭水般幽静，若无其事地将染血的长发拢在肩膀一侧反复缕顺，仿佛方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虫豸。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你，我想活下去。” 面前的人表情严肃且认真，诚恳给出答案的样子就好像同样被问了严肃且认真的问题，“好了，你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什……什么？最……最后？”少年怔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危机，“你你你你想……怎么样？啊啊啊——别过来啊……”

　　“我说过还剩一个……”，话音未落，只见那人一个健步冲向前来，将嘴贴在少年耳边悄声继续说道，“难道你没有听清吗？”

　　不给少年还嘴的余地，那人以迅雷之势往少年嘴里塞了糖丸般大小的东西——质地坚硬，咸腥夹带些许甘甜——不等少年有何反应，就已经通过戳击小腹的方式让其强行吞咽下去了。

　　“嘭！”

　　耳边猛地传来阵阵爆鸣，汽油桶不知何时被点燃了，本就局促的储藏室立时就被火舌舔舐了近乎每一个角落。

　　“别害怕，我们很快会以另一种形式再会……”

　　连锁反应产生巨大爆炸对这间储藏室下达了终极审判，那人布满诡谲笑意的脸也紧接着随之堙灭……

　　…………

　　在短促的机械声响过之后，冷却舱的舱门裂开了十字型的缝隙，一缕雾白的蒸汽乘机钻出。

　　伴随着缝隙的继续扩张，气流也变得愈发粗大，在舱门收缩不见的时刻达到阈值，喷薄而出，紧接着又在空气中扩散消弭。

　　气团包裹之物随之出现——一只挂满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淡蓝色液珠的手——有着白瓷的外观，金属的光泽，以及在关节处微不可察的合模线。

　　安洁莉娜挣扎着爬出冷却舱，散发出皓白光泽的裸露身体重重地砸在玻璃地板上，发出金属特有的沉闷厚重的声响。

　　及腰长发在光学纤维疏水特性的加持下并未被浸湿，在地砖上摊开金色的麦浪。

　　只见她忽然将右手拍在后脑勺上，五指猛地插入茂盛的发丛之中，以迅雷之势将电缆拽出接口——整个动作就像一只发现鱼儿的饥饿海鸥——甩到一边，然后翻转身体仰面朝天。

　　她一边贪婪地大口喘着粗气，一边灵活地调动电子眼仔仔细细反复确认自己所在地确确实实是刑侦六课的脑内深潜室。

　　作为刑侦六课的资深脑潜官——负责潜入嫌疑人脑内世界搜寻犯罪证据——安洁莉娜拥有近千起通过脑潜成功破获案件的经验，经历过的血腥恐怖、暴力残忍的杀人回忆数不胜数。

　　按理说她本不该如此狼狈，可这次偏偏遇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梦魇。

　　淋浴室中，安洁莉娜低着头呆呆站在那里怔住了。

　　花洒不断喷射出的细密水柱在其头部汇聚成水流继续向下流淌，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流到后脖颈处。

　　一条由多股纤维编织而成深黑色挂绳横亘其间挡住了去路——于是大半水流自然而然的顺着挂绳牵就的新航道急转直下，抵达了吊坠的主体——一块钱币一般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碳化硅。

　　半晌过后，安洁莉娜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猛地挺起头来，神情带着些茫然。

　　她目光飘忽了一会儿，最终锁定在了由于惯性而来回摇晃的吊坠上。

　　她伸手慢慢地稳住吊坠，小心翼翼的捧在双掌的夹隙上，然后轻轻的用大拇指缓缓地摩挲，就像是母亲呵护自己骨肉一般。此刻，安洁莉娜方才迷茫的神情一扫而空，重新盛起快要溢出的怜爱。

　　在她一闪一闪似萤火虫般间歇发出翠绿荧光的义体瞳孔上，一个通过微雕技术精细刻画出的小男孩的人像正倒映其中。

　　安洁莉娜手上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而后整个淋浴室紧接着化为了第七层地狱，花洒迸射出的不是水而是漫天的火雨，构成地板的不是玻璃砖而是灼热的沙漠。

　　她凌乱中狂击按钮将水温调低，但直至零下，那种被烈焰灼烧的刺痛感也分毫没有减弱。

　　事实上，特殊金属制成的仿生皮肤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入，但即便如此也避免不了留在人心上的结痂的创口再度被撕破。

　　灼烧她不是外物，而是自那次意外后未曾释怀的内心将她架在烈火上炙烤。

　　一阵触电一般强烈痉挛过后，安洁莉娜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