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神诞日女娲显圣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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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商容依旧是从安然的睡眠中醒来的，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老葵！”他只轻声唤道。
书房外屋的老仆葵，应着一声“老爷”，起身拨亮桌上的灯，开门端进屋里来。他似乎永远不会睡着，时刻等候着主人吩咐的那般清醒，即便是夜沉更深，主人轻声的一句话，老葵都会第一时间的回应。
商容从书房那方小竹床上坐起身，他的颈椎因为繁重的政务常年伏案，时不时的隐隐作痛，只是自去年秋天，艾灸和睡眠也不似早年间管用，疼的愈发厉害了，他知道自己这是老了。
老葵只是确认的看了一眼床下摆放的两只麻鞋是否还如昨夜入睡前自己所摆放的那般，位置和间距便于主人的脚一下床就正好穿，便出去外屋打来洗脸水，类似叠被子这等事，他家主人历来都身体力行“能自己的事情尽量都自己做”，更不喜欢别人给他提鞋子。
便是如此，如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商朝首相商容，借着一盏灯光，又洗脸漱口照鉴的收拾停当，便衣出门“溜大早”的路线，先是要去往天象台，看一下漏刻仪和圭表尺的数据，以备如何更准确的记报时，而后或是待城门开启，去城外的田陇看看作物的长势，以及出入城的百姓所做的营生，或是天气不好的随意走上一走，看看沿街店铺的生意情况，而后回家换上正装到朝房等待上殿议事，也好听一听各处刚上来的信息，——倒不是这时候才来汇总将要承报的事情，原本农商水利等大事非一日之功，紧急事又有紧急处理的方法，当天朝房里的广闻而全兼听则明，倘若上殿时大王头天晚上没喝多，一反常态的好奇问起什么事来，或是臣下奏达时候，偏移了问题的根本，也好有个中肯的建议，留个回旋的余地，——首相商容倒也不担心明日三月十五庆贺的天气会跟今天一样阴沉，甚至春日里来上一场透雨，对于已经返青的冬小麦大有助益，或可看做是女娲娘娘乃至上天对大商万民最实在的恩赐，只因为掌管刑狱的大司判说起来城东书馆的一个小案子，首相商容的心有了些许的沉重。
城东书馆教书的许先生，去年冬天又喜得贵子，他家娘子本就娇柔，再加生孩子的虚弱，因此花钱请了个照顾月子的老妇，如此半年，虽不清楚是那老妇自己要辞工，还是那许先生家的娘子调养到可以剩下这份钱不想再用那老妇，便是最后一个月的月钱，虽不过一千五百钱，那许家娘子说是给了的，那照顾月子的老妇却说没有给，如此闹起来，双方虽没有告到法判那里，只是书馆里一个孩子听说了这事，回家对父亲说起来许先生的冤枉，那孩子的父亲因为上大夫赵启家的一个仆从，和家主赵启一般的正义感爆棚，如此被上大夫赵启知道，通会大司判审查明白，只是眼下双方仍各执一词，仍旧是许家娘子说是给了，那照顾月子的老妇说是没给，问那教书的许先生，那许先生只说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钱都交给娘子打理，并不知道到底给没给，而当庭审问的三位法判官根据庭上的神情言辞与庭后的走访了解，两位法判官的直觉都是那许家娘子想要赖下那老妇的月钱，而那教书的许先生似乎是知情的，倘不清楚是两口子商量过还是事情发生之后知道的，只是如此，因那许先生教书育人的身份，享受国家俸禄补贴的，就不能只是简单的诬赖，或是割舌或是挖眼，总之是要大庭广众下才好以儆效尤的，只是苦于眼下没有人证物证，虽不能排除那老妇的嫌疑，只是穷苦的乡民，家里几个将要成年的孩子，纵然是她诬赖，却不过是抽十个鞭子或是打几板子，总不至伤筋动骨。
首相商容因此又想起了西伯侯姬昌，若是他在，倒是可以演八卦术的算上一算，以此了解到实情，也好断案，至于别的卦师，多是些敛财骗钱的神棍，自己信不过。
——“咣，咣，咣！”
清冷的空气中，终于传来辰时的钟声，朝会的百官最后确认的整冠理带，依次序出朝房，上九间殿，等待大王临朝议事。
大概得有温热了一罐醒酒汤的功夫，纣王才从后殿出来，经过了女役精心的梳妆，日渐发福却仍旧魁梧的身形配上锦衣绶带，仍旧威仪肃穆，只是面色倦怠，昨天晚上应该又没少喝。
“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随侍官适时的声音，清脆利落。
“老臣商容，启奏大王，明日三月十五日，女娲娘娘圣诞之辰，请大王驾临女娲宫降香！”首相商容这事说给纣王听，也是在提醒满朝的文武大臣。
“女娲有何功德，朕轻万乘而往？”纣王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这句问没走脑子，女娲的神迹自己也是打小就听过，想来这个喝大酒会迟钝心智，既再一次想着怎么戒酒，又后悔自己把话问出了口，倒也不是担心下面有谁不想活的敢笑话自己连女娲都不知道，只是首相商容肯定又毫无重点的把女娲功德长篇大论一通，便只等他停顿换气的空当，丢下“准奏”两个字，赶紧回后宫去睡回笼觉。
商容这个良师贤臣，倒也不是没有人忠言逆耳的建议他说话要“言简意赅”，自己也知道所谓“言多必失”的道理，可商容是从基层干上来的，他太知道哪怕只是简单的装一个门，如果不提前把控好各个重点细节，最终的结果都会差强人意，到时候你再改，又得重来一遍，更何况朝堂之上所论的大事，自己的话并非只是说给大王听，也说给文武百官听，他很怕自己一句话说漏了说偏了，对方会以偏概全的会错了意，原本长篇大论的没有重点，却句句重点要点，而且自己的话条理清晰，只有那些心不在这里的才听不下去，原本语言是为了沟通的，不是闲着没事做敷衍的，因此首相商容只得耐心的再普及一遍：“女娲娘娘乃上古神女，生有圣德；那时共工氏头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女娲乃采五色石之，以补青天；故有功於百姓，黎庶立祀以报之。今朝歌祀此福神，则四时康泰，国祚绵长，夙调雨顺，灾害潜消。此福国庇民之正神，……”
纣王因此细致的讲解，心里生出果然如自己所料的乏味，也没耐心再听后面的话与其他的事，只强忍住要上来的哈欠，丢下“准奏！”就回后宫去了。
首相商容原也习惯了纣王的不耐烦带给他的失望，缓步走出九间殿的时候，却见面色凝重的亚相比干，正抬眼看天的等在殿门口，彼此的默然相视，虽没有话，却只是默契信念的相互鼓励，与大商的国定民安的比起来，他们的情感和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如此良师益友的相伴同行，直到了宫门前，才彼此的行礼作别作别，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三月十五的正日子，昨夜下过一阵雨，天亮放了大晴，王宫通朝歌南城门贺阳门到城外的女娲宫一路，几乎全城的百姓全都挤来看热闹，被戒备的士兵挡在道路两边，终于等到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出来。
“骑大白牛的那个将军，就是镇国武成王黄飞虎，那匹牛就是五色神牛，上古的异兽，四个蹄子能腾起五色的云彩，飞天遁地，一日千里，多威风啊！那个车上的，是咱们的比干丞相，他去东街面馆吃烧饼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后来吃完了结账的时候，才被掌柜的认出来，掌柜坚决不收钱，可比干丞相说什么都要给，一点架子没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说着他的见多识广。
“比干丞相是大王的王叔，顶老大的官，也吃烧饼的吗？”边上的小年轻倒不是怀疑丞相比干去东街面馆吃烧饼这事，他是怀疑那老头这事的听来的，并非“就在旁边的”的亲见。
“再大的官他也得吃饭啊！再说丞相吃烧饼，这就叫体察民情，这叫与民同心！”花白胡子的老头辩解完，又转了发怒的口气，道：“谁要敢对丞相不敬，我拼了老命，抽他嘴巴！”
“看丞相黑瘦成那样，怕真的是白天晚上不睡觉，日夜操劳，累的！”边上的大妈很心疼的说。
“我也听说丞相是七窍玲珑心，用不着睡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窍玲珑心就是心有七个孔吗？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说这话的老头一辈子不信邪，只是话题涉及敬爱的比干丞相，所以才如此说的含蓄，本来还想补一句“有个大夫说心是泵血的，要真泵血，那七个孔不就漏了吗！”却又担心自己的话太异端，没敢说出口。
“非平常之人，当有非平常之事，这样的大人物，总不似咱们这些小民百姓这般，心有七个孔的神异也正常！”
……
首相商容面容沉静的端坐在车上，开始也担心了一阵“不要有骚乱和行刺，这时候的拦路喊冤也不恰当”，但很快又调整回泰然处之的心态，如此顺利的抵达女娲宫，看着纣王下得车撵，举止郑重的步行入大殿，恭敬的焚香祝祷，商容随侍在侧，双手合十的虔诚瞻仰那方台上的女娲圣像，但见女娲像头顶上华盖造型的藻井正中，装饰有一只木雕的丹凤，自那丹凤口中又衔住一幢三重锦绣的华盖，自最内一重垂下淡黄色的薄纱一直拖到地面，连方台带女娲圣像全都罩隔在里面，如此象征性的表示男女有别加尊敬贵重，又能清楚的看见女娲圣像，恰当且得体。——首相商容昨日来做最后确认检查的时候，就因为自己恰当且得体的宗旨在下面得以这般用心的贯彻落实，而倍感欣慰了一回，此时正再度沉浸在倍感欣慰中，突然就闻着一股子异香，惊异于香味竟如此美妙，并非炉中所焚沉檀薰陆质碍之香可比，想着或是女娲娘娘的灵感，便抬眼又看纱帐后的女娲像，正深闻着寻找异香的来源，以确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听着大殿外人声鼎沸的惊呼声。
“女娲娘娘显圣了！”
“女娲娘娘显灵了！”
“娘娘保佑！”
……
纣王刚进大殿的时候，就看到了方台上所供奉的女娲像，四方大脸的那种中年偏老妇的仪态，倘若女娲宫改成灶王殿或者土地庙，方台上加一尊灶王像或是土地公像，现前这尊女娲像完全就可以是灶王奶奶或者土地婆婆的平替，如此毫无美感可言的女娲奶奶，还要大费周章的遮一层上纱帐，想来肯定又是整男女有别的老一套，纣王不仅失去了先前对女娲娘娘这个大地之母今日能现身显灵的期待，甚至有些烦躁，就想着赶紧完事的回宫去，正此时闻见了扑鼻的美妙香气，以为香气来自炉上烧的那些，想着以后宫里要全都换上这种，正要吩咐给随侍官，也听得大殿外的呼声，他先是疑惑的回过头，看见敞开的殿门外，一众护卫的亲兵全都抬头朝天上看，这才转身快步的出来，一时竟也被天空中的景象惊住了。
刚才还万里无云的青天白日，此刻竟已漫天的云朵，七彩霞光环绕之处，云朵的形态呈现出一个青年女子的上半身形，发髻面旁眉眼鼻唇脖颈肩膀皆依稀可辨，就此日此地的此香此景，一定是女娲娘娘显圣无疑了，被挡在女娲宫外等待上香的百姓，几乎全部跪倒，双手合十的磕头，祝祷心愿。
首相商容与亚相比干、梅伯、赵启等几位有资格陪在纣王身边进到大殿的文武重臣，跟着纣王出到院中，司仪官的首相商容见此情景，思疑片刻，才跪倒在地的向天上祝求道：“恭迎女娲娘娘显圣，保佑大商，国泰民安！”亚相比干与上大夫梅伯、赵启等这也才跟着跪倒，附求道：“保佑大商，国泰民安！”
亚相比干的认知里，天下事无非正邪，天下人心无非善恶。正者，自然而然，不偏于极端，邪者，匪夷所思，怪力乱神。而善者，就是在正道的基础上去务实，以一颗光明利他的心说话做事，如此进入一个良性循环，利益是必然随之而来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厚德载物，说的更直白，就是“做正确的事，事情作对了做好了，自然会有个好收成”而人心恶者，根于只考虑自己，不管其他，如此行为做派，就会搅乱原本良性循环的善行天道，若不能及时予以修正，恶性循环下去，最终在痛苦挣扎中崩溃消亡，只留下那些原本坚持正道善心的人，如此循环往复，因此坚守正道善心的亚相比干，对于天上这团云彩的女娲娘娘显灵所表现的不自然，就有些警觉和担忧，但他跟着首相商容跪倒，原本就如这场进香所表达的敬畏神明，哪怕说年景不好，只要君臣万民向善去恶，各安其心各守其道的各尽其力，民必安，国必泰。此时亚相比干心里真实的想法，盼着天上那团云彩的女娲娘娘赶紧散去，这场祝寿进香就可以算是圆满结束，自己那个大侄子纣王这时候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就好。
纣王因为“成汤乃轩辕黄帝之后”的“自己乃成汤之后”的血脉自信，想来贵为人皇的自己进香庆贺女娲寿诞，女娲娘娘现身相见，竟觉得应当应分，如此自傲的纣王站立院中，遥望天上云朵形态的女娲娘娘，虽不似活人那般真切，但瘦削的身形，明显的下颌线，分明该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绝非大殿上供奉的那般四方大脸的中老年妇女，主要是高高在上的感觉，让纣王一阵神魂飘荡，幻想着神女有灵，或是有意于自己，若果真门当户对成就一段好姻缘，流传后世也是美谈，纣王因此直抒胸臆的沉吟道：“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伴君王！”
首相商容在纣王跟前真真切切的听见纣王这两句，如遭了雷劈一般，但好在纣王的声音不大，只近前几位重臣，也未必听清，因此首相商容劝止道：“请大王起驾回宫，也好让百姓参拜敬香！”
“诶！……”纣王正觉得自己刚脱口的两句很有水准，想着再凑两句，被老丞相扰了思路和兴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不当回事的吩咐左右道：“我有两句诗，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伴君王，尔等再添几句，完诗一首，刻于廊下墙壁，以记录今日女娲娘娘的神迹！”
“大王，不可！……”首相商容刚要出言阻止，却见天显异象的霞光云彩，立时消散，正惊疑间，又听大殿里传来“轰隆”一声响，转头看时，竟是一棵树自大殿方台下长了起来，不仅将女娲像挤倒在地，又撑破了大殿的屋脊，眼看整个大殿的墙壁也有倾塌的势头，首相商容起身挡在纣王身前。
亚相比干与上大夫梅伯、赵启并武成王黄飞虎一众，也第一时间将纣王护在中间。
突然长起来的树，似乎因为这几位文武重臣的忠肝义胆而停止了枝干破坏性的长势，于枝头萌发新叶，顷刻间又开出了雪白的花朵，分明是一株梨树，却没有缤纷的花落，整棵树的花叶又迅速枯萎的枯死在枝干上，只剩下了满眼的衰败景象。
纣王这时所表现的不悦，远不及内心的恐惧，也早没了刚才的自傲，不过是强装镇定的撑着面子，惶惶的回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神诞日女娲显圣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