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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海月 ...

  •   张嘉鸣一脚把门踹开,手中骨鞭一扬,便将一个身穿白纱的人甩进了屋里。

      “这生蚝精别的不行,就数装神弄鬼最厉害,刚刚明明还丑得像个母夜叉,现在又变成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为了要迷惑我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魏常盈被突然出现的他吓到,下意识推开黑袍人,背着手心虚地跳到一边,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张嘉鸣眼尖得很,当然没有错过屋内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戏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却一手一只遮挡住乌嘴和小黄的眼,装作语重心长地揶揄道:“小孩子家家不该看的不要看,会长眼针的。”

      他也真是个不怕死的,敢嘲笑自己就算了,竟还把玩笑开到黑袍人身上,魏常盈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所幸黑袍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只是不想计较,只把刚刚得手的珠子捧在手心,看得分外仔细。

      再次重逢,乌嘴比平时显得更为热情,它挣脱开张嘉鸣的钳制,汪汪欢叫围着魏常盈打转,小黄亦跃至屋内,一脸高冷地蹲坐在旁边舔舐皮毛。

      魏常盈看不见它们,但是能感觉到有气流在脚边回旋,得知它们平安无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牡蛎精被张嘉鸣电得七荤八素,直到现在才缓过一点劲来。她艰难地抬起虚软无力的头,顺着立在身前的腿向上望去,待看清这人的模样,迷茫的双眼瞬间闪烁出明亮的光芒:“阿盈?你又来找我玩了?”

      杏眼桃腮,眉目含情,即便披头散发,也无损颜色分毫,反而更显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这不正是花娘子么!

      “花娘子,怎么会是你?!”魏常盈刚想蹲下扶她起来,便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跑到现实来了?这妖精定显然对村中众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或许是看见了她与花娘子交好,因而故意改变外貌,企图博取到她的同情。她及时收回手,默默地打量着她,不作任何回应。

      “我的内丹怎会在你手上……嘶。”还没碰上黑色的袍角,花娘子的臂上便冒出了蓝紫色的电光,她面露痛苦之色,一下子又瘫软在地上。

      张嘉鸣拴狗似的把骨鞭勒在她项上:“还想耍什么花样?在医院游荡的是不是你?为什么要引诱简逢月跳河?把我们困在幻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年来又害了多少人?不好好说清楚,就别怪我无情。”

      说罢,手中骨鞭一勒,花娘子只能被迫扬起了头颅。

      一条条罪状强压在身上,花娘子越听越觉得冤枉。想来一直过得逍遥自在,今日却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只凶巴巴的蛇妖,不仅把她当成过街老鼠追赶,还使劲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心里委屈得很,忙不迭眼泪汪汪地否认道:“你胡说!我没有!”

      他们一个窝火,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慢慢周旋,一个倔强,宁愿死了也不要屈打成招,魏常盈越看越是迟疑,心道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那牡蛎精的神态、语气简直就和印象中的花娘子一模一样,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她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免得自己真的遭受迷惑。

      张嘉鸣本就是个特能扯的,想不到这牡蛎精亦是半斤八两,他们互相争持,越说越不着调,最后还是黑袍人出声制止:“放了她吧,她也被迷住了,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起初张嘉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黑袍人又重复了一遍,才不情不愿地撤去雷法禁锢。

      有人帮腔,花娘子自然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她柳眉倒竖,叉腰呵斥道:“听见没?还是阿盈的郎君讲道理。你这蛇妖三更半夜不睡觉,偏要跑来扰人清梦,无缘无故把我虏了过来,跟强抢民女、采花大盗有什么区别!”

      “我强抢民女?我采花大盗?我就问你一句,哪朵花会这样——”张嘉鸣夸张地模仿着牡蛎精脱困时所使用的烂招,“呕——一声吐出一条河的臭水?呕——一声又喷出一口臭气?菜就回炉再练,我眼光再烂,也瞧不上你这恶心透顶的生蚝精!”

      牡蛎精可不在乎别人说她道行微末,但绝不能容忍质疑她生得不够优雅漂亮,对于极度重视容貌的她来说,张嘉鸣这话无疑就是杀人诛心。

      “臭蛇妖你别含血喷人!谁是生蚝精!我叫花海月,海月仙子,仙子!”花海月被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张嘉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骂。

      魏常盈看得有些无语,趁着他们吵闹的间隙低声向黑袍人求证:“大人,所以这一切都是花娘子做的?她才是牡蛎精对吗?”

      “答案不是昭然若揭?”

      “那她为何会有两副截然不同的模样?你刚刚所说的‘她也被迷住了’是什么意思?”

      黑袍人走进右侧房间,在箱笼中拿出一株形如菖蒲、色似朱砂的植物:“原因就在这里。”

      魏常盈接过,只觉触手生温,异香扑鼻:“这是什么?这箱子我看过很多次了,但是都没有发现藏着这样醒目的一株植物在里面。”

      “这是生长在钟火山的怀梦草,此草昼隐夜舒,宛如火玉,怀揣入睡,安神助眠,可梦见所思之人。你在正午时分搜寻,自然看不到它的踪迹。”

      说着,他又挑拣出诸如香水、香膏、香丸、香薰一类的物品,罗列在地娓娓道来:“箱子里的多为寻常之物,而这些,若没看错,都是由怀梦草提炼制成的。

      “其实怀梦草还有一样不为人知的副作用,如若长期闻嗅,轻则会产生恍惚幻觉,重则可能会因心中执念而陷入疯魔,花海月长期与之为伴,所以才会深受影响,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差点犯下杀戒而不自知。”

      魏常盈马上捂住鼻子,说话的声音瓮瓮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的头发里藏有一片紫色花瓣,上面残留着怀梦草的香气。你戴着我结的手绳,尚且能保持清醒,而那蛇妖没有防护之物,也就只能跟着一同睡去。”黑袍人把所有可疑之物全都收进百宝袋里,隔绝掉所有气息。

      说到此处,魏常盈已全然想明白了。

      花海月是牡蛎精,自然看不得同族被残忍杀害。梦中反复出现杀蚝场景,实际上是她的心魔,老者面目狰狞嗜杀成性,无不体现着她的忧虑和恐惧,她和张嘉鸣所承受的剜肉碎骨之痛,其实是属于花海月的痛,只不过是通过梦境投射到他们身上罢了。

      这是其一,其二便是那故事的关键人物,玄公子。

      花海月心悦玄公子,就像普通的怀春少女一样,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心上人面前。偏偏海族天生自带咸腥之气,只能日复一日地熏香簪花,以此来掩盖身上的气味。这习惯一直保持至今,所以屋内才藏有这样多的藏品。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知道玄公子有未婚妻,也没有借妖术从中作梗,只会躲起来偷偷看上几眼,傻傻地问一句今天玄公子还喜不喜欢关娘子。”她叹了口气,明明没有谈过恋爱,还是煞有介事地评论一句,“不过是个可怜的痴情种。”

      只是相安无事多年,为何到现在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这样完整的一株怀梦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还有如此多的香料制品又是出自何人之手?种种迹象表明,近期种种,绝对不是一次偶然事件。

      花海月骂累了,重新幻化出一身彩衣对镜理妆,她拿着篦子仔细地从左梳到右,从发根梳到发尾,一丝都没有遗漏:“那是我在中心湖摘的,虽然不太好看,但是香气浓郁,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

      “只是……我对这香味好像着了魔一样,害怕会有用完的一天,总想着要寻多些回来,可我去那找了好多遍,却再也没找到第二株了。再后来,我发现有些女学生的身上会有类似的香味,她们有的是喷了香水,有的是戴着香囊,诸如此类,不尽相同,我一时忍不住……便悄悄借了些回来。”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显然是意识到此举不妥而感到心虚。

      张嘉鸣仍是耿耿于怀,奚落道:“什么借,不就是偷嘛。”

      一言不合就要吵架,魏常盈及时岔开话题:“那先前你说玄公子是妖,是真的吗?”

      “真的呀!玄公子是啮铁兽,他平常都隐藏得很好,但是有一回我瞧见他的真身了,是只雄壮有力的大黑熊,一巴掌就能把梦魇挥散,可威风啦!”花海月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慕之情,差点就要从眼睛里冒出爱心了。

      啮铁兽在《神异经》、《山海经》等典籍中均有相关记载,只是称呼不一,外形描述亦有不同,以食铁著称。到了现代,它备受追捧,还拥有了一个比蚩尤坐骑更为响亮的名头,那便是——国宝大熊猫。

      一只生蚝要跟一只熊猫谈恋爱,画面想想就觉得新奇又美丽,魏常盈死死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出来,等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时,才清了清嗓子来掩饰尴尬。

      啮铁兽还有食梦的记载,白居易曾在《貘屏赞》中写道:“貘食噩梦,辟邪祛魅”。貘即为啮铁兽,时人相信只要把它画于屏风之上,就能起到安眠避凶的作用。

      花海月曾目睹玄公子狩猎梦魇的情景,所以他的身份大致上是错不了的。

      关娘子虽然是花海月的情敌,但花海月从未因此而憎恨过她:“妖跟人的寿命本就不对等,即便勉强相爱,也不过只能相伴短短数十年的光阴。我不知道玄公子为何要借假死脱身,他这样做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期间其实他有回过来,只是选择了入梦的形式,关娘子便是这样怀了身孕的。”

      “那……潮生知道内情吗?”这么大顶绿帽子戴在头上,相信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能接受得了。

      花海月点头过后又摇摇头:“潮生不能人道,自然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潮生爱关娘子入骨,和她一起把这事欺瞒下来,打算当自己的亲故骨肉来教养的。只是这人与妖生下的孩子怎么能瞒得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出生的小兽哪有化形的能力,谎言就是这样被捅破的。”

      在场的人,包括关娘子在内都吓傻了,关娘子一直以为自己怀的是鬼胎,其他人则以为那是不详的征兆,最后还是潮生首先回过神来,瞎编了一段淫妖的故事,又用银子封住了稳婆的嘴,才将这桩离奇的荒唐事暂且压了下来。

      “那最后关娘子抱着孩子投河自尽,是为了殉情吗?”魏常盈按照简逢月的故事版本提出自己的疑问。

      花海月左右比照着,在高耸的发髻上插了几朵新鲜的鸡蛋花,张嘉鸣嘀咕了一声“臭美,”,被她自镜子里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像你说的那样,也可能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所以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魏常盈又问:“那孩子呢?也死了吗?”

      “虽说是半人半妖,年纪也不大,但总该有点自保能力吧?”她笑着揽镜自照,似乎对这次的打扮很是满意,“我去河里看过,反正是找不着了,应该没死吧?阿盈你替我看看,这妆会不会太素了?玄公子从前喜欢小家碧玉,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变。”

      这牡蛎精还真是个恋爱脑,内丹被抢了也不着急,还能在“仇家”面前旁若无人地梳理容妆,心心念念着那位早已不知所踪的玄公子。

      魏常盈想,留种不留情,最后连妻女都保护不了,送他一个薄情郎的名头也不算过分吧。

      张嘉鸣的关注点则不一样了,在这哀怨凄美的故事里,他却对另外一件事情分在上心:“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潮生是个不能人道的?莫非你们……”

      魏常盈:“……”

      花海月随意捡起一样物品就往他门面招呼过去:“真是蛇嘴里吐不出象牙!当时潮生为了赶跑追杀我的鳗鱼精,不小心磕到了珊瑚礁上,所以才……才废了的!”

      张嘉鸣一手接住盈面砸来的凶器,不紧不慢地说:“哦,所以你是为了报恩才留在他家,那你怎么不做田螺姑娘呢?哦,差点忘了,你是生蚝姑娘,没有田螺贤惠。”

      这凶器轻飘飘的,没有一点杀伤力,张嘉鸣摊开手掌,发现竟是简逢月寻找的那只荔枝纹白绸香囊。

      递给魏常盈察看,确认就是涌底的那一只,他问:“这香囊哪来的?”

      花海月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花了好些时间才想起来是两天前在码头捡的:“早上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傍晚时候才找回来的。”

      她的记忆明显因为怀梦草而出现偏差,又细问了一翻,才得知原来是她抢了简逢月的香囊,所以才会有找香囊的事情发生。

      简逢月身上还有余香,陷入疯魔状态的花海月以为她有怀梦草,于是便把人诱到水边想加害于她。

      结果她自己把香囊给弄丢了,让张嘉鸣和魏常盈给找到了。为了追踪白影,情急之下他们忘了拿走香囊,最后又于傍晚时分被花海月自己给捡回去了。

      为了争论这事的前因后果,两只岁数加起来快三千岁的妖精又小学鸡一样闹做了一团,魏常盈走到黑袍人身边,衷心感谢道:“大人,今晚谢谢你能施以援手,若没有你,张嘉鸣和乌嘴小黄怕是要遭更多的罪了。”

      黑袍人不置可否,把内丹交到她手上:“怀梦草的气息已经去除干净了,在找出幕后之人以前,别再陷入迷障。”

      说的不仅是花海月,还包括了在场的其他人与妖。

      事情暂告一段落,黑袍人独自返回沉渊,花海月受了伤,也需要闭门谢客一段时间。

      走在回家的路上,魏常盈忽然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一片不都是你的地头吗?怎么发生过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张嘉鸣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含糊地回答:“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有时候也要睡觉啊。他们只是在我睡着时谈了个恋爱,又没有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自然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其实妖怪也和人类一样,各有各的习惯与性情。它们有的生性活泼,喜好游戏人间,知交遍天下,忙碌得一刻也停不下来;有的则宁静自守,偏好独处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不愿与他人有过多的交流。

      用现在的话来讲,张嘉鸣大抵是属于家里蹲一类,又因为有伤在身,需要泡在不死草里休养生息,一觉睡个三年五载是常有的事情。

      “对了,我拍了关娘子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看?”她打开相册,翻来找去却没有看到。

      张嘉鸣困得要命,兴趣缺缺地说:“别找了,梦里哪会拍到什么。”

      微信里还有新的信息提示,先前一直在奔波,现在才留意到原来简逢月回复她了:“她说香囊是同学送的。”

      “那就从这个同学查起,反正又没死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再磨蹭都要天亮了。”

      电瓶车行驶在乡村小路上,前路是茫茫的黑,车头灯在黑暗中照出一团如影随形的光。

      新的一天即将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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