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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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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霁!”
于霁猛然回过神,学堂里的弟子散了大半,剩下零星几个落单的,好奇地打量着他所在的角落。而面前,等候许久的芝麻团子正鼓着腮帮子,肆意发射着不满的视线。
“光天化日竟然魂游太虚、神不守舍,摆明是没把教习叔叔放在眼里。”明明双眉倒竖,怒道,“顽劣不堪,难怪主人骂你烂泥糊不上墙!”
玄玄却一反常态没有应和,反而露出一点迟疑的神色。
于霁抓准他欲言又止的当口,及时插话道:“对不住对不住,走神了,二位祖宗又有什么吩咐?”
前夜明照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无意的说者已悠悠回到原处继续入定,心怀鬼胎的听者仍然满腹疑窦,拉着同伙不眠不休合计了一整宿。可惜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能揣着忐忑得活像兔子乱蹦的心,领着人踏上赶早课的路。
明明紧抿着嘴巴瞪了他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重复了一遍:“主人云游归来,有要事邀你和……前往归去来峰一叙。”
话中的关键信息被她含在嘴里囫囵带过,于霁疑惑地追问一句:“我和什么?”
黑团子不知何故像是气急了,雪白的小脸生生涨成了窗边梅花的颜色,急促地喘息几下,恨恨道:“和小重明王殿下!”
坐在于霁身边的人也面向窗外正出神,被人点了名方才如梦初醒,将脸转回到学堂内。
明明冷不丁和他照面,向来横冲直撞的小童竟然打了个冷颤,一旁的玄玄也难得收起从前互不相让的性子噤若寒蝉。
于霁看得一头雾水,然而不及追问,两颗团子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任务,手挽着手双双溜之大吉,留下一屋子吃足了瓜的群众做作地招呼左右:“走了走了,再晚些恐怕就得蹲在一品鲜的窗子底下吃饭了。”
他转眼去看不知何时站立起来的明照:“你干什么去?”
明照一五一十道:“去见芳衡师叔。”
见对方还是那副如坠雾里的模样,不禁反问:“师兄不与我同去么?”
一句“师兄”叫得比先蚕娘娘织出的绸子还顺口。
于霁被这称呼雷得外焦里嫩,一时觉得匪夷所思,想想似乎又非常合乎逻辑。
话说当年诛魔功成,玄门上下唯恐这副危险度直追核弹的壳子擦枪走火祸及苍生,索性将还在摇篮里人事不省的明照送往佛门,以修身养性为名,行监禁关押之实。谁知打着交流学习旗号的元明月方到鹿野苑,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直接道破自己的来意——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保下本该被处死的明照。
经过一通按下不表的唇枪舌剑,两人回转宗门。与芳迟、扶闲子一番密谈后,度朔山名义上的光杆司令摇身一变,就此成了剑尊的关门弟子。
因果俱陈,勉强算得上铁证如山,是以今日他承这人一声师兄,于情于理都不存在任何问题。想起日前分别时芳迟“关心同门爱护师弟”的叮嘱,于霁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捏着鼻子应下这个身份,掸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也站起身来,招呼上白得的便宜师弟一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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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峰,鹿鸣岭。
一段日子不见,芳衡还是那张全世界都欠了他五百万的冷脸。芳迟并不在场——多半是又回到了小蓬莱休养,只有他和元明月在方桌左右分别落座,看不出金童玉女的影子,倒很像阴司索命的黑白无常。
于霁二人先后叩门,向师长见礼。
不必芳衡发话,元明月率先开门见山道:“再过半月又是七元抡魁召开的日子,殿下是怎样打算?”
她口中的七元抡魁是修真界儒释道三教切磋交流的一场武学盛会,十年一度,由万仙盟五魁中的一员负责筹备。
“我无意争先,”明照摇头,“况且……对旁人未免太过不公。”
他言谈间有意隐去关键,语焉不详,高高勾起人的求知欲又任它飘摇不定。于霁等在一旁,听大师姐微微一笑颔首称是,不加解释便和人寒暄起来,心下急得抓耳挠腮,好像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然而忌惮着身边人奇异的能力又不敢向系统求助,只好勉强按下喷薄欲出的好奇,继续装哑巴。
偏偏芳衡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出言道:“你呢,日前擂台留下的伤可痊愈了?”
……阴阳怪气的,先掐死再说。
于霁磨了磨后槽牙,陪笑道:“多亏小师叔的关心,我现在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有劲了,一口气爬上归去来峰,不费劲。”
芳衡也笑——只可惜那百不一遇的奇景落进“有心人”眼里,怎么看都像皮笑肉不笑:“此话当真?”
一秒也不曾犹豫,于霁改口:“小师叔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一定能看透我的逞强、拆穿我的伪装。”
回应他的是元明月不加收敛的大笑。
青萍山大师姐毫不吝啬自己的肯定:“果然是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真该设宴好好感谢谢师弟对你的再造之恩。”
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被全世界针对的于霁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
“闲话休提,”芳衡眼疾口快截住姐弟俩才起头的插科打诨,“上一回你以伤寒为由缺席也就罢了,今次大会意义重大,由不得你肆意妄为。”
说着,顿上一顿,又补充道:“真要有什么未愈的暗疾,还是早些去太素峰治一治。”
“也省得你再拿着旧伤在身当令箭。”
元明月适时替他补上未尽的后半句。
两人一唱一和,直说得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当事人一口郁气噎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于霁在心底暗暗做个深呼吸,生生把溜到嘴边的骂声扭转成啧啧感叹:“我算是看明白了,整个归去来峰同心同德,只有我是多余的那个。这就走,滚着走。”
一回身撞见明照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动作,不禁汗颜道:“你又干什么去?”
——虽说师出同门是应该比跟其他人要好,但你这寸步不离跟只小鸡崽似的,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比明照的回应来得更快的是元明月半真半假的笑骂:“准你走了吗?站着。”
见他依言停步,又道:“青萍山不兴任人唯亲这一套,真想在七元抡魁上露脸,需得叫众位同门信服才行。”
言下之意,想要在这场堪称玄门青运会的交流盛会上扬名,无论门外汉或是一级运动员,都得先在海选里过五关斩六将。
于霁试探着攥了攥拳,总是疑心伤上加伤的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按了按同样发痛的额角,认命求饶道:“就不能让我继续伤寒下去吗?”
让一个高位截瘫参加马拉松,这跟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
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他现在是张失忆的白纸啊?
“今年只怕不行。”元明月与芳衡相视一眼,代师长解释道:“枯荣道、观涛书院的秘境相继发生异动,就连宗主也破戒出关。今年的七元抡魁,与其说是以武会友,倒不如说是为玄门遴选人才。”
“再需要人才,也不能让我这样的废柴滥竽充数、浑水摸鱼吧?宁缺毋滥啊宁缺毋滥……”
不理会他的嘟嘟囔囔,元明月面上的轻松渐渐为凝重所取代,“如此严阵以待,背后深意除却一事,不做他想。”
“魔渊余孽果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话音方起,于霁下意识看向身侧,小重明王敛目静立,仿佛对方所言与自己全无关联。雪天苍白的日光照亮他的神情,烧尽的死灰一般,平静得近乎麻木。于霁不知何故看得心头一跳,急忙开口吹散才聚起的一点惊惶:“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境界谈降妖伏魔,是不是有点太拔苗助长了?”
“还不算无药可救。”芳衡冷哼,“明日开始,每日寅时来君子岩练剑,我会命侍剑童子在雪竹林外等候。”
说罢起身,深深望他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直到雪上行迹蜿蜒向天边,于霁收回眺望的目光,“寅时?每天?练剑?”
于霁欲哭无泪:“不是,我一个软弱的读书人,练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杀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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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于霁罕见地犯起了失眠的毛病。
淬风崖山高路远,大师姐人美心善,怜他奔波劳累,索性做主让他搬回到“于霁”曾经的住处。
原主离家出走有段时日,停云阁却还像有人常住似的一尘不染,窗台上的玉壶春瓶里簪着雪白的樱桃,厚重的被褥也散发着皂角的清香。于霁扑倒在床榻上,心中不免有些说不清的感触。
他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爹。
于父的主业是海产养殖。通俗来讲,就是个养鱼的。他懂技术,又肯钻营,没几年就把渔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多年积累赚了点小钱,因而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多数人见了都得尊称一声“于老板”。
可惜于老板是个好商人,却绝对算不上好父亲。他对待水里的儿子有多细心谨慎,对家里的儿子就有多不上心。虽然从没短过孩子的吃穿,但也仅限于经济上的抚养——要知道于霁在还没有料理台高的年纪,就已经学会站在小板凳上给自己煎鸡蛋了。
因此成长这些年,除了邻居家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他还真没从什么地方找到过亲人的感觉。
左右酝酿不出什么睡意,于霁下床披了件外衣,慢吞吞踱到了屋外。
明照仍然在庭中入定,不言不语、不眠不休地,听见门枢转动的动静也不动声色,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左近,才转过脸去——眼睛倒还是合着的,问:“师兄睡不着么?”
于霁用脚尖扫出一小块净地坐下,双手抄袖哆哆嗦嗦地,应他:“其实你跟我也不用老闭着眼睛。”
这人白日里就一直拿眼皮示人,不过不知是不是枯荣道那些目不视物法门没修炼到家,在体术课上险些因掌握不好轻重、不慎伤了人时还是忍不住睁眼上前搀扶。不想对练的师弟被他那双招子看得连道谢也忘了,退避之间脚下没了方寸,摔得更惨了。
明照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半晌才和那师弟齐声道:“抱歉。”
“我形容可怖,只恐惊扰师兄。”明照重新转向山外山,“还是谨慎为好。”
于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你跟那帮秃…大师住了这么多年,他们就教了你这个?”
托系统的福,他对对方先前的经历并不算陌生。然而前言说罢,既不笑人性子软,也不顺势说些什么“所有人视你如洪水猛兽我也绝不会畏惧”的鬼话,只道:“我妹妹有一双和你一样的眼睛。不过她没有两个眼珠子,就是看人的时候那股专注劲儿像你。”
三言两语,果然叫明照重新睁开眼。
岁末的夜风总是很冷,刮过裸露的皮肤时不像风,像千万根针刺在最嫩的软肉上。于霁的声音却很暖和,是新茶上氤氲的白烟,裹着槐米一样细小的往事吹向人。茶烟般轻薄的香气里,是他四岁才从嘴里蹦出个囫囵字的妹妹,不声不响蹲在楼外的小花园里,被问及在做什么时,指着爬行的蚁群,用稚嫩却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答非所问:“快下雨了。”
“她小时候很不爱说话的,同龄人找她聊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所以一直被周围的孩子排挤,只能跟在我屁股后头当小尾巴。直到现在我都搞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开蒙晚,还是太早慧,以至于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于霁呵口气搓了搓手,又不自觉地摸摸空荡荡的手腕——他曾经也有一条绳编的手链,是某年端午,关玲玲花光了当天的零用钱,在小学门外的流动摊上买的。
“令妹现在……”明照欲言又止。
于霁没作声。停云阁外只有松枝在风中招摇。
不知过去多久,于霁起身拍拍沾在衣衫上的雪粒子,回头冲人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
“骗你的。我没爹没妈,哪儿来的妹妹。”
他的声音又和风一般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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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重新将自己砸进皂角香里,跑马灯般旋转不停的大脑终于鸣金收兵。正待合衣入睡,忽然听见系统异常严肃的声音:“宿主对反派过于在意了,这对任务没有任何助益。”
没有留给对方一点反驳的机会,又补充道:“反派的确是这个世界的变数,但只要宿主好好维持人设,能否听见我们的对话,不重要。他是有能力覆灭修真界的魔尊,不是宿主的妹妹。”
于霁搭在床沿的手猛然攥紧,前所未有的愤怒将他墨一样的眼睛揉成两团炽烈的火,扭曲着、嘶吼着,仿佛要让一切阻碍他的都熔为灰烬。然而转瞬之间,那火又像遭人泼了盆雪水,不甘地沉寂下去。
他只是说:“你懂什么。”
系统没有理会他嘴角划出的讥讽的弧度——无论憎恶或是感激,人类的情感对它而言只是数据库千万条代码中最不值一提的bug,尽职地提醒道:“请宿主牢记自己的任务,不要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