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她偏偏不许》雾沉玉

71、烟霄月（九）

　　暮云轻卷，蝉声渐歇，两场疾雨过后，天空忽地便高远明澈起来。

　　暑退凉生，转眼已立秋。

　　京城戒严了几日，十二卫将可疑之人都仔细盘问过，确认并无隐患之后才将戒严取消，整座城又用了不少时日方渐渐复苏。

　　顾曾托人取了几本西域国记，埋头苦读了许久，试图通过那柄北庭王刀找出更多的线索，却不出所料地发现，自上一代北庭王死在她爹傅昙所率大军的铁蹄之下后，北庭王的佩刀早已不知所踪。

　　如今的北庭王不过是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傀儡，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在京城搞如此大规模的刺杀。

　　即便是说，并非是北庭王室在捣鬼。

　　顾曾心中有个猜想愈演愈烈——此事是私人恩怨。

　　傅昙死了，就轮到她来还债了。

　　她这边一无所获，本以为唐鸿雪能给出更多的线索，不料唐大人一朝受挫，又值挚友离世，竟大病了一场。
　　据唐家人说，他连床都下不来，还是委托唐家老爷出面替柯原的亲眷求情，才保下那可怜的三口人的性命。

　　唐鸿雪颓靡至此，顾曾自然不好再逼他什么，然而调查杀手来历这个事总要有人去做，兜兜转转，最后只好还是落在从来都不务正业的程彧身上。

　　程二公子一面忙着欺负南楚使团，一面被程嘉年罚跪，还要抽功夫去陪乾安帝和闷坏了的姜礿公主游乐，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过不出两日，顾曾就收到了他的答复。

　　消息却是关风遥带来的。

　　她来给顾曾换药，随后又遣退了所有的侍女，神神秘秘递给顾曾一张信笺，悄声道：“表姐，这是程二公子托我给你的。”

　　顾曾“咦”了一声，颇为讶然地接过。

　　关风遥偏头避开她的视线，雪肤生晕，磕绊道：“他、他就是在我去德翎郡主府的时候拦了一下，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就同我说了一句话。”

　　程彧当时说的是：劳烦关娘子替我转交，改日我定重礼答谢。

　　关风遥声音愈说愈低，直至几不可闻，“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他本人面对面交谈……”

　　“他那个人废话多得很，你若是哪天闲得发慌，叫他过来给你说几个笑话。”顾曾随口应着，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笺，在看清纸上内容后，目光霎时凝出一丝杀意。

　　纸上赫然只有两个字，一个名字——郭霄。

　　顾曾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心中只悔，当初在蝴蝶谷的时候为何没把郭二公子一箭射死。

　　现在她却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容易了。若郭霄真与外人勾结，在京城惹出这么大的事端，起码也要受个千刀万剐，替那些枉死的冤魂偿命。

　　眼见她当场就要把那封信攥成一团废纸丢进火盆里，关风遥慌忙拦道：“表姐，那信里好似还有东西。”

　　顾曾略加克制满腔怒火，堪堪冷静下来，从那信内又抽出一张暗黄的桑皮纸，定睛一看，却有些意料之外。

　　那竟是张地契，一应押记与官司申牒俱全，看日子，想来是程彧刚把它搞到手就一刻不耽误地给她送过来了。

　　“安仁坊？”顾曾喃喃道，心中却有些犹豫。

　　那不就在程容与家附近么？若真是搬了过去，这一天到晚的岂有宁日？

　　关风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表姐要搬走了么？”

　　“不急，”顾曾笑道，“兹事体大，我要先问过阿姐。”

　　自打林霜任职神策军左中尉，便日日守在城北大营，从未归家。顾曾明白她在军营里更自在，又自忖她回家之后说不准要暴揍自己一顿，倒也不曾催她回来看看。

　　她寥寥几笔写了封信，将此事说予林霜听，在第二天傍晚就收到了林霜的回信。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林将军竟破天荒地回了俩这辈子都没说过几次的大字：甚佳。

　　关家人的反应也甚是迅捷。

　　关夫人巴不得顾曾赶快离关风遥远点，知道此事后高兴得宛如铁树生花，召集全府的下人大肆张罗，仅用了三日就将一切安排妥帖，用她的话来说，就连扫洗的下人和侍婢都是挑了全京城最好的。

　　顾曾也早就想要搬离，一来出行不受限，办事方便，二来若真有什么危险，不至于会牵累旁人。

　　临别那日，只有关风遥依依不舍地揪住她的衣袖，送了又送，眼泪一刻都没停过：“表姐，我若是想你了可如何是好？”

　　顾曾有些无奈道：“不过隔了几条街而已，以后若想我了便随时来找我。”
　　她抬手给关风遥擦去眼泪，“我又不是要披挂出征了，你怎么哭得像是要给我送终？”

　　关风遥这才破涕为笑，望眼欲穿地送她离开。

　　顾曾搬去新宅不久，和邻里街坊聊上几句，这才知晓，原来此处是林家的旧宅。

　　林霜的父母本为神策军军官，十五年前领着女儿投身大漠，一去不归，这房子就被林家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联合黑心的寺院和官府给强占了。

　　提起此事，几个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说笑似的调侃道：“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程家老二动动嘴皮子，那几个泼皮便屁滚尿流地将地契双手奉上了。”

　　顾曾恍然大悟，原来是程容与上次听说她在寻个新住处，就小小地仗势欺人了一次。
　　不过这地契本就是林霜的，她心觉自己不好多说什么，只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七夕前三日，顾曾收到了姜礿公主的函笺，请她去醴泉坊的别业小住两日，与诸位姐姐妹妹乘船游兴。

　　这本就是计划之中的事，顾曾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初七当日，云薄风轻，晨曦清朗，是个出游的绝佳天气。

　　关风遥一大早就来拜会，远远便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顾曾鲜少见她这般兴致勃勃，也被感染得高兴起来。

　　婢子紫萝小声对她笑道：“我家娘子每年最盼着的就是七夕，曲江别业是全京城最佳的纳凉胜地，赏花楫舟、舞马登楼，想做什么都成，琳琅殿下每年组织的乞巧会也别具风情。”

　　“嘿嘿，”浣纱以笑接话道，“最重要的是，夫人们和未出嫁的娘子们分庭而居，娘子终于可以自由几日了。”

　　几人都没拿自己当外人，七手八脚地给顾曾梳好了妆，架着她就要往外走，却被后厨的大娘一嗓门吼在了原地。

　　大娘破开众人，气势汹汹端上来一碗面，叉腰道：“林娘子来信嘱咐了，今日怎么着也要顾娘子吃完这碗面才能走！”

　　关风遥急着出发，恨不得团团打转，劝道：“阿娘准备了许多点心，我们路上也能吃，饿不着的。”

　　大娘却一丝一毫都不肯退让。

　　顾曾端着那盆比脸还大的长寿面，看着里面的清汤寡水，胸口却暖烘烘的。

　　除了阿姐，这世上还有谁会想着给她过生辰呢？

　　她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将面吞了个干净，连滴汤水都没剩。

　　紫萝目瞪口呆道：“亲娘咧，顾娘子，你可真、真……”在浣纱的眼色之下，她总算是没将后半句的“能吃”说出口。

　　大娘捧着那能映人影的瓷碗，满意地让了路。

　　关风遥这才火急火燎地拉着顾曾上了犊车，对她好一番打量，非说她离了自己没几日就又见瘦削，顾曾见她满是玩心，只笑而不语。

　　关风遥盯着她说道：“表姐人是见瘦，唯独腰间渐丰，真是奇怪。”

　　顾曾便哈哈一笑，解下腰封摊在案几上。

　　原来她竟不动声色地贴身放了一排大小各异、奇形怪状的匕首和暗器。

　　关风遥猛地向后挪了挪身，硬邦邦地说道：“表姐，你……你要暗杀谁？”

　　“暗杀谁还能告诉你么？”顾曾沉着脸吓唬她，“我今晚就要大闹曲江别业，你且等着看热闹。”

　　她说话轻轻的，又木着脸，倒真有几分阴鸷枭雄的神韵在。关风遥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没敢再细问。

　　犊车摇摇晃晃，很快就将关小娘子的满腔炽热打散成了昏昏睡意，靠在顾曾腿上休憩了一路。醴泉坊不算近，女眷们也磨磨蹭蹭，到达别业时已过了午膳时分，别业门口早已是鲜车健马、彩幄如云。

　　此地北临群山、南望曲江，楼阁压城闉，有诗称之，“一院占尽春色”。

　　顾曾听关风遥讲，此处原本是乾安帝赏赐给几位公主和郡主分作府邸的，但几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又都是好玩之心，便将几座府宅连通到了一起，时时举办夜醮、灯会，或是邀请人来寻芳赏翠，尤其是春天那阵，可谓是日日热闹、夜夜笙歌。

　　顾曾刚掀开窗帷，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倏然便有一袭红衣自她面前疾驰而过，其后骑从如云，卷起一阵尘烟。

　　那人在别业门口勒了马，撩袍而下，正是荣王姜祐珏。

　　顾曾即刻灰溜溜地放下窗帷，生怕被荣王殿下瞧见一眼，默默求菩萨今日可别出什么岔子，叫她又被荣王纠缠上。

　　关风遥让仆从将行李送到女眷所在的华封苑，随后要犊车转了向，往北驶去。
　　她拉着顾曾的手笑着同她解释道：“表姐先陪我去玉真观可好？那里的签占最是灵验，若运气好，还能得褚姐姐亲自解签。”

　　今日是良辰吉日，玉真女冠观的门前络绎不绝，老少俱有，皆是女子，有不少如关风遥之类的锦衣华服的高门贵女，亦有许多素衣净衫的寻常百姓。

　　求签问卜无关贫贱，众人脸上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有人不停地同身旁人分享自己抽到的上上签，有人因得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缘签而红着脸笑作一团。

　　皇家道场，供物从简即可，关风遥只点了紫萝与浣纱随行，旁观其余贵女，也只带了三两婢仆，想必是玉真观的规矩。

　　关风遥自进道场起便四处张望，却怎么也寻不到褚念筠的身影，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褚姐姐自打入道起便只有在赴宴时才会离开道观，莫非她已提前去醴泉别业了么？”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关小娘子求签的兴致，紫萝和浣纱两个小姑娘更是雀跃不已，若非道场禁喧，她二人非得追逐打闹起来不可。

　　“娘子！”紫萝兴冲冲地招呼关风遥，“婢子看今年的姻缘签运势上佳，许多小娘子都是挂着笑出来的，娘子你也快去求一个，今年和二公子指定能成！”

　　关风遥霎时玉面生霞，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顾曾，低声嗔道：“你别胡说了，我……我才不去。”

　　花团锦簇中，顾曾却被什么别的吸引了目光，正偏着头盯着道场的一角出神。

　　关风遥拉了拉她的衣角，将她神思拽回当下，问道：“表姐，你不求签么？”

　　顾曾只摇头，笑道：“你们去求便好，我瞧见一个熟人，先去和他问个安。”

　　关风遥面露不解，她怎么先前没听说过顾曾在京城还有什么她不认识的熟人。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关风遥很快便被紫萝和浣纱连拉带劝地哄去求签，再一个错眼的功夫，顾曾就已不在原地，不知去了何处。

　　飘扬的幂篱如同高悬的经幡，整个玉真观都被五彩斑斓的纱幕裹挟。

　　顾曾逆着人流来到道场西缘，只见一条掩映在繁茂竹林中的通幽小道，仅有一人宽，蜿蜒而上，直通道场背后的山上，看上去不似有人烟。

　　她略加思索，从腰封中抽出一把顺手的短匕，塞进了袖口中，便沿着那小道阔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