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拾忆 ...
-
“以命换命,你可愿?”
她愿意吗?
愿意就此消散在世间吗?
小殿下心里是一片茫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看着被烈火焚烧的青丘那日。
她缓了缓心神,费力扯开似是被鲜血粘合的嗓子,哑声开口:“我若是死了,青丘会如何?”
“覆灭。”
两个字,犹如两个火团砸在小殿下的心上,她顿时瘫坐在地,背部抵着季淮冰凉的手。她仰头垂眸,没有泪落下,但无忧感觉到了她的伤心欲绝。
她那颗无情的心,竟也感受到了一丝丝的不忍。
“我……不愿。”小殿下从地上爬起,一双还未平复下来的泪眼是那样坚定,身后每一根朝天呐喊的尾巴都在诉说她的决心。
“主人,她……她为何是八条尾巴?”小白举着爪子又数了一遍,确确实实是八条尾巴,惊得耳朵都竖了起来,“她不是青丘下一任女君吗?为何只有八条尾巴?”
无忧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小殿下,平静开口:“你可还记得你那条尾巴如何没的?”
小殿下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八条尾巴,眉头微蹙,似是不明白无忧在说什么,“我本就八尾。”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那个伤疤的来历吗?”
伤疤?她确实有个伤疤,恰好在尾巴处。她问过母君这伤是从何来的,母君说是她小时候不听话,偷溜下人间,被猎户一矛戳中了屁股。她当时还在想那猎户的矛竟这般厉害连神都能伤。
小殿下愣住了。
无忧指尖凝起清光,窗外飘忽的雪忽然止了,一枝绿萼悄然伸了出来。和季淮心中的一般无二。
小殿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前,微微颤抖的手刚要触碰到那娇嫩的花朵,一只小胖手突然拽住了花枝,小殿下顺着看去,只看见一个胖乎乎的糯米团子,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其上系着的红绸带随风飞舞,像极了那时季淮抚在她脸颊上的发。
他是季淮。
绿萼枝长得高,他骑在一个人的脖子上才勉勉强强够上,胖乎乎的小手奋力扯着枝干,手扯不断,他竟直接上嘴用牙齿撕扯起来。
怪不得都说人类的小孩像野兽。
他使的力气太大,带着充当梯子的人也一起倒在了雪地上。
一旁的内侍瞧见了慌忙冲过来,搀扶起小季淮,颤巍巍的手拍着他身上沾染的雪沫,口中一个劲地说着:“奴有罪!”
而那个人梯自己从雪地中爬起,紫红的手轻轻拍落衣衫上洁白的雪花,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让他摔倒的罪魁祸首一眼,而小季淮也未有说一句抱歉。
小季淮将眉头蹙成了两把指天的剑,呸呸呸地吐出口中发苦的绿萼汁水,而后将绿萼举到人梯面前,“看,今冬的第一枝绿萼,母后一定会很开心,就会打开凝月宫的门了!”
人梯抬眼,神色冷淡得像是屋檐上未融化的雪,“殿下说得是。”
他是……季渊?
可季淮不是他的弟弟吗?为何这般疏离,甚至是……低微?就好似在母君面前的她一样?
小殿下不由打量了小季渊几眼,这才发现他穿的衣服就和季淮总穿的侍从衣服一样,甚至比之还要破旧几分,原本的星蓝都褪成了晴山蓝。
“为何要给我看这?”小殿下回头看向无忧,手不自觉捏紧衣袖。
“来找你丢失的记忆。”
窗外的景色变成了朱红的、高不可及的宫墙,小季淮和小季渊一前一后地走着,小季淮手中紧紧捧着那枝绿萼,不时咽下干涸的喉咙,而季渊只是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像是最忠实的奴仆。
凝月宫的宫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犹如谁怎么叩也叩不开的心扉。
“殿下,娘娘累了,已经歇下了,您还是回去吧。”
“这已经是这月第二十一次了!你这老奴到底有没有告诉母后我来看她了?”小季淮抽出鞭子狠狠甩在嬷嬷脚下,抽在地上的鞭痕像是一个刀疤。
“老奴确已如实禀告娘娘,但娘娘确实歇下了。”
小季淮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事实是他的母后不愿意见他。
委屈的眼泪瞬间在他的眼眶打转,他又愤愤挥动手中的鞭子,击碎半空的雪花,“我若非要进去呢?”
“娘娘说过,门开她死。”
小季淮咬紧下唇想要压下眼中汹涌的泪水,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沾湿了他手中的绿萼。他仰首看着面前的紧闭的大门,无助地叫了声:“母后……”
季渊平淡的神色这才有了一丝裂缝,他拉过季淮的手腕,贴在他耳边低语:“跟我来。”
季渊拉着季淮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拨开层叠的灌木落叶,一个仅够一人通过的洞口出现在季淮面前,他指着这个洞口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让我钻狗洞?”
季渊蹲下身清理那些碎石木屑,连头都没有抬,“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季淮沉默着将绿萼塞在怀里。
两兄弟从狗洞钻进凝月宫,溜进皇后娘娘的寝殿。层层床幔遮掩,却怎么也掩不住榻上之人消瘦的身影。
季淮的泪彻底压不住了,随着窗外的滂沱大雨一起落下,他伸手想要掀开床幔,却颤抖不止,只能无力放下,带着哭腔委屈地唤了声:“母后……”
床榻之上的人睁开眼,却没有转过头看他一眼,“你不该来此,回去吧,日后也不要再来了。”声音比枝头乌鸦的惨叫声还要沙哑低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为何……母后,你……不要淮儿了吗?”季淮凝噎的声音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断断续续才勉强拼凑完整。
“走吧,我累了。”床榻之上的人又合上眼睛。
季淮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出口的只有不成调的哭声。
季渊看了他一眼,低垂的眼眸不知是什么情绪,他俯身恭敬行了一礼,“娘娘,御花园的绿萼开了,殿下特意摘了一枝想献给娘娘。”
榻上之人转过了头,隔着层层的床幔看向他,“好孩子,你没有让你母亲失望。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季渊直起身,对上季淮疑惑的目光,从容不迫地收回视线,从他面前径直穿过时,季淮拉住他把绿萼放到了他手中,第一次露出了恳求的眼神。
他掀开床幔走到床榻前,看见榻上躺着的人时险些没有压住喉咙里的惊呼。她费力抬起如枯树般的手,示意他过去,他蹲下身,将面容凑上她的掌心,却又险些没有忍住泪。
她的手冷得像是一块冰。
“真是对不住,本说要护着你,可在这皇宫之中,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她笑着却落了泪,“待到了地府,我自会向灵姬请罪,你勿要恨我,恨一个人其实是在恨自己……”
他没有回答,只举起那枝有些枯萎的绿萼,勾起薄唇,“这是殿下特意为娘娘摘的,娘娘可喜欢?”
“喜欢,可喜欢终究不能长久。”
她咳嗽起来,口中喷出的鲜血将绿萼染成了红色。
雨还在下,无情冲刷世间的一切,季淮和季渊两人坐在廊下赏雨,灌木丛忽有一道白影闪过,勾住了两人的视线。
“那是只狐狸是我?”小殿下有点不明白。她不记得自己来过皇宫,更何况她怎会是九条尾巴?
季淮、季渊、小狐狸面面相觑,眼里闪烁着同样的困惑。
“你……”季淮碰了碰季渊的手,“你可看见了?那是九尾狐?”
季渊眨了下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前已没有那只白狐的身影,但雪地上的脚印说明那不是错觉。
“看见了。”他透过雨幕看向远方隐在云雾之中影影绰绰的连绵青山,“九尾之狐乃是青丘之主。”
“它是妖吗?”
季渊摇头,“是神。”
季淮红肿的眼随着被闪电劈开的天空一齐亮了,“它若是神,定然有办法救母后!”他转身望着季渊,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点点的期待,“对吗?”
季渊沉默半晌,视线中总是浮现那九条洁白的尾巴,耳边围绕着谁的笑声,清脆的,犹如青瓷粉身碎骨的痛吟。
“青丘之狐,以灵为本,心头之血,可使人起死回生,但是……”
一句“但是”浇灭季淮雀跃的心。
“非心上人不可。”
季淮扬起的脑袋如同被雨水摧残的花骨头,颓然地低了下去,泪一滴滴失了控,“那怎么办?我不想让母亲离开我……”
季渊咬唇,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但,古籍记载,青丘之狐的尾巴,可以延长人十年之寿命。”
四目相对,小殿下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已然知道她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了,“是季渊斩断了我的尾巴吗?”
无忧轻抚怀中小白的绒毛,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敛眸低语:“你且看下去。”
窗外的雨变成了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季淮藏在灌木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地之中那盘突兀的梅花糕,小手紧紧捏住了手中的匕首,“你确定这样会把它引出来?”
蹲在一旁的季渊轻点头,“会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不多时,寂静之中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来了!”
季淮正要拉绳子将狐狸网住,但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手,他转头蹙眉不地看着季渊,“你这是做什么?”
“等会儿,她现在还没有放下戒心,让她再吃一会儿。”
小殿下呆愣住了,她听见了季渊的心声:“笨蛋,都告诉你不要贪吃,不要再来人间了,为何总是不听呢?”
心忽然翻滚着酸涩,好似一口气吃了二十三个酸清梅。她愣愣抬手抚上面容,湿润的,是雨水?融化的雪?还是她的泪?
她为何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