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煿金煮玉》大鱼肚白

65、番外一

　　我这条命，是无数次从黑白无常手中抢过来的，只是这次，怕是抢不过来了。

　　小时候，我的爹娘是山里的猎户，一次上山，就再也没有下来过了。

　　我成了乞儿，每天在街上讨食才能养活自己。

　　我以为我活不过冬天，金乡县的冬天很冷，冷到真的能冻死人。

　　但我遇见了夫人。

　　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了，说话和和气气的，同谁都是这样。

　　哪怕是像我这样的乞儿。

　　哪怕她是县令夫人。

　　她把我带回了府中，给我崭新的衣服穿，给我自己的屋子住，我又过上了日日都吃饱饭的日子。

　　夫人喜欢读书，即便是怀着孕，郎中交代她不要多用眼她也总是捧着书。

　　我胆子大，直接就把她手中的书抽掉。她也不恼，反而开始教我识字，让我念给她听。

　　“如今我教你了，你可要好好学，将来教你的小妹妹。”

　　我应了，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几个字嘛。

　　夫人果然生了个小妹妹，那日县令老爷很高兴，在家里喝了好多杯酒，念叨着双喜临门，说是山里发现了矿石，他要上奏请求开采。

　　“天佑我大奕，天佑我大奕。”县令老爷念了好多遍。

　　天佑不佑大奕我不知道，但是天不佑陶家。

　　当天晚上就来了山匪，他们抢钱、杀人、放火。

　　我抱着妹妹躲在灶里，这才没被发现，躲过一劫。

　　金乡县人人都哭，人人都哀嚎天妒英才，没人瞧见偷偷溜出来的我，没人瞧见我在不起眼的废墟里捡到一块形状怪异的牌子。

　　那牌子我见到过，在山匪的腰上。

　　我又成了乞儿。

　　但还好，我这次有了经验。

　　有了经验又如何，我被拐子盯上，一手帕迷晕了就带走了。

　　再醒来，是在漆黑的房里，我同拐子谈条件，我说我身上有手艺，也愿意听话，如果能卖进富贵人家，绝对要比卖进窑子值钱。

　　我算不得什么好容貌，我很清楚。

　　那拐子被我说动，同意我的条件，让我带着妹妹，我从自己的口粮中分一口给她。

　　我晓得人都贪心，但没想到那拐子竟贪心如此，一路带着我们五六个孩子要往奕京去。

　　那是最繁华的都市。

　　但我要跑，我要带着妹妹跑。

　　只要那拐子试着卖我一次，就会明白，没有大户人家会用来历不明的孩子，更不会用一个还带着另一个婴儿的孩子。

　　还好，我成功了。那拐子被捕入狱，我进了慈幼局。

　　这倒是比我想的任何一种结局都要好，我以为我会带着妹妹再成了乞儿。

　　登记的主事问我叫什么名字。

　　爹娘叫我阿花，夫人也叫我阿花。

　　那主事听见这名字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说这名字不够正式，叫我再想一个。

　　我的名字直到年关也没有想好。

　　大年初一，有贵人来。

　　我跟着大孩子们跪倒在院中领赏钱，贵人的面容我没有看清，但我看清了跟在贵人身后的那人身上挂的腰牌。

　　形制不同，材质不同，上面刻的字也不一样，但是那怪异的形状却是一模一样。

　　原来人祸，是这样的人祸。

　　冰天雪地里，跪着浑身冰冷的我，再合时宜不过了。

　　第二日，我找到主事，告诉他我的新名字。

　　陶清。

　　清字，是明澈之意，是夫人在时抚着肚子告诉我她和县令老爷给即将诞生的孩子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以后是我的名字。

　　陶家的仇，以后是我的仇。

　　至于妹妹，她是该明媚的活着，眼中的清澈，不该被仇恨有一丝一毫的污染。

　　无论我功成还是身败，就让陶家的仇只压在我一人身上就好。

　　过了两年，奕京城忽然传开了天花疫，就连慈幼局的孩子都有好几个染上了。

　　人人惶惶，慈幼局里死了不少孩子。

　　我幼时染过天花，自然无碍，妹妹被我护的周全，也完全没有染上。

　　但主管我们的那位老主事却死了，来了完全不认识我们的新主事。

　　我让妹妹顶了另一个小姑娘的身份，年纪一下子就涨了快两岁。

　　慈幼局里没什么油水，这样年纪的孩子，身量都差不多。

　　如此一来，妹妹的年纪与籍贯都改了，万一我没有成功，不至于牵连到她。

　　时间过的很快，我到了年纪要放出去，妹妹也到了当年我进慈幼局时差不多的年纪。

　　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我有我的仇要报。

　　我给她起了新的名字，卓逸君。

　　卓越的卓，飞逸的逸，君子的君。愿她如同天上的鸟儿，不被任何事情困住。

　　我此去，只怕是难活命，我很清楚。

　　分别时，我明明想说的是“忘了我”，但一张口还是说出了“不要忘了我”。

　　也罢，忘与不忘，也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的。

　　我离开了慈幼局，去了七皇子府上。

　　从烧柴的丫头，到侧妃身边的一等女侍，到侧妃用来固宠的暖床丫头，到宠妾。

　　人人都眼红，人人又都巴结，甚至是当初主动叫我去伺候七皇子的侧妃。

　　后来，我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内外院，进七皇子的书房，找到他下令屠金乡县县令满门的证据。

　　多可笑，金乡县剿匪，居然是他加官进爵的功绩。

　　自此之后，金乡县竟是他的封地了。

　　进山采矿，与他而言，竟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般自由。

　　而那矿山，朝廷竟然不知分毫。他在封地，铸甲练兵，竟然养了一只朝廷不知道的军队。

　　这一切，甚至是多年前的事儿了。

　　书房里，捧着那陈年信札的我泪流满面，恨不得马上提刀去杀了他。

　　书房的门被猛然撞开，七皇子逆光站在门口，脸上满是痛心疾首，仿佛我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

　　原来我早就漏了马脚，一切只是他的一个局。

　　是本皇子不够疼惜你么？这满院的荣宠谁能比得过你？你为何还要帮着十三弟来对付本皇子！

　　他掐着我的喉咙，满目狰狞。

　　疼惜？荣宠？多可笑。

　　他忘了被他屠了满门的金乡县主姓陶，他也从不记得他所谓一直放在手上捧着的女子姓陶。

　　他以为一切只关乎那把龙椅。

　　谁在乎？！

　　那上面坐的谁又与我有何干系？

　　我只在乎我们一家人的命。

　　只可惜，这话我没机会讲，他将我丢进了井里，将井口封上，把我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次，只怕是真的没有下一次了。

　　我想到了妹妹，她应当会好好的活下去的吧，她该是在天地间自由无拘的活着，明媚灿烂的笑着。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该在一切东窗事发之前去瞧瞧她的，瞧瞧她长高了没有，瞧瞧她过的还开不开心。

　　哪怕远远的，只看一眼。

　　如今我困在这井里，通身上下都不是我的东西，又有谁知道我是我呢？

　　我会被人发现的吧，七皇子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是七皇子。他会成，也会败，哪怕什么都没有也会像我一样，把命交给黑白无常。

　　这府邸早晚会易主，我的白骨早晚会被人瞧见。

　　这井里有不少碎石，我摸索着选了一颗最锋利的，在身侧的石壁上刻下了送给妹妹坠子上的花纹，一遍又一遍。

　　这纹路我写过很多次，在房中无所事事练字的时候，被吃醋嫉妒的皇子妃关进柴房的时候，和如今命丧井底的时候。

　　四周都是漆黑的。

　　但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