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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匏有苦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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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点不信。
毕竟他可是趴在她怀里吐了那么多的血,染红了她胸前凤凰的金眼。
她眼中的怀疑,晏净安看得真切,苦笑一声正要放下手,两只温软如云的手环住他的脖颈,借力一跃,攀到了他身上。
他急急揽住她的腰肢,强撑要稳住身子,但还是往后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
他听见了她的惊呼,柔软的唇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擦过他的脸颊,他不觉眼眸微睁,心仿若有人在击鼓鸣冤。
桃桃说得对,就不能太相信男子的话,他们惯会不自量力,夸下海口。
青禾揉了揉被硌得生疼的掌心,从晏净安身上爬起来,朝他伸出手,一贯舒张的眉头紧蹙。
晏净安轻轻抚上她的指尖,撑地站起,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微微战栗的手只轻抚并未粘有灰尘的大氅,苍白无色的嘴角含笑,嘲讽而无力的苦笑。
“安远侯府也不给你饭吃吗?”
也?
“你还没有那只没良心的狸花猫胖呢!摸得都硌手。”
这天真的话语是她为了保护他这脆弱的自尊心随口胡说的吧。
晏净安这样想,可他抬眸却看见一双浸着月光澄澈干净的眼,明晃晃印着的是认真和关切,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同情。
他不知为何竟笑了,笑到咳嗽不断,泪花闪烁。
“并未,安远侯府的人不敢不给我饭吃,我只是疾病缠身……”那句“命不久矣”在他唇齿间徘徊又被他咽了回去。已知的事实便没有必要翻来覆去地说了。
“我知道,生病确实会影响食欲。”随着她的话一起响起的是她的肚子在抗议。
她双手捂住肚子,白皙的面颊染上两朵霞云,“我……有点饿了。”
晏净安扬唇轻笑,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刚刚触碰到她的指尖冰凉的。
“我不冷,你还是穿上吧,风凉,你若是染上了风寒,我怕嬷嬷会把我关进柴房的。”
青禾要解开带子的手被晏净安握在手心,他看她,柔和如春风的呼吸抚在她的脸上,带着苦涩的药味。
“为何会把你关在柴房?”
“因为犯错了啊。”她弯下眼眸,“你这般金贵,当然要被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小心呵护才是啊!若是因此病情加重,那我岂不是罪过了?”
“你便不金贵了吗?”
风似乎更凉了,将青禾的笑眼都冻僵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知道答案。
“嗯……”她歪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被晏净安攥在掌心的手却一下一下揪起衣领上雪白的狐毛,“杨嬷嬷说了我是野草命。”
晏净安沉默半晌,忽也随之弯下微红的泪眼,“野草好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比花娇朵好。”
他抬手将青禾滑落肩头的发丝别在耳后,动作娴熟得他都有些讶异。
他捂嘴低咳一声,苍白的脸颊贴上两朵粉嫩的桃花,“走吧,苍术应该将吃食备好了。”
两人并肩走着,晏净安将距离控制得很好,不远不近,始终隔着半臂。但投在地上被月光拉扯的影子却毫无间隙的亲密。
风扬起他湿润的发,落在青禾的眼下,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像是泪痕。
大姐姐原来没有骗她,她的夫君当真很温柔呢。
绕过曲折的回廊,穿过不知第几扇圆月门,晏净安才终于止步。青禾被绕得头晕脑胀,一个没注意,直直撞入他的怀里,鼻间的苦涩味更重了,还有砰砰砰的声音不停响起,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也很快,震动她的心也加快了。
“没……没事吧?”
青禾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退后一步,摇了摇头,“没事,但是你的脸好红啊,你没事吧?”
晏净安低头轻咳一声,妄想掩下自己已被发现的羞怯,“没……没事。”
苍术恰好走了过来,看主子只着单薄中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忙把他推进屋里,又找来大氅牢牢披在他身上,语气难掩关切与埋怨:“世子,如今虽是春季,但风还带着寒意,你身子受不得凉,若是再染上风寒,夫人怕是会将我剥一层皮掉的。”
这话一字不落落入站在屋外的青禾耳中,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因惊恐而放大。
剥一层皮掉……那看来嬷嬷把她关进柴房还算是轻的了。
“夫人为何不进来?”晏净安瞧见青禾打了个寒颤,微笑开口,“吃食已经备好了,夫人看看可合胃口?”
他笑得很温和,但看在青禾眼里就成了夺命的罗刹。她得离他远点,不能还没有开始拿遣散费开糖水铺,就被剥掉一层皮。
不过,人被剥了一层皮还能活吗?
但这些想法,在青禾看到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时通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玉井饭、蜜渍豆腐、清炒芦蒿、玉笋蕨菜、鲈鱼羹、什锦蜜汤、樱桃煎,还有她在梦中差点吃到的顶皮酥!
杨嬷嬷果然没有骗她,安远侯府的每膳当真是山珍海味呢!
她呆愣在原地,瞪大眼睛,久久都未有动作。
“可是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再去准备?”
晏净安招手正要唤苍术,身旁的木偶终于动了,却是莫名其妙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脸,力气之大,不过一下便留下一个红印。
她倒吸一口冷气,语气却是欣喜至极:“疼,不是梦!”
晏净安既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他这个新娘子与名门贵女十分不符,与传言的温柔娴静也是南辕北辙。
只不过此刻他不再想这些事情,只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坐下,夹了一个顶皮酥放在她面前的白玉碗里。
“夫人尝尝可合胃口?”
木偶又化身成了小松鼠,两颊塞得鼓鼓当当的,颇有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感觉。
晏净安嘴角的笑就没有下去过,若不是怕一直盯着她,惹得她不自在,他连目光都不想从她身上移开。
她当真不像名门贵女。
但许是他孤陋寡闻,名门贵女许也不都是温柔娴静,一颦一笑都收敛三分的端庄淑女,也有这般活泼灵动,惹人喜欢的;也可能是她年纪尚小,所以还带着小孩的天真烂漫。
一声咳嗽打断了晏净安的思索,他急倒了杯茶递到青禾面前,轻轻拍抚她的背,语气温柔得像是今晚的月光:“慢点吃,别着急。”
青禾接过晏净安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没被呛死结果差点被苦死。
她伸出舌头,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皱皱巴巴的纸,眼角甚至有泪花闪烁,“菩萨啊,苦死我了!”赶忙往嘴里塞了三四个樱桃煎才堪堪压下嘴巴里的苦涩。
“抱歉,”晏净安歉意地低下头,盛了碗什锦蜜汤放到青禾面前,“我习惯了苦。”
苦这种东西还能习惯吗?反正她应该是习惯不了。
但是,他是在向她道歉吗?
真稀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她道歉。
应该怎么回他呢?
“抱歉?抱歉有用吗?”
“一句抱歉就算了?你的抱歉未免也太值钱了吧!”
“你跪在地上,大喊十遍“我错了”,我就接受你的抱歉。”
……
好像都不太对。
青禾咬着指甲还在蹙眉凝思,但身旁人似乎等不及她的回应,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夫人喜欢喝什么茶,我让下人备好。”
青禾摇头,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茶,也从来没有喝过,不过想必也不怎么好喝,不然杨嬷嬷早就偷偷让她尝了。
“都不喜欢?那夫人喜欢喝什么?”
“冰糖木樨饮!”青禾脱口而出。
“冰糖木樨饮?”晏净安从未听过,但看她那欢笑的模样想必是十分喜欢,于是应答下来,“明日我让厨房准备。”
“谢谢!”青禾笑容骤然猛增,兴奋地抓住晏净安的胳膊,“你人太好了!”
这夸奖未免有些直白,晏净安微微红了脸。但青禾却又瘪了嘴,悻悻收回手,“但这个时候应该没有,木樨花还没有开呢。”
她又扬起微笑,“我什么都不挑,茶也行,白水也行,很好养活的,就是……”她缩了缩脖子,悄悄抬眼看了晏净安一眼,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茶能不能不要那么苦?”
晏净安牵起淡绯色的唇点头,又给青禾盛了一碗鲈鱼羹,“夫人尝尝,这个季节的鲈鱼最是鲜美。”
眼前的鲈鱼羹冒着熟悉的热气,模糊了青禾的视线,她低头尝了一口,泪却突然滚落。
那碗她父亲特意为她准备的鲈鱼羹,她还一口都没有尝到呢。
也是如此般鲜美吗?
她为何突然哭了?
晏净安不明所以,“夫人为何哭了?”
青禾胡乱抹去眼泪,吸了下鼻子,“这鲈鱼羹太好吃了!”
“好吃得让夫人落泪了吗?”
青禾肯定点头。
晏净安掏出怀中的手帕,抬手想擦拭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犹豫一瞬觉得不对,只把手帕递到青禾手里。
她流泪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个,但他没有拆穿,没有追问,顺着说了下去:“夫人若喜欢明日我便让厨房准备。”
“明天也能吃到吗?”
她微睁双眸,有些怀疑,有些激动,又有些期待。
阮府也是名门贵族,她作为阮府唯一的大小姐,不可能有人会苛待她,但是她的表现却像是被人苛待惯了。
民间传言阮府小姐知书达礼,娴静淑德,可是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她确实不是名门贵女,名门贵女不会穿着中衣在外游荡;不会在棺材中酣睡不醒;不会苦笑言自己是野草命;不会因为一碗平平无奇的鲈鱼羹就落泪。
晏净安收敛思绪,笑,“只要夫人喜欢,天天都能吃到。”
这果然是个梦。
是个美梦。
苍术、忍冬和柳玉涵三人趴在窗前,探头探脑朝里窥望。
“我现在很想说一句话。”
忍冬看向苍术,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好久没有看到世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看来那道士说得没错,冲喜真的有用呢!”忍冬微弯眼睛很是欣喜。
柳玉涵却轻叹一声:“若冲喜真的有用,他就不会吐血昏迷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是沉默。
谁都知道若不是无计可施,没有人会出此下策,尤其是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的老夫人。
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