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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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仆匆匆忙忙地走了，即使第十二个时辰的钟声响起也没有出现。
但这些我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想到那个可能性，无数思绪便如乱麻般堵在胸口，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我枯坐在床上，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一轮满月早早挂在了天上。
直到天空完全变黑，月亮成为唯一的光源时，我的房门再次被敲响了。
卡尔来了。
时隔半个月再次看到他，我既觉得他变得有些许陌生，又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变。
衣服变体面了，头发也修剪得更加整齐，身上不再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反而多了一股草木熏香的味道。
只有那双眼睛，还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黑沉沉的见不到底……
对上那双眼睛，我觉得很多问题可以不用问了，直接说出了最让我在意的那一个。
“那封情书……那封所谓莫迪凯给伯爵夫人的情书，里面的内容为什么跟我帮你写的那么像……”
借着月光，我紧紧盯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心中却愈发悲凉：“是你，用它伪造的……”
“不是我。我那时没本事搞到莫迪凯的笔迹。”
卡尔站在那里，如往常一样挺直腰板，用那没有太多起伏的声调说道：“我只是不小心把它遗失在了某个房间，是捡到它的人觉得那值得利用……您也知道，那上面原本没有任何人的名字，如果是原样抄录一遍根本不会成为证据。”
“……什么房间？”
“莫迪凯与布朗什夫人偷情的房间。”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您说过的，老伯爵夫人那位堂兄住过的房间。”
我的眼前开始眩晕，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心里。
“你……你说要跟我学习，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个？”我捂住发疼的心口，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为了给贝尔碧娜报仇……你说放弃都是骗我的，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
“不，这点您完全错怪我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为贝尔碧娜复仇。”
“我与她从订婚的三年里一共见过四十五次面。其中一大半是在教堂做弥撒时遇到，互相打过招呼就过去了，与她相处超过半个时辰的次数只有六次，每次见面都说不上几句话……”
他这么说着，去一旁倒了杯水，轻轻放到我能够到的地方后又退开一步，静静看向我。
“这么短的相处时间，我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又怎么会为她得罪一位总管？”他说道，“不过我确实利用了您对她的愧疚，请您教我认字……您教会了我很多，我非常感激您。”
我大口喘息着，总算调整好了呼吸，这才继续问道：“那那个刺客……那个被你打死的刺客，他会出现在你负责的粪池里也是巧合吗？”
“不是，那是我为他准备的陷阱。”
卡尔微垂着眼，如果忽视他那完全看不出表情的脸和一板一眼的声调，简直像个正在认错的学生。
“他是个外面来的间谍，有一天我目击到他杀死了黛拉……黛拉是个厨娘，跟我一样，对贝尔碧娜的死抱有疑问，却调查时发现了刺客藏在树洞里的手|弩，就那么被灭口了。”
“我原本有机会逃跑的，可我没有。”
“我选择捡起那把弩，站在原地，直到那个人发现我……”
“……为什么？”
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发抖，不可置信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那是个机会。”
他突然抬起头，任由惨白的月光照进他的眼里。
“越跟您学习，越听您讲述的这个世界，我就会越绝望。”
“您让我知道，多数人的阶级在出生时就注定了。就像老鼠的孩子永远是老鼠，贵族的孩子还会是贵族，佃农的孩子依然是佃农，淘粪工的孩子也只能是淘粪工……可这又凭什么呢？”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不想像我的养父一样，像一匹骡子，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搬运污物的工具。我也想变得干净，做能让人尊重的工作，而不是一被提到就只会被嘲笑一句‘臭卡尔’……”
“不……不是这样……”我摇着头，努力从嘴里挤出词语反驳，“所有的工作都有意义，所有工作都值得被尊重……”
“那是因为您是个圣人，厄尔玛修士。但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圣人呢？多的是只会欺软怕硬的愚人罢了。”
眼前的人影这样说道：“我改变不了那些愚人的看法，那就只能爬到比他们更高的地方，去到他们够不到的高处，让他们看我时只能保持仰望……”
“如果做不到，如果我注定一辈子都只能跟那些脑子如猪猡的人踩在脚下，那我宁可早点去见吾主——当时看到那个间谍杀死黛拉时，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
“我赌他不是什么小人物，他那把精致的手|弩是来刺杀这里唯一配得上它的贵族……感谢吾主，我赌赢了。”
“我一边争取他的信任，一边在伯爵阁下身边的男仆放出莫迪凯时常去西塔楼密会某人的消息。那些男仆不敢在伯爵阁下面前说什么，可不一定也会对培林先生那么避讳。”
“主楼的人都知道伯爵阁下的贴身侍从很有‘上进心’，最近已经与总管先生暗中交锋过几次。有关莫迪凯的消息，不论大小，他早晚会注意到……只要他能关注西塔楼，那莫迪凯再次与布朗什夫人幽会之时，就是他们的秘密暴露之日。”
他走近我，像上次一样，扶着已经坐不稳的我，让我平躺回床上。
“可、可他没有证据……”我握住他的手，喘息着，“所以你、你把那封情书放在了那里……”
“培林先生与莫迪凯共事那么久，不可能看不出那封情书并非出自莫迪凯之手。但他已经知道了这么一个大把柄，正好赶上伯爵阁下差点被下毒，正是疑心最重的时候，他不可能白白放走这么好的机会。”
“就算还有疑点，只要培林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伯爵阁下，莫迪凯一定会被抓起来。”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将我的手塞进被单。
“而你知道吗，厄尔玛修士。这座城堡已经和平太久了，这里的守卫早就习惯了平稳的生活，完全失去了警觉性。我曾换过衣服，把头发包起来，往鞋里和肩上垫了东西，改变些许身高和体型，甚至改变过走路姿势，主楼的守卫都没有一个人发现有异常，更没人拦住我询问。”
“所以，当那个刺客按照我说的，穿上我故意弄臭的衣服、蒙上脸，拿起清扫工具，他便很轻易地走进了主楼。”
“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厉害，真能用一箭杀死伯爵阁下……”
见那道身影要直起身，我不禁抓住他的衣领。
“为、为什么……”我忍着胸口传来的绞痛感，艰难道，“就算……就算你不甘心，你再等等……等我教会你读写，你总会有机会……”
“我没有机会，厄尔玛修士。”
“只要这座城堡还是和平的，没有一点动乱，我就算学到再多知识，也不会受到提拔。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没人会想要一双曾经抓过粪便的手服侍自己。”
“就像古雷慕的迪兰诺将军，如果不是正巧遇到雷慕城中骚乱，有人欲当街行刺执政官，他碰巧救下对方，那他就不会被执政官赏识，不会被赎身，不会被给予公民的身份，更无法参军，靠军功成为将军。”
“机遇都是在混乱中获得的。如果当时的古雷慕帝国没有那么多动乱，处于和平时代，没人对政令不满到要当街行刺一个执政官，那迪兰诺就算再厉害也只会是一个奴隶。”
“他原本的主人未必不知道他的本事，但那又怎样？如果不是执政官下令，他不会甘心让一个比自己厉害的奴隶站到跟自己相同的位置。”
“我们这种已经沉到湖底的腐叶淤泥，不遇到暴风雨，不将湖水搅浑，就永远浮不到水面。”
“想要不被吃掉，想要往上走，就只能靠混乱。”
他再次握住我的手，一点点扯下，按在我的胸口。
“我是真的很感谢您，厄尔玛修士。您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你教我的、你说过的所有话我都会记得。”
“不过我今后可能不会常来看您了，请您一定保证身体。”
我愣愣看着他退回阴影，转身走出房间，许久都没能回过神，连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
再睁眼时，我已经身处在一个纯白的世界，面前坐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
“伊斯拉，我做错了吗？”
看着面前的老友，我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点亮的是能照亮他人生道路的明灯，却没想到只让他看到了周围的牢笼……”
“我从未想过，知识也能成为让人陷入绝望的毒药……”
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是我，我放出了他心中的魔鬼！”
“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伊斯拉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佝偻的脊背上拍了拍：“他心中本就有一只魔鬼，没有你也早晚会被放出来……”
我不断摇着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卡尔做错了吗？
他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是错吗？
从头到尾，不管是他直接杀死还是间接害死的人都并非善类，甚至算是他的仇人，那踩着他们向上爬有错吗？
他的困境我很清楚，所以当他说出那些话时我根本无法反驳。
我只是……刻意回避了那些困境。我从头到尾都傲慢地站在我的位置，只沉浸着、享受着再次说话的自由，发泄着多年积攒在心底的想法，我在说出那些知识时并没有真正为他考虑过任何事……
也许这也是一种偏见……也许没有我，以他的聪慧，早晚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错了就是错了，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已经太老了……老到失去了判断力，失去了自制力……同样的错误，我不能允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我看着面前面带担忧的挚友，握着他的手，做出了一个决定。
“永别了，伊斯拉。”
我紧紧拥抱住他，直到再次睁开眼，重新回到那个灰暗的房间。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借着天光，我摩挲着将唯一的木椅搬到横梁下，解下腰带，甩上去，系一个结。
踮着脚将下巴搁到腰带上时，我发现自己正好面对着那面差点被拆掉、又被砌回去的墙。
如果那些工匠说的是真的，新的伯爵夫人想让墙的另一面成为一间藏书室或缮写室……按照面积推算，她应该拥有不少藏书。
真好啊……可惜我不能看到它落成的那一天。
但至少，我能让这间藏书室变大一点。
大一些，变得有名一些，说不定我那个顽皮的学生会因此拜访这里，并悄悄在某个书架塞入一份他的抄本呢？
最后在心里跟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用力踢翻了椅子，任由意识跌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5-5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