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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的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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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凌之坐在桌前,翻看着那本薄薄的账册。
说是账本,其实只是原主自己记的日常流水。进出项少得可怜,除开公中份例的吃穿用度,每月那点微薄的例银,竟也让她攒下了一些。数字本身是冰冷的,却无声勾勒出一个女子在深宅中谨小慎微、近乎透明的生存图景。
简凌之的目光从账册移到旁边,那是她方才从自己身上摸索摘下的全部首饰:一根金镶玉的发簪,一对红玛瑙耳坠,一串珍珠项链,一枚看不出成色的宝石戒指。
“这四件套……”简凌之用指尖轻轻拨弄这小小的家当,一个念头忽地闪过脑海,“难道说……”
她叹了口气,明白了。
这大概是原主戴上亡夫所赠的全部珍爱之物,决心赴死时最后的体面,也是对这浊世毫无留恋的告别。
心情有些复杂,她需要理清思绪,便想找纸笔记录。环顾这间屋子,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她唤来含笑,问及纸笔,却见含笑恍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床榻边,从一处隐蔽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青灰色的布包袱。
“这是?”简凌之看着那包袱,心头莫名一跳。
含笑将包袱轻轻放在桌上,解开系扣:“那日您出事前,突然嘱咐奴婢,若有不测,便来此处取这件东西。后来您一直昏迷,奴婢不敢擅动。今日您既大好了,理应由您定夺。”
难道还能有转机呢?!简凌之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手指略带急切地掀开包袱皮。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张小字条,一本深棕色的牛皮笔记本,以及一只式样朴素的实心金镯子。
预想中的惊天大宝藏并未出现,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彻底熄了,果然死灰无法复燃。
她先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是繁体字,笔画工整,称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她连蒙带猜,勉强读懂了大概意思。
“含笑,你识字么?”她问。
含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认得不多,都是以前,少奶奶您零星教的。”
简凌之了然,将纸条递过去:“你看看。”
含笑双手接过,目光落在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将那短短两行字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简凌之则拿起那只金镯子,对着光仔细查看内侧。没有刻字,没有任何标记,就是最普通、甚至有些笨拙的款式。她放下镯子,再抬头时,发现含笑已是泪眼朦胧,被泪水浸湿的眸子却仍死死盯着那张纸条。
“看懂了?”简凌之轻声问。
含笑哽咽着点头,嗓子发哑:“您……您让我在您过身后,烧了这册子和字条。还有这镯子,是赏给含笑的。”
果然,原主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向的那口井。
简凌之心里发沉。她拿起金镯子,递向含笑:“既然如此,你便好好收着吧。”
“少奶奶!这、这可使不得!”含笑像被烫到般,连连后退。
简凌之理解她的惶恐与忠心,但她此刻更迫切想看看那本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什么。于是放缓语气道:“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若实在不安,就当暂且替我保管,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她将镯子包回布包,塞进含笑手里,顺势转了话题,“我有些饿了,晚上想吃碗热汤面,劳你去张罗一下。”
含笑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点头应下。刚要转身,又被叫住。
“等等。”简凌之走到角落的妆奁前,从里面翻出一条半新的草绿色手帕递过去,“眼角皮肤娇贵,别用粗袖子磨坏了。用这个,轻轻蘸干。”
“少奶奶,这……”
“这手帕很值钱么?”简凌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以后可不准再用袖子擦脸了。”
目送含笑抱着布包、攥着手帕离开,简凌之立刻坐回桌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牛皮笔记本。
本子不大却厚实,边角已有磨损的痕迹,但整体保存完好,可见主人之爱惜。她心生疑惑:既如此重要,为何嘱托烧掉呢?
指尖轻捻,纸页翻开。
起初几页,只是一些琐碎的日常记录:今日做了针线,明日吃了什么,后日陪太太小姐们打牌输了几钱银子……笔触生涩,记的皆是流水。
直到翻过四五页,格局陡然一变。
这原来是一本日记。
字迹依旧是工整却稚嫩的,但记录的内容,从浮光掠影的日常,开始触及内心的幽微角落。日记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是“路商言”。
简凌之深吸一口气,逐页读下去。
八月十五中秋
与夫君商言看月,喜。
旁有隽秀批注:“看”可改为“赏”。
九月初二寒凉
与夫君商言上街游玩,买玉*一枚。甚喜。午间在外用饭,善。
“玉”字下空一格被圈起,旁批:“簪”。
十月初一寒衣
与家中长辈一同祭拜先祖。偶闻二叔商临留洋情况,记不得那国家名字,惭愧。
无批注,但页边有一行小字补充:“二弟商临留洋之国名曰‘德意志’。”
十一月初六雪
今日与小妹晚伊一齐赏雪,小妹做雪兔一对。望瑞雪兆丰年,明年多喜乐。
十二月初八风寒
夫君商言偶感风寒,吾在旁照料,内心难安。家中只小妹来探望数次,不见老爷太太。年节将近,家中琐事繁多,望夫君早日康复。
腊月初八
夫君商言已康复,得神明垂怜。今日置办年货,补贴爹娘弟妹之用,手中拮据,但索性夫君商言不知,不然又要为吾担心,伤身伤神。
腊月二十
今得见阿弟淮山,已然十五岁青年是也,学堂放假前来探望。然家中爹娘不喜淮山,遂其在学堂帮工。淮山勤学,赠吾“福禄寿”三字。
正月二十生辰
生辰虽简,与夫君商言,小妹晚伊一同度过,甚喜。又收到阿弟淮山之礼,感叹阿弟成长,望来日能有大作为。收到夫君所赠珍珠项链一串,玛瑙耳坠一对,珍藏之。
翻到下一页,果然夹着三张折好的四方红纸,墨迹清晰的“福”、“禄”、“寿”。
接着,日记空了一个多月。再提笔时,已是长篇累牍,墨迹仿佛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三月初一
夫君商言亡故。留大黄鱼三条及两块土地与一铺面于吾。太太不愿大办丧仪,吾亦不愿他人打扰夫君。然太太竟私下找人说媒,欲将小妹晚伊嫁出。吾乃商言之未亡人,有照顾夫君弟妹之责,遂与太太抗争,无果。娘家爹娘亦来讨要钱财,吾将聘礼中的地皮赠与爹娘及阿弟光宗,并断了亲缘联系。
二叔商临归家,得见一面,告知实情。吾感世道险恶,无人可依,前途漫长,余生未卜。但求与夫君商言共赴黄泉,转世投胎,再不做这宅中之雀任人摆布。
商言所留黄金三份,分与商临,晚伊各一份,余下一份私心交与阿弟淮山,此生虽不是亲姐弟,却比亲人更甚。望商临能光耀门庭,晚伊遇得良人,淮山精忠报国,一生顺遂。
侍女含笑孤苦,留金手镯一副,望其早日脱离苦海,寻得自由。
吾一生懦弱无能,无一日为己而活。家中破败遂将长女卖与路家,“卖”字不耻却实为贴切。幸得夫君商言照顾,商言身体虽有顽疾,却志存高远,岳峙渊渟,教吾识文断字吟诗作赋。吾愚笨,未曾学会作诗,却也再无机会。
今留此绝笔,期盼能与吾一同转世,再遇商言。来世,望海晏河清,女子亦能有出头之日。
简灵芝上
“简灵芝……”简凌之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拂过那最后的署名。灵芝,凌之。同音不同字,仿若某种宿命的回响。
她轻轻合上笔记本。
纸页间沉默的墨迹,此刻仿佛洇开了百年前的泪与血,无声地诉尽了一个旧式女子仓促而悲剧的一生。为给家族光宗耀祖,当年十八岁的简灵芝被妆点成一份精致的礼物,送进了路宅这口华丽的枯井中。路商言,那个名字或许能在族谱上留名的长子,自身却已是家族棋盘上的弃子。婚礼没有吹打,一顶青绸小轿从角门悄然而入。此后岁月,是新妇每月攥着微薄的例银,在烛火下绣花缝补至眼底发青,所得却悉数填了娘家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弟弟的无底洞。直至投井前夜,她蘸着胭脂,在那张泛黄的地契上按下指印,将聘礼中最大的一块肥肉,那三十亩田地,剖给了所谓的“血亲”。余下的铺面地契,则整齐地包好,留给了亡夫一母同胞的弟弟路商临。
“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简凌之低声自语,指尖冰凉,“但你连争的机会,似乎都未曾真正有过。”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冷澈的明悟:“不过,既然我来了,重活这一世,便不能再糊涂,更不能任人摆布。”
“少奶奶,面好了。”
含笑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简凌之迅速将桌上物件归拢,推到一旁。
含笑端着一个漆盘进来,上面是一碗素面。几叶翠绿的青菜卧在莹白的面条上,汤色是澄澈的金黄,飘着点点油星。
简凌之的第一反应是:老母鸡汤面?
她帮着含笑将面碗和几碟酱菜小食摆好。只见含笑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像献宝似的解开细绳,推到简凌之手边,里面是三个圆润白胖的艾窝窝。
“哟,还有这个?”简凌之笑了笑,捻起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糯米外皮黏软,内里的糖馅却香甜细腻,瞬间充盈口腔。她费力地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含糊道:“嗯……太甜。”
“甜了么?”含笑有些紧张,“这还是张妈特意做的,您往常最爱吃了。”
简凌之随手拉过旁边的圆凳,拍了拍:“别站着了,坐下一起吃。”
“少奶奶,这不合规矩。”含笑惶然。
“规矩?”简凌之抬手截断她的话,语气平淡:“那些钉死人的规矩,是给活人看的棺材板。往后在我这儿,咱们只讲活人的道理。”
瓷碗里升腾的热气氤氲了眉眼。简凌之将装着艾窝窝的油纸包往含笑那边推了推,然后拿起空碗,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大半面条和青菜,放到含笑面前。
她自己则捧起剩下半碗面汤,先喝了一大口,又烫到了上牙膛。
待那阵灼热过去,汤的滋味才在舌尖清晰起来。“这汤……”她用筷子拨开表面的菜叶,底下竟沉着几块带着皮的鸡架骨。
含笑连忙解释:“听说今儿二爷来看望晚伊小姐,小姐院里煨了鸡汤,便给咱们也送了一小盅过来。”
简凌之盯着汤碗里载沉载浮的油花,方才因日记而沉重的心情,此刻更添了一层现实的凉意。连喝碗像样的鸡汤,都要靠旁人施舍或余荫么?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碗沿。
“对了!”她像是随口问起,“太太那边……可知我醒了?”
“晨起就去木樨堂禀报过了。”含笑绞着手中的帕子,目光不自觉瞟向窗外,“那边……至今还没什么动静。”
简凌之听了,只轻轻呵了一声,没再多言,也罢。“我去厨房给你拿双筷子。”
“少奶奶!使不得,我自己去……”含笑慌忙要拦,简凌之却已起身,缎面绣鞋擦过门槛,身影融入了冬末初春带着寒意的夜色中。
暮色下的东院显得格外寂寥,这所谓“大少爷”的院落,不过是老宅扩建时挤出的边角料,由一处荒废的花园子草草改建而成。简凌之借着微弱的天光,数着墙根新冒出的、营养不良的野苋菜,拐向小厨房的方向。
脚步却忽然一顿。
西墙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虬结枝桠,正斜斜地探过墙头,在暮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简凌之抬头看了看那墙,又看了看那树。
这高度……对于有心人来说,似乎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