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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颠沛流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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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如珺已然察觉她的目光,转身回头,撞见伍明达正怔怔地盯着她。
她回过头去,在下颌处黏上一络髯须,俨然装扮成一个男人。
罗如珺为伍明达解谜道:“快到广东了,上岸有件要紧事,你随我上岸。”
伍明达目光回转,心不在焉地答了个“好”。
“你昨晚做梦了?”罗如珺边问边在人中贴上一截短须。
伍明达眼神飘忽,矢口否认:“没有。”
罗如珺依然背对于她,言语中俨然成竹在胸:“你与我同食同饮同寝了有小半月,却仍对我不卸防备。也罢,毕竟我不是你最亲近之人,谨小慎微些是常理。但不论你如何防范有加,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昨夜你睡着时,我喊了你几声,你没有回应。若换作往常,我唤你一声,你就该答应。撩起你的眼皮,果然,你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我便知晓你是在做梦。”
伍明达大骇此人心机竟深沉至此。
这时听罗如珺夹着笑意道:“你将才与我说话时,眼神游移不定,一看即知心头有鬼。待下次说谎,你稍留神些,有时说假话比说真话省事。”
伍明达长舒一口气,暗叹罗如珺性情多变,捉摸不透。
船家送进来几张炊饼,道是昨日下船一并稍回来的,伍明达伸手接来,铺开外包的荷叶,好在水上比起内陆凉快几分,食物也就能放长些。伍明达拿起一张饼便大口细嚼,再混着茶水送下肚。
期间,她反复考虑思量几番,终将昨晚梦境说与罗如珺。
只见罗如珺起身理好衣袍,淡淡回应道:“梦中悟道,莫问没看错人。你将梦中情境都记下来,等到金陵,便回想梦里是如何驱使功法的,假能练成,足以功力大增。”
罗如珺隔着帘儿向船家说道:“船家,江风渐大,天色昏沉,怕是有场急雨要来。正好我们要上岸歇脚几日,你不如将穿泊于附近码头,等雨势放缓,你就回吧。”
船家应声,就近靠船登岸。
彼时船已行至广南东路,与云梦山庄的人马已相距数百里,不用像先前那般殚精竭虑。
脚踏上实地时,腿根还有点发软,但伍明达心下犹自暗喜,那随水飘零,身无所依的日子,终是一去不返。
广南一带的湿热比之云南更甚,伍明达上岸后,还未走出一里地,犹似螃蟹钻进笼屉里,这边又覆上了蒸盖,又烫又闷。
彼时伍明达已是衣裤湿透,瞧见罗如珺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皮,腰间别一把纸扇,浑身清净爽利,面不改色。
伍明达抬手,衣袖擦去额角渗出的汗,问道:“你不热吗?”
罗如珺咳咳几声,道:“我生来体寒,加之内功不如大侠你,是不怕热的。再说你有神功护体,又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自然血气方刚。”
她将嗓音切变得粗犷厚沉,若非伍明达了解实况,不然也同旁人一样,对其雌雄莫辨。
路边过客见罗如珺衣饰华贵,伍明达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手握佩剑,器宇轩昂,心想或是谁家王孙显贵的纠纠武士,伴同府上老爷出游。
眼看天上阴云密布,几声闷雷由远及近,罗如珺随处寻了一家酒肆,往柜台上摆出两锭银子,双手插袖,道:“开二间上房,好吃的好喝的尽管送来。”
掌柜的一手按住银子,打量她腰系镶玉锦缎绶带,外袍是荼白色云蚕丝绸,衣角织着几根翠竹,遂知是位贵客,便笑呵呵地将银子往胸前一推,招呼店小二带客上楼。
伍明达一回房,便虚掩住房门,打发了店小二下楼去。
她摸出火折,刚要引燃烛火,楼外突然雷声大作,一道电光闪过,霎时劈亮了整间屋子,她起身关好窗棂。紧接着雨点砸落,而后愈发嘈急,携着数声惊天大雷,一齐向这座小镇涌来。
罗如珺前来敲门,邀伍明达去她房中食饮,待菜肉上齐,罗如珺反手阖紧房门,撕下胡须,举筷用膳。
伍明达忍不住发问:“罗阁主,你是见一个人,便要变幻一张脸示人么?难道说要见千人万人,你也要化成万般面目?”
罗如珺喝罢半碗鸡汤,又夹上一块卤牛肉塞入嘴中,嚼烂吞下,说道:“行走江湖,不乏立于危墙之下,做我这一行的,更不可无防人之心。若是死于非命,未免太可惜了。”
饭后,伍明达带着满腹疑团回到隔壁房间。
窗外夜雨如河堤倾泄,仍未有放缓的架势。
伍明达平躺于榻,双手枕在脑后,只觉疑窦丛生。
除罗如珺手下几位重要亲信,以及她与余、丁几人,便鲜少有人知晓她的真实面貌。余恨空堂堂窥沧派掌门,与牵机阁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又处处维护罗如珺,这中间又存有何种牵扯?
伍明达越发疲惫,后睡意渐起,伴着雨声入眠。
半夜,大雨将歇。
隔壁传来窗户推开的响动,伍明达一惊,翻身下榻,贴着墙壁将窗子揭开一道狭缝,往窗下窥视,见罗如珺一身玄衣,率着六名牵机阁的女子,附耳讲了几句,随后散往四面八方,不知去向何处。
伍明达视线不离罗如珺,待众人走远,忙从楼上跃下,一路追藏,紧随其后。
直至追出城外,眼前一片荒山野岭,伍明达蹲在几簇深草后,见罗如珺左右各自顾盼一下,闪身跨进一间茅草屋。
雨后的泥地滑泞不堪,伍明达缓步轻踩过去,藏匿于茅屋后,捡起脚边一根断枝,聚气将小股内力传至手指,把树枝朝土墙一按,轻轻拔出,墙上出现一个小眼。
伍明达透过小洞往里瞄去,见罗如珺站于屋中,擦燃了火,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一位身穿绫罗衫的女子后一步踏入茅屋,接着说了句场面话:“不愧是牵机阁,将事半得如此滴水不漏。”
这厢罗如珺又是一张青年女人的脸,含笑道:“罗某就不与裴小姐拐弯抹角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言毕击掌三下,眨眼间,六名牵机阁手下从屋顶跃下,以半月形环围于罗如珺身旁,手中各拎着一个盒子。
伍明达不敢喘大气,未曾想这六名手下早隐伏于此处,若不慎暴露了踪迹,后果不堪设想。
犹见六位手下揭开盒子,里头各盛放着一颗头颅,只是发须掩面,看不清脸,识不得身份。
浓烈的血腥气霎时溢入鼻腔,那女子忍不住弯腰干呕几声,掏出手帕,一手掩鼻,一手接过罗如珺递来的一根乌木细杆,皱着眉,一一撩开六个首级覆面的头发,随后点点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不错,是我要的东西。”
于是从腰间解下一个绣金线蝴蝶的钱袋,抛给了罗如珺,道:“多谢罗阁主,我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待她踏至门前,六名手下形如鬼魅般将她围住,那女子未携兵刃,不是几人对手,被六人逼退至墙根一隅。
那女子闪过一抹惊慌之色,便即镇定道:“罗阁主,我们先前可是说好了的这个价钱,怎么,要变卦越货吗?”
罗如珺往火堆中加入一堆柴木,火焰烧得更旺。
她捡起那女子袋中的一条金锭,抛进火堆,火舌撩了几下,金锭熔成一摊黑水。
罗如珺双手抱胸,好整以暇道:“江湖规矩,首要的就是讲求诚义。你之所求,我是办到了,而你却拿些破铜烂铁来敷衍我,真当我不识货么?”
那女子原地酿跄一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可能,我临行前五次三番检查过的,怎会有假?”她举手立誓:“我要是胆敢欺瞒你,便五雷轰顶。”
罗如珺抄起一条假金锭向她掷去,女子躲避不及,假金锭砸中她的右肩,落在地上。
伍明达深谙罗如珺所做,是为探查她武功深浅。
方才罗如珺未使内力,不过寻常一掷,换作习武之人,即使仅明白一些浅陋的功夫,也该及时躲开,那裴姓女子的粗笨手脚,一瞧便知不似假装,而实在不谙武学。
裴女或知事情败露,无力回天,忽然蹲下啜泣,听得呜咽声越来越大,逐渐变为放声痛哭。
罗如珺向六人递了个眼色,提防对方出阴招。
裴女嚎啕一声,道:“罗阁主,冤枉啊,我真的是被冤枉的!”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双手向罗如珺递上。
罗如珺担心其中有诈,抬脚抄起一块石子,朝她手腕踢去,裴女呼痛,短刀哐当落地,倒影出路面的水光。
罗如珺上前拎住她的衣领,低声威吓:“你让我杀的这几人身份非同小可,杀人不是儿戏,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便大发慈悲,留你一条命,否则将你碎尸万段,暴尸野外。”
裴女抬起头来,满脸涕泪肆纵,抽噎着道:“这些都不是我的主意,阁主明鉴,我也是被逼无奈!”
伍明达暗中不住窃笑,心想:“罗如珺,你枉心事做尽,今日叫你也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
罗如珺弯腰,拍拍裴女的脸,沉声道:“指使你的是谁?说得出来,就不杀你。”
裴女言语尽是惶恐之意,只得重复:“我不知道。”
罗如珺抬起掉落的短刀,举在离她颈项仅余半寸之距,目蕴凶光,阴恻恻地笑道:“你再不说,我只好叫你下辈子再张嘴学说话了。”
裴女跌坐在地,衣袍滚上泥污,喘气疾呼:“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罗如珺手中的短刀又慢慢拿远。
裴女认真回忆:“一月前,我习完功课,欲前去寝房歇息。谁料她从后捂住我的嘴,一把短刃架于我的脖子上,要我找你做掉这六人,并扬言若我不从,以及秘密走露,便要剁去我的手足,挖掉我的眼,割下我的舌头,扔进坛里做成人彘,我不敢不从。”
罗如珺继续盘问:“男的女的?那人样貌如何,身上可有特殊的印记?”
“是个女的,光听声音,我猜她年龄不大。那时正值夜色浓重,我看不清她的脸。”裴女下细思考一阵,“口音听着不像当地人,应该是巴蜀一带的。还有这把刀,是她那日交给我的,让我将此刀亲手交于你,如果交不到你手上,便让我挥刀自戕。”
罗如珺松开她的衣领,借着火光端详短刀,发现与普通刀刃并无两样,即收起短刀,威胁她道:“今夜之事,敢说出去一个字,立马要了你的命。”
然后挥手让裴女赶紧走,又点出三名牵机阁手下,一人手提两个盒,跟了她去。
裴女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又对罗如珺作了三个揖,忙仓皇逃出。
伍明达在墙后洞观一切,亦不敢久待,便飞身往客栈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