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旧时田

1、楔子

　　池路坐在出租车里，支着脑袋望向窗外，静静地看着这片夜色。
　　车辆川流不息的街口流光浸淫，一段段从她的脸边划过。
　　高悬的巨大液晶屏上跳动着鲜亮夺目的色彩。

　　这座城市一直如此，繁忙到冷漠——从她初至，直到她再来。

　　耳旁的嘈杂衬着车里的黑寂显得突兀，相比起满世界喧嚣，她只听到飞机划过上空的微弱声响。不自觉地抬眼，却连光影也不见。

　　她愣了愣，自嘲地笑笑，素来知道，这里的夜，黑得可怕。
　　所有的月朗星明都被吞噬进黑得发紫的，病态的天幕。

　　她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同样一片黑得发紫的天幕，几乎茫远博大。
　　窗台上微风习习，她站在高处，自以为俯瞰整个城市。
　　那时的他站在她身侧，伸出手臂，将她搂进自己温暖结实的怀抱，笑容淡淡。

　　她双手紧握着身前冰冷的栏杆，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巨大的光团伴随轰鸣直入云霄，仿佛将这座城点亮。
　　尾际拖出长长的白色痕迹，划破长空。

　　远处城市的光芒涓涓蔓延过来，将窗台染上一层淡色。
　　她身后不大的屋子却漆黑一片。
　　黑得发甜。

　　Ｓ市，初冬。

　　池路坐在街心转角的咖啡厅里，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有节奏地用手指点着桌子。
　　落地窗外的阳光映着忙碌的人影照进来，熟悉得分毫不变。

　　桌上放着两杯咖啡，还泛着热气。

　　池路渐渐觉得不耐，皱了皱眉，伸出手抖抖袖子，露出一只银色的腕表。看看时间，比约定的晚了半小时。
　　她的耐心向来不佳，想着便站起身，拉出行李箱的拉杆牵着要走。
　　早就预料到和她约在这么“早”的时间不太明智，那人赖床的功夫难道还有人比她更清楚？
　　怎么就犯了这么个傻。

　　她用手抚过边角略皱的裙子，蹲下身提起一些塞不进行李箱的零碎物件。

　　正当她起身作势欲走时，眼角突然闪过一抹倩影。
　　那条影子飞快地朝她冲过来，此时她还垂着眸，无半分招架。那人一个猛扑挂到她的身上，撞得她支撑在高跟鞋上重心不稳的身体急速地向后仰起。
　　她一个踉跄，迅速丢开行李箱的手把，转而扶住身后桌子的边沿。

　　待站稳后，她才得以粗粗打量怀中的重物。
　　这小姑娘的头发长长了些，已经及肩，柔柔顺顺地趴在耳际。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大领毛衣，已经二十二岁的人，还一派学生气。
　　池路正打算将她从怀里扯出去，突然听见胸前传来一声极重的呜咽。
　　尹渌死命地收紧双手，鼻涕眼泪一齐涌出来，一个劲地蹭到她胸前。
　　她彻底无语，又碍于自己和她已经成为咖啡厅里尴尬的焦点，不好发作，只能低下头，细声劝哄。

　　“乖，咱们先出去。”

　　“嗯？听到没有？”

　　“……”

　　“尹渌，你现在不放开，待会儿我剥了你的皮。”

　　怀中的人吓得一抖，赶快松开手，退了半步。池路这才看清她的脸。小姑娘也总算会化点淡妆，从前总喜欢素面朝天。可惜此刻脸上简直是惨不忍睹，鼻头是红的，眼圈是黑的，嘴唇上的蜜色全部转移到嘴角和脸颊。她看着不禁苦笑，忽又猛地一震，瞪大眼睛瞧向自己的胸口——雪白的衣料俨然成了她面部的翻版。
　　很久不曾有这样窘迫的时刻，她颤着手指向面前自知做错了事，低头小声啜泣的女人：“你……”尹渌倒抽一口凉气，声音之大引人侧目。

　　池路一闭眼，放下手：“你这傻瓜。”

　　回去的一路上她的右臂都被这个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死死缠住。幸而她随身带着一条厚实宽大的围巾，才得以遮住胸前的窘态。
　　先将尹渌约出来，无非是想问问近况，再交待她一些必要的事情。她本来暂时没有回家的打算。
　　可是眼下这状况，她不要说和她谈点什么，如果不和她走的话，估计会成为明天Ｓ市新闻的头条。

　　“姐，你总算回来了。”尹渌的声音挺小，伴着间歇的呜咽。
　　池路心里不期然地一抽，像是被纠起一小块拧着。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属于这个城市，属于那个家的一部分。

　　“快点起开，大街上这样像什么样子。”她的口气有些严，说不清突然涌上心里的情绪是什么，只能皱着眉头掩盖。
　　尹渌听出她口气里的怒意，诺诺不舍地放开她的右臂。
　　池路看她委屈的小模样，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擦。”
　　尹渌听话地接过纸巾，抽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抹在脸上。她从小就是个娇贵的混世魔王，家里谁的话也不听，除了池路。从前的尹正阳总是为此事哭笑不得，感慨自己作为父亲的
　　威慑力竟还不及大女儿。可谁都不晓得，对于一个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女孩来说，她幼时所崇拜的女人，就如同她的母亲一样。这种近乎虔诚的感情于尹渌，至今仍无丝毫变化。

　　尹渌有几次想开口，却被自己的呜咽打断。到后来素习惯叽叽喳喳的女孩索性一言不发，亦步亦趋地跟着池路，默默地流眼泪。
　　在这失去联系的四年里，她不知偷偷流过多少泪。所以当前几天接到池路的电话时，她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工作桌上弹了起来，眼泪也在那么一瞬就狂飙出来。明知道池路最讨厌别人在身边哭，可是却抑制不住。
　　街景几次微妙的变幻，转眼已经愈加熟悉。池路无知觉地握紧拳头，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后，心里却莫名一松，缓缓地舒展刚刚握紧的拳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不过是一些无关的人，和已经过去的故事，如此而已。

　　待站到那扇熟悉的大铁门前时，池路深深地向里望了一眼。尹渌此时正准备按开家里的密码锁，一抬头，却瞥见池路眼角那点未来得及收起的情绪。
　　尹渌小声地开口：“姐……不要紧吧？”
　　池路收起刹那的晃神，面上没有波澜。“迟早的事。”
　　尹渌飞快地按下密码锁的密码，巨大的铁门喀地一声缓缓打开。池路没有迟疑拖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尹渌落在她一步之后。之前只顾着哭，甚至没有仔细将自己阔别四年的姐姐从头瞧到尾。池路的背影高挑瘦削，背挺得很直，黑亮的长发优雅随意地盘在脑后，散落的发丝随着她走动带出的微风轻轻飘扬在空气里。她踩着高得吓死人的高跟鞋，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可侵犯，却又优雅傲然的气息。
　　一点也没有变，除了脚上的鞋跟越来越高，走路越来越快，人愈加的明艳，她还是如同以前一样，自信沉着，干净利落。

　　周围的一切太熟悉，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池路甚至能够想起，自己是在哪一年，在这个大院的哪一个角落里做过什么事。
　　她正走着，忽听得远方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嬉笑。
　　她此刻站在院子里一堵大墙的转角边，转角前是按着欧式园林设计的迷你庄园，而转角后正映入她眼帘的这番景色，则是按照她母亲生前的设想所修建的一座小小的仿苏园林。
　　园子中央有一汪池塘，池边围了一圈不密不疏的垂柳，每至春夏，茂密的绿柳会将整个池塘围得严丝合缝，合着池里跃起的艳色锦鲤，美如梦境。

　　她仍记得，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里也是这么一番景象。那时还是春季，母亲坐在木椅上，眯着眼睛言笑晏晏，而尹正阳则站在她身后，双手将她圈在怀中，握住她手中的钓竿。
　　时过境迁，就算景色依旧，却是物是人非。

　　尹渌见池路顿住，随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只见自己的父亲正大笑着教尹露和二妈钓鱼，几个家仆跟在旁边，随着他们的笑声轻笑。
　　她心下一紧，说不清是自己别扭，还是怕池路难受，也顾不得去看池路的表情，冲上前去大喊。

　　“爸！”

　　尹正阳正笑着尹露笨拙的姿势，闻声抬起头来。视线穿过已成枯枝的层层细柳，只见红色砖墙边，尹渌正站在那里，脸色不太好。她身边还站了一个高挑的女人，只因被柳枝挡住视线，看得不真切。
　　尹正阳挪挪身子，朝尹渌招招手：“小怪，快点过来。”
　　尹渌愣了愣，下意识偏过头去看池路的表情。却发现池路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平静如池水。她心一紧，握住池路的手，快步朝尹正阳走去。

　　十月的Ｓ市已然有些寒风刺骨的味道，越来越近的单薄身影却穿着比身体更单薄的衣物。池路有些好笑地被尹渌拖着走，却不想打断她，自己的步子依旧不疾不徐，只跨得大些。
　　她穿着及膝的短裙，两条笔直的长腿踏在高跟鞋上，整个人亭亭玉立。

　　尹正阳本来浅笑着，却因为看清来人而失了笑容。一时间千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突然觉得喉头发堵，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尹露和林美纹也因为池路的到来而愣住。
　　只只四年。却让人觉得，仿佛永生不能再见了一样。

　　“爸！”尹渌将面前的沉默打破。气呼呼地嗔了尹正阳一眼。都是你，本来想着这次池路回来了要想办法劝她回家的，都怪你，在这高兴个什么劲啊！
　　尹正阳被尹渌一声高喊叫回了魂，略带尴尬地摸摸鼻子，收起满目的复杂情绪，声音已带上一丝黯然：“路路，你回来了。”
　　池路微微一笑，明艳的脸顿时如同七月骄阳：“是啊，好久不见。”说罢她转向坐在一旁的尹露和林美纹：“小露和林阿姨也是，好久不见。”
　　尹露没有答话，林美纹却立刻笑开了：“哎呀，路路回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打声招呼。”

　　池路笑得更甚，口气礼貌随意：“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她说罢，一只手搭上尹渌的肩膀：“小怪来接我就行。”

　　林美纹看她的样子似是挺随意，也匆忙跟着客套了几句。可是客套之后却说无可说，刚才还满是欢声笑语的苏园，此刻却忽然静得可怕。尹正阳回过神来，表情已由尴尬转为沉寂，
　　眼底布着些看不明白的情绪。

　　池路忽然觉得无趣，随手拍了拍尹渌的肩膀，眼睛却是看向尹正阳的。
　　“我就先走了，有事可以联系我，小怪有我的手机号码。”
　　尹正阳抬起头，她没有细看他的目光，也不去等待他们的答复，转身就走。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站住。”

　　池路的脚步一顿，随即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进。

　　“我叫你站住！”身后传来椅子翻倒的声音。尹正阳豁地站起身，浑身怒意勃发。
　　池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还要去哪。”

　　“……”

　　“你一走就是四年，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吗！”他顿了顿，仿佛酝酿着巨大的痛：“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吗！尹路！”

　　尹路？听到这个名字时，池路的肩膀微微一颤。往日的回忆如同走马灯般，一节节在她眼前播放。她还记忆模糊的时候，尹正阳常常蹲在她母亲的身边，笑着朝她张开双臂，温温暖暖地叫她的名字。尹路。
　　尹路，过来，爸爸带你去吃糖葫芦。尹路，来，来爸爸抱一抱你。
　　路路……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路吗。

　　因为你妈妈说，我和她的路，会走一辈子，而你就是我们这条路的延续。

　　池路侧回头去，卸下笑容，满眼的冰冷。“你们着急，你们是谁？”

　　尹正阳一怔，面上的怒意更甚：“你……”

　　池路轻轻甩了甩耳边的碎发，继而直视着尹正阳的眼睛，声音凌厉：“随便什么猫猫狗狗的，也配有这个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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