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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 冬煦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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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国都江靖在民丰动乱之后,作为南部重镇已经经营了两百多年。江靖官员大多居住在内城五坊,世家寒门泾渭分明。出身平凡人家又在朝廷中得到较高位置的官员多半居住在长庆坊,鸾台侍中江映白的宅第也在其中。江府是一处三进宅院,有着江南特有的细腻格局,其间的湖石假山和一方活泉素来为人赞赏。这是江映白复职回京后新买的居所,之前他曾与高家比邻,宅第之豪华连欧阳家都自愧不如。江映白一踏进内宅,夫人韩氏就迎上来,笑问夫婿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回来。映白说近来万事太平,所以早点回来陪夫人用餐。韩氏噗嗤一笑:“只怕饭菜尚未端上来,越王殿下就又来请了。”映白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今日并无大事……”顿了顿,叹息道:“夫人,越王殿下与我之间绝非传言……”
韩氏自知失言,慌忙岔开话题。韩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十六岁时奉旨与江映白成婚,没两年,她的父兄坐罪下狱,按例该判流放。韩氏向丈夫求助,当时江映白如日中天,在皇帝面前求了个请,最终只是削职遣回原籍,没几年又获任用。于是,不管世人对江映白的说法何等不堪,韩氏心里丈夫永远是自家父兄的恩人。这对夫妻结缡以来到也一直和睦,最大的遗憾就是始终没有儿女。韩氏多次提出让丈夫纳妾,也将自己的陪嫁丫头以及府中美貌的使女塞给丈夫通房,可江映白对美色向来没多大兴趣,韩氏也只能作罢。江映白之前因过自中书侍郎贬谪为州司马,其后又迁至别驾,越王掌权后将他调回京城提升为门下侍中。江映白感其知遇之恩,回京后耽精竭志的辅佐他,忙碌到韩氏都一天和他说不了几句话。
江映白和夫人闲聊几句后又去查问儿子的功课,他收养了一个故旧的遗腹子,认作义子,取名江昀,这一年正十岁,聪慧俊俏,深得他的宠爱。韩氏每见他对江昀的疼爱便觉得丈夫必是极想要孩子的,也就更觉愧疚。他看过儿子的书法文章,又听他背诵了新学的课十分的满意,口上还是嘱咐他不可懈怠。他这一天果然安安稳稳留在家里,而且与儿子谈笑风生,陪夫人围炉夜话,端的是个好夫婿好父亲。待入内室,韩氏说夫婿今日面带喜色,敢问有何喜事?映白笑道:“司徒文茂的陈国与蔡国激战,陈国兵败,蔡萱兵临汉南,大批难民涌向宋县。朝廷今天收到北程州刺史的上书,请求朝廷派一万兵马援助,以图汉南。所以,不管汉南能不能拿下,北程州已是我楚国之地。”
“那可太好了,终于可以洗雪当年失却北程州之耻。”
“岂止如此,北程州在手,我楚国就多了江北一处屏障,在不至于向上一次一样除沅江再无可依。”
江映白还有一句不便对妻子说的话,那就是——北程州在郑偃手上失去,却在越王手上收复,而且是兵不血刃。民间必会说“越王仁德,使林刺史投效。”这对郑旻获得人心大有助益。不过,围绕此事仍有一些让他忧虑的事件。郑旻虽然对林晴朗提出的“官居原职、州府属官一切如旧、现有兵马仍归州府统辖”这一系列条件全盘接受,却对“出兵汉南”一事十分犹豫。欧阳斟、高瓒等均极力赞同——夺下汉南,就是将楚国疆域拓展到陈睦“屏湖大捷”时的鼎盛。映白觉出郑旻的犹豫别有深意,跟着他进了后堂,果然郑旻皱着眉道:“我得到密报,宋王在封地招募兵勇……”
他略一思索顿时道:“殿下准备对宋王用兵?”
“本王拟以此事召宋王回京自辨,不过,本王以为三王兄是不会乖乖回来的。”
“殿下是怕分兵汉南会耽误与宋王之战?”
“三王兄与十一王叔素为相倚,东南富庶、钱粮充沛、人口众多,这一仗只怕不好打啊。”
“纵然如此,林刺史只要一万兵马,不至影响殿下的战略。”
“攻打不难,以一万兵马换一个北程州也不亏。然而,打下后如何?防守汉南又岂是一万能成?”
“汉南防卫可以北程州为主,届时派一小部分军队留守协助即可。”
郑旻依然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此次便听阿白的话。”
这件事让江映白多少有些担忧,但收复失土的喜悦依然压倒了其他繁杂情绪。
翌日,朝廷命兵部员外郎前往传旨,任命林晴朗为北程州刺史,原州府官员皆原职任用;令程州都督廖云清拨兵马一万协助林晴朗攻打汉南。
从宋县城墙上看下去,目之所及均是难民。难民是在十月初逐渐涌到的,宋县最初还允许他们进城并加以安置,随着人越来越多,县城已无力接纳。到了十月初八,城门官打着哈欠登上城楼往下一瞟就惊呆了。晨雾中黑压压的一片,均是扶老携幼,都仰着头望着城楼,一眼看去竟是望不到边。巡城官飞奔着到县衙汇报:“城外难民数以千计,请大人定夺!”知县登上城楼,瞬间就吓着了,下令紧闭城门,不再接受难民。一面派人飞马向安菀汇报。
此时,安菀主持大局的是刘呈之和别驾丁源、司马肖归雁。呈之原本镇守的璧山县则交给了与大军失散后辗转来此的邢昭。此外,陆续逃难至此的一些官员、将领,比如沈唐,则在州府为幕僚。刘呈之听到宋县急报,忙召集部署商议,众人皆同意宋县的处置——难民数量过大,各地无力处置,不能接受。他们还有另外的顾虑,那就是难民原因不明的大量涌现,若是其中混入了司徒文茂的军队,不用多,只要几百人,入城后趁夜闹事,或者纵火烧城,或者里应外合夺城,皆有可能。
呈之最终下令不得让难民进城,同时派出几路细作前往陈、蔡两国察探形势,并请书告急公文,派了亲兵营两个得力小校前往楚国送信。呈之等人初步判断,均以为难民大量从北方涌至,当是司徒文茂与蔡国之战落了下风。议论至此,众人都有点兴奋,肖归雁第一个说:“若真是司徒文茂战败于蔡,我等可否乘势拿下汉南?”
丁源点点头:“可以一试。”
呈之尚且思虑,肖归雁又道:“原本宋县归附之时,林大人就考虑过直下汉南,唯独顾虑汉南刺史、平东将军肖永勇猛善战。大人担心一旦久战,北程州的军粮辎重皆有不足。若只是再取下符州以南一两个县城,则都是无险可守之地。而今蔡陈交战,肖永驰援前线,若是蔡已逼近汉南,那么我们双面夹击,事倍功半!汉南城高池深、通衢要道,南为程州屏障,北可进逼中州,若错过此机必当后悔。”
说这段话的时候,肖归雁神色昂扬,目光明亮,刘呈之看着她笑道:“肖司马果然不愧是多年跟随林刺史之人,与林刺史一般的壮志凌云。”
宋县城门紧闭,四门只有南门每天开放几个时辰,供城中百姓进出,进出皆要领取凭证,无凭证者禁止入城。城外聚集了大量难民,每日里苦苦望着城头,有些哀泣着请求城门官放他们进去。这些人大多并非来自于蔡、陈交兵的前线,相反是在还算后方的忻州、汉南。
蔡陈两国于这一年夏天激战于荆左等地,双方合计十余万兵马连番苦战。到了九月下旬,战事渐明。蔡军奇袭飞龙关,火烧陈军粮草,陈军仓惶而逃,一日一夜溃败两百余里,连失五城。陈军一直溃败到豫城才勉强稳住,他们在城外整顿兵马、扎下营帐,迎击蔡军。这一番溃逃,陈军丢失了大半粮草,几万军队挤在豫城内,顿时面临饥饿。司徒文茂在治军上原本比族弟司徒清好许多,然而此次面临困境,又是战败之兵,军纪瞬间涣散。最初的掠夺是在败退后第四天,率先断粮的左军一些士兵冲入了邻近的村落。是时,秋收方了,各处塞场上都还晾晒着麦子,陈军见粮就抢,但有阻拦的一概杀死。面对“满载而归”的士兵,左军将领,乃至三军统领都以沉默相对。将领的默许激发了士兵的暴戾,此后劫掠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在蔡军撤退之后,陈军仍然沉醉于抢掠,撤军路上处处遭难。其中有几个村子的青壮年起来反抗,不但惨遭杀害,恼羞成怒的陈军甚至放火烧村。
陈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那些失去了全部粮食的村民觉得过冬无望,于是拖儿带女离开故乡前往城市求食。此前,北程州接纳流民并分给田地的消息已经四处传扬,那些距离北程州较近的难民就纷纷前往。
宋县、孚阳这几个与陈国接壤的县城都遇到了蜂拥而来的难民潮。
十月中,寒流过境,一夜间大雪纷飞。
城外的难民都是背井离乡而来,且大半是被军队追着,放弃了一切逃亡,身边连御寒的衣物都没几件。一场大雪,城外哀哭之声不绝,到了早上,不少年老体弱的再也没能挣开眼睛,于是又是连绵不绝的哭声。城墙上年轻的士兵听得不忍,连声说:“太可怜了……”年长的瞪他一眼:“做好本分,若是失了此城,你我家人皆与他们一般。”
唯一开放的南门外,难民们苦苦哀求。一个小女孩拉拉母亲的衣摆:“娘,我饿……”做娘的咬咬牙没有理睬她,过一会儿小女孩又拉拉她:“娘,我冷。”这妇人已将自己唯一一件棉衣裹在怀中抱着的婴儿身上,当下摸摸自己身上的单衣,又只能装着没听到,可眼泪已经下来了。正此时,一个少年挤进人群,在女孩儿耳边说了几句,女孩儿眼睛一亮,低声道:“谢谢哥哥。”少年又到妇人身边,拉拉她衣襟,往她手里塞了点东西。妇人一看,居然是一小块馒头,又见女儿正往嘴里塞着什么,俯身道:“好孩子,你自己吃吧。”少年摇头:“给弟弟先吃。”妇人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心想这孩子真没白救。
这少年是他们夫妻在逃难路上捡到的,那时他们还没有那么困难,这少年摇摇晃晃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忽然倒下,他们一时心软,扶起来给他塞了块馒头,路边好心的人家又给了碗热汤。少年醒来后听说他们要逃难到北程州,求着和他们一起走。他们夫妻也没多想,就这么答应下来,这一走又是几个月,终于带出来的钱即将用尽。夫妻俩一商议,某一天早上带着两个孩子先走了,结果几天后那个少年又跟了过来。如此连着甩了两次,少年都跟了上来,第三次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用尽了钱。这个时候少年的本事显出来了,他也不过十四五岁,却像是在市井里摸爬了多年,不管是打探道路、乞讨吃食,还是寻找避风过夜的地方都比他们能干。他们夫妻自是再不丢开此人,还认了他做义子,便是在当下的困境中,少年好像也比旁人能讨到更多吃的东西。他们夫妻常想,这少年若是丢下他们自己求生怕是活下来的机会更大些。
这么想着,妇人拍拍怀中的婴儿,低声道:“宝贝,有东西吃了。”一边扒开包裹婴儿的衣服。
瞬间,凄厉的叫声从人群中响起。
人群短暂的围拢了一下又散去,在这逃难路上,一个婴儿的死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在林晴朗向楚国朝廷提出增兵夺汉南,然后日夜兼程赶回安箢的时候,刘呈之等人也宛若置身蒸笼。他们知道随着天气的变冷,那些聚集在城外的灾民势必面临冻饿得局面。各地报上来的难民数量均以过千,这些人在长久的等待以至于绝望后都有可能在一夜间从难民变为暴民和盗匪。原本这一年来,北程州以对流民的妥善安置扬名于北方,无形间已给他们积累了大量人心。可一旦这一次发生民变,以往的一切赞美都会变成责难,这是正需要功绩立身于新国的他们承受不起的。
就在这样的困境中,长春宫大神官忽然来访。他说对于州府的处理方式他并无异议,但是,已经达到极限了,眼看寒冬将至,再得不到援助,断绝希望的灾民会迅速沦为暴民。他说:“今日来向各位请一道令,允许我率领北程州大小神宫出城为灾民搭营施粥。”
呈之赞扬他的善心,却皱着眉头道:“前后经历数次战乱,只怕神宫的元气也耗尽了吧。”
大神官微笑着望向丁源。后者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说神官大人如何亲履衙门,原来是来拖老头子我卖命。”说话间望向呈之:“刘大人,又到了程州冬煦节的时候。”
刘呈之等人第一次听说“冬煦节”,这些赵国官员对这样一个节日完全陌生,待到弄明白均赞叹不已。丁源担任过五年的冬煦主祭,知道这是个好主意,但又担心大乱之后百姓各自艰难,哪怕富户也没有太多余物,至于大量移民更是对冬煦传统一无所知,恐怕形成不了声势。
大神官俄而歌咏:“冬煦献粮,五谷丰登;冬煦献衣,无寒无馑;冬煦献药,无灾无病……自保之本能、济世之良心,并存一身,程州冬煦已有百年传承,百姓皆以冬煦敬神为来年安泰,只要重启冬煦节,程州百姓均当尽心竭力,亦当感染北方之民。纵然今年不懂,来年他们就是冬煦的一员。”
神官吟唱的是程州冬煦节流传的歌谣,这本是数十年前冬煦节刚刚兴起的时候,神官们为了劝导百姓捐赠物品而编写的歌谣,如今已妇孺皆知,且在每一年冬煦节都会被唱响。昔日的劝导已植入程州百姓的记忆,成为他们绵长的信仰。
林晴朗踏入北程州地界的时候,冬煦节的筹备已经开始了,让她感受到的是一支押运的队伍,由神官领队,一路行走一路反复的朗声宣告:“冬煦敬奉,神宫押运。”她惊愕的问从人,有北程州出身的官员解释说:“这是冬煦节的贡品,在程州境内,再强悍的盗匪也不会劫夺冬煦敬奉之物。”
晴朗瞪大了眼睛:“北程州恢复冬煦节了?”
随行官员也有些茫然,却笑着道:“这真是太好了。
“是啊,的确是太好了,程州终于从战乱中恢复过来。”
一年的拒敌州外,一年的风调雨顺,终于换来秋日五谷丰登,冬日暖阳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