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刘一ber

44、第 44 章

　　看到那泛着白色光芒，轻微跳动的神识，叶清澜脑子里的弦绷断了。

　　他下意识阖眼自测灵台、识海，而后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看着面前乱七八糟的慕归寒。

　　乱七八糟这个形容，真的不是叶清澜的个人情绪带上的偏见，因为慕归寒现在的模样，真的很糟糕。

　　他的神魂被叶清澜身上的禁止直接绞碎半边，对身体的控制和魔气的压制削弱，不只是神魂带动的肉/身不稳，就连他体内的魔气也呈现反噬之势。

　　他手中的神识瞧着薄而透明，白得扎眼，弱不轻风的模样，但慕归寒以自己接触感知而言，这缕神识不容小觑。
　　而且他的魔气竟然无法靠近，只要是接触到这神识的一圈外轮廓，魔气就如同被水扑灭的火焰，噗嗤一声，消散。
　　那些魔气在神识身上吃了瘪，就沿着慕归寒五指手背脉络回流，直击他的心脏肺腑。
　　气势汹汹地反噬。

　　可慕归寒却全然不顾，他看着叶清澜恍然的神色和紧蹙的眉，在对方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呼出一口气，低声说：“我听见过……”

　　慕归寒不顾溢血的嘴角，说半句话咳出一口血，他的两双眼睛也有连续的血腾出，于是抬头视物有些吃力，只能半睁着一只眼，目光涣散地看向叶清澜：“……你要回哪去？”

　　话落，慕归寒感觉耳边响起一道炸雷，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他眉间不由一挑，半晌才听见另一边的叶清澜反应迟钝茫然问了一句：“……什么？”
　　慕归寒眯着眼，托着手里的那抹神识朝他这边靠近：“问他。”

　　叶清澜：“……”
　　他立刻偃旗息鼓，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副十分为难且十分不想开口的神色。
　　但不需要叶清澜开口说，慕归寒自有办法。
　　那个在梦境中戏弄过叶清澜，读取并篡改记忆来捏造幻境的办法……

　　于是在阵阵雷鸣之中，整个水云殿被一个巨大的幻阵包裹进去，而那不知缘由下落的天雷，忽然找不到了落点，从根源处下落，然后四分五裂不顾一切地落到了整个八象门的山台仙宫。

　　一时风云色变，人声鼎沸，祸及殃民。
　　八象门周边大小仙门十二所，皆御剑前去一探究竟。

　　其实幻境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不过是一眨眼。
　　但在幻阵之中，慕归寒却仿佛渡过了一段漫长岁月，久到追溯到了天地之初，长到他甚至窥探到了世界终末——就如当下，天道无端发难，降下九九玄雷肃清人间焦土。
　　而开端，来自于慕归寒体内失控的魔种。
　　终末也源于他体内的魔种。

　　这神识来历不明，可神通广大，就慕归寒从他身上读取到的信息可以判断，这抹神识并不属于这里，甚至或许高于三界。

　　他的灵窍通古今晓未来，甚至能够穿梭时间一遍遍纠正通往末日的那条路线。

　　然颠来倒去也不见成效，否则也不会有叶清澜出现。

　　慕归寒飞速地掠过那些拼凑出来的记忆，无一不是看着他陨于天雷之刑，然后故事重新开始，从他没有来历的诞生，那条冰河之上。
　　一遍遍走重复的、微末差别的人生。
　　直到看见有一次，在无数个他颠沛流离逃亡的雨夜，漫无目的的他撞进了一洼落于人间的满月。

　　那是他和叶清澜的初见。

　　那人自远处山道徐徐走来，又像是从天而降无意飘然落于他的前路，恰巧就让他们牵连在了一起。
　　以为是因缘相会，但其实那场相遇很刻意，又很蹊跷。奈何慕归寒遇见的那人又过于温和包容，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即便惊惧敏锐如慕归寒，在遭遇那次身份暴露被追杀的惶然时刻，竟这样稀里糊涂被叶清澜牵走了。

　　可如今他想，自己那时候或许是受到了影响，来自于这抹天外神识的影响。
　　他希望慕归寒信任叶清澜，于是那朝夕相对的每一个时刻，慕归寒从未对叶清澜展露过分毫的偏见与猜忌。
　　一直到此刻。

　　全心全意到，他都已经快相信自己了的爱……与恨。
　　可如今有赤/裸/裸的证据告诉他，都是假象，都是欺骗，都是身不由己，受制于人。

　　或许还是逢场作戏。
　　叶清澜这个身份也好，师徒的枢纽也罢，就连当初的舍身入死，其实都可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骗局。
　　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天外神识的偶然起意，为了一个想要改变的结局才拼尽全力。

　　“那我的……我……算什么？”
　　他真切地从那些相处中感受过，喜悲爱恨，可如今却有人说不过是一场失误后可以重新来，再陪他演一场的话剧，就很可笑。
　　来往皆是看客，只有他一人着了道，入了戏。

　　慕归寒看着幻境重演下，他那段被叶清澜抹去的上一世。
　　心说难怪叶清澜少与人相交，因为他不属于这里，无人可依。
　　难怪叶清澜能如此坦然接受他的身份，因为他来自天外见多识广，故而包容。
　　也难怪叶清澜不常让他下山……

　　他以为的曾经被套上各种苦口婆心、情真意切的借口，现在看来却是一种预防意外的搪塞和一种天外来客的漠然。

　　慕归寒对自己死不死活不活真的很无所谓，毕竟在曾经踽踽独行的岁月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将来，若不是因为叶清澜……

　　可他又想……幸好能有叶清澜。

　　他不懂这抹神识对改变灭世结局的坚持，却似乎能懂了众人皆有的想要存在的执着，不论是在世界上亦或是在人心中。
　　这是源于那些他从未感知过的情绪与情感而产生的一种不舍与不甘，因为求而不得欲罢不能的一种偏执和坚持。

　　只是可惜他所求的那一份，落不到实处，那人从始至终都不曾、也不该存在于此处，就像随风飘曳的风筝，那纤长的细线摇摇欲坠，终会在某个时机远行。

　　他想到那断断续续的对话中，他们提到了叶清澜要回去。
　　也看见了当初天外神识将叶清澜召唤于这个世界的交易。

　　神识说，自己窥探过这个世界的终末，会毁于一个诞生于幽天渊、吞噬了魔域千百魔族的魔头，而后天罚会降下惩戒，将魔头消杀，从此这个世界也不复存在。
　　而他作为诞生于天道的一抹自主意识，并不希望他诞生的世界走向这样的结局。

　　“世界即我，我即世界。”

　　和叶清澜初见时，那个声音是这样介绍自己的，“你就当，我也想要长命百……千千万万岁吧。”
　　话到口中改了口，叶清澜有些无语：“……我生活的地方论起历史起源都以亿为计量，你的要求有点低了。”

　　那时叶清澜似乎刚经历过一次死亡，被召唤而来，听闻这个神识尝试过无数回溯的结局，但不管怎么做最终慕归寒都会坠魔触发天罚。
　　叶清澜问他，你既然就是世界，这种事情不应该能够控制？

　　世界意识说，不一样。

　　控制世界走向的是规则，是约束。
　　而他虽然诞生天地，却只能做一介看客，即便有移山倒海之能，也无法撼动这世界运转之初刻下的规则，而且世界的规则也排斥他的存在，他每一次轮回，都只能在世界重置的那一刻，更改某条命运的走向。
　　即便如此，他发现自己的能力越来越受限，存在也越来越微弱，比如回溯的时间节点，比如他能介入的范围。

　　起点从慕归寒被捡回，到了从南宫家逃离。
　　而他无能为力，只能在自己快消散之前，孤注一掷，借外来之力。

　　那是维持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有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世界规则非黑即白，善恶泾渭分明。

　　“慕归寒作为万恶之源，偏偏也是维持世界平衡之一。”

　　慕归寒曾听过，仙门长辈跟他们说这世界诞生是因天地诞生的灵兽和凶兽争斗，撕破混沌，而后凶兽陨落形成魔域，灵兽献祭切开三界，并以灵气笼罩护佑人界与妖界。
　　所谓平衡就在于，唯有三界之气平衡，世界便稳定。

　　而魔气是，只要有人，有灵，有欲望有偏执有情绪，那些污秽就会存在，魔气也就生生不息。
　　故而就算是三界灵气大盛，只要幽天渊那镇压魔气归属的魔种尚在，这个平衡也很保持极好。

　　没错，魔气的归属。

　　灵气魔气混淆，世界就如诞生之初，混沌一片，焦土无光，寸草不生。

　　只有将那些污秽拢去，归于一处，万物才会在灵气滋养下爆发生机，蓬勃生长。而在生灵成长时遗留的伴生的污秽，会随着成长修行被驱赶体外，最终趋于本能飘散到魔域寻找归处。
　　又或者徘徊于人界，形成魔，而后被修士斩杀。

　　而当初的凶兽，其心脏为万魔之种、万恶之源，就是一切污浊的归处和来源。

　　它滋养了魔域，孕育无数魔族，最后也将吞并自己诞生的一切罪孽。

　　这一切本来都很好，如此平衡地循环，四海皆平。

　　直到某日，魔种……活了。
　　这并不是说它忽然跳动唤起了凶兽，而是它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竟然诞生出自主意识，一直想要自己活着的意识。

　　由于存在感太强，又牵连着所有魔族，几乎让三界全部魔物变了性，开始为了变强争斗，杀戮。
　　甚至连仙家也收到了影响，比如心魔，难以控制。

　　这是魔种的本性，它从不参与纷争，却能挑起纷争。
　　它想要活着，如同“人”一般地活着，便需要足够的养料，足够的信息。来自人界的信息，所以它驱动的许多魔族，开始在人间作乱。

　　而在这些杀戮带来的源源不绝的魔气和怨气中，它将完整成型。

　　所幸那一次，仙门百家及时控制，将其重新镇压。
　　而后不知是不是由于葬身魔域的修士太多，百年后，竟生出了一个名为“慕归寒”的个体。
　　以人的姿态，他本无魂无魄，无名无姓，好在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然后，真的做起了人。

　　可伪装终会暴露，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
　　灵气占优势，风平浪静。
　　魔气占优势，大祸临头。

　　因为魔气会吞噬，吞噬同类壮大己身，吞噬灵气扩大领域。

　　故而在慕归寒彻底被魔气主导开始以本性屠杀操控三界时，世界规则受到了挑衅，降下天罚。
　　而除去魔头的那一刻，魔种焚毁，灰飞烟灭。

　　三界污浊哀怨没有归处、流离失所，所谓的黑白混淆，规则混乱，天罚轮转不息。
　　在这以毁灭为主导的，势不可挡天雷之下，凡人、仙者、妖精，无一幸免于祸，草木成灰，山河破碎，世界崩塌，归于混沌。

　　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也是叶清澜极力需要去改变的结局。
　　但显然第一次失败了。

　　那时叶清澜以换命咒帮慕归寒转移了天罚，可谁曾想他“死”后，真正的世界规则所降下的天罚姗姗来迟，慕归寒以世界神识视角所看的，是叶清澜被劈碎后，以灵魂姿态独立于世界之外。

　　他知道作为外来者，叶清澜是无法直接进入世界，是世界神识将自己作为媒介笼罩在叶清澜的神魂上，如此便能为世界接受。
　　而叶清澜肉身消亡，灵魂就没有了归处，只能作为旁观者，看着慕归寒在他面前被绞杀。

　　而他此刻也作为一个看客，旁观自己上一次的死亡，有点诡异，又很一言难尽。

　　他听见“叶清澜”说：“我很好奇，世界规则的触发标准是什么？魔气的含量？实力？还是其他方面？”
　　世界神识说：“不知道，反正他成魔后，就很容易被雷劈。”
　　“叶清澜”：“……”

　　“他如今似乎无法死亡……”
　　“但天罚的伤口无法愈合，他躲不开。就算形神不散，也会被折磨致死。”

　　“叶清澜”闻言有些不忍：“轮回吧，带他回去。少遭罪。”
　　于是画面跳转，浩瀚星辰在他眼前掠过，扭转，成为漩涡的一点。
　　万籁俱静，慕归寒睁开眼，目光穿透斑驳尘埃，看见了这一世的叶清澜。

　　那人一身月色轻衫，淋着薄雨，站在山林前。山间仙术凝结的萤火在他身后飘散，如同长夜繁星，雨雾在他肩头破碎，映着光点，像给他身上镀了一层光。

　　慕归寒一直记得这个夜晚，明媚暧昧。
　　他见到了一轮满月。

　　可回忆告诉他，雨天是见不到月的，他看见的是地上霜、水中月。

　　无盈无缺，不寄相思，触之即散。

　　而此刻，这轮月又即将在自己面前消散。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点回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