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闻流珮》终须梦

48、灯火

　　曲落笙笑起来。

　　她摘了灯，不似方才般随手抛下树，而是带着灯轻巧落地：“你还委屈上了？”

　　孟倾接住她，目光柔和：“你摘下的灯，不给我留，还不许我委屈么？”

　　曲落笙道：“孟大人是君子，自然不会与我计较。”

　　孟倾道：“若是我说计较，曲姑娘会给我留一盏灯么？”

　　曲落笙扑哧一笑，把灯递给他：“少不了你的。”

　　孟倾接过，余光见门子老李的小孙女躲在门后，怯怯望着他手里的灯，转头看向曲落笙：“看来曲姑娘这盏灯是要借花献佛了。”

　　曲落笙笑道：“谁叫你突然出来，抢了人家的灯。”

　　孟倾笑着摇头，走近前，弯腰把灯递给小姑娘。

　　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小姑娘犹豫地伸出手，抬眼看见孟倾神情严肃的脸，伸出来的手又收了回去。

　　曲落笙背着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热闹。

　　孟倾有些苦恼地皱眉，尽力让自己瞧起来没那么可怕：“君子讷于言……”

　　他指着灯笼上的字教起小姑娘，试图缓解她的拘束。

　　小姑娘震惊地看他一眼，捂起耳朵，蹬蹬蹬跑远了。

　　曲落笙禁不住笑，从孟倾手中接过灯，轻轻放在门旁。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我背的对不对？”

　　孟倾看着她，神情温柔：“在读《论语》？”

　　曲落笙道：“练完功顺手翻翻。”

　　她几步跳下石阶，冲孟倾歪一歪头：“今日元宵，我带你去城西看热闹，如何？”

　　孟倾看一眼天色：“今夜嘉德殿是我值守。”

　　“来得及。”曲落笙推着他向前，“成日坐在那看公文，也不怕看成个呆子。”

　　孟倾配合地向前走了几步，半偏着头问：“上次听你提起，你要辞去泰平署的掌事职务？”

　　曲落笙点了点头，意识到孟倾看不见，又说了句是。

　　“原是为了避开燕春熙才去的泰平署，眼下燕春熙被刑部捉拿归案，春熙班四处散落，我也无需留在宫中了。”

　　*

　　几日前，刑部沿着平仓令新供出的证词顺藤摸瓜，将与此案关系匪浅的燕春熙收捕至刑部大牢。

　　本想彻查倒卖仓粮一案，不想却意外查出燕春熙杀害苏宜一事。

　　堂审官大惊失色，将卷宗提交刑部复议，受命重审此案。

　　只是燕春熙阴沉狠厉，问什么都死咬着不答，连审几日都未有结果。

　　直到堂审官取出苏宜遗物，与燕春熙当堂对质，他方才有了反应，松口答道：“是，我杀了她。”

　　“你为何杀害苏宜？”

　　燕春熙沉默不言。

　　堂审官道：“从实招来，本官尚可通融几分，为你谋个从轻发落。”

　　燕春熙垂眸看向陈列于案几之上的破旧风筝。

　　良久，他嗤笑：“因为她碍了我的眼。”

　　“照你所言，你与苏宜素有嫌隙，又为何去城郊为她扫墓？”

　　堂审官看他：“若非你孤身一人前去坟场祭拜，以你的身手，衙差未必敌得过你。”

　　“那是你们运气好，撞见我旧伤未愈。”燕春熙冷笑，“不然再来十个衙差，也不够我杀。”

　　“放肆！”

　　堂审官怒喝。

　　燕春熙只是嗤笑一声，言罢，便又变回沉默的模样，任凭堂审官发问，只是闭口不言。

　　堂审官无法，只得唤左右衙役将犯人收入大牢，隔日再审。

　　*

　　孟倾简单与曲落笙说了这几日审案的进展，接道：“刑部明日会再次提审燕春熙，想来能有些进展。”

　　曲落笙听出他的疲惫，轻轻捏一下他的肩。

　　“今日过节，便不想这些了。”

　　说话间到了城西，元宵佳节，满街花灯光彩夺目，街边各色把戏正耍得热闹。

　　各大杂耍班用尽浑身解数招揽看客，引得街边不少人住了脚看，叫着好抛落赏钱。

　　孟倾极少见这样的热闹。

　　往年元宵，他不是在部衙值守，便是在家中读书习字。

　　夜空中绽开绚烂的烟花，长街人声鼎沸，是与他寻常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向街边看去，短短几步路，已然变换了数不清的把戏。

　　喷火的，击剑的，街中间有两个扮丑的小伙子，正被一群人围着演滑稽戏。

　　其中一人打个恭，笑嘻嘻问道：“试问老爷，小子欲做一个丞相，要读哪些圣贤书？”

　　另一人扮做老者，抚须道：“要做丞相，无非钱之一字。小兄弟或有钱，或姓钱，宰相之位自然手到擒来。”

　　那人嬉笑：“可如今没了钱，小子又该如何是好？”

　　老者笑答：“那便只能做孟去也。”

　　围在一旁的看客哄然大笑，鼓掌叫好。

　　孟倾听了此间人编排自己的话，倒也不恼，只微微笑了笑，随人群一同扔下赏钱。

　　他移开目光，正看见曲落笙撑着手跳上木栏，轻松地倚坐其上，与瓦肆里的友人说说笑笑。

　　近前找她的人络绎不绝，她说笑着，神采飞扬，像是天生就属于这一处热闹。

　　孟倾安静地看着，眼底亦含了笑。

　　街那头放起各色焰火，本就热闹的长街涌入了更多的人。

　　孟倾避到街边，忽然目光一顿，定睛看向街对面的茶馆。

　　茶馆生意极好，店里客满，店家便在门外支起小桌，供往来客人歇脚。

　　孟倾向摆在门后的小桌看去，木桌旁，几个高大身形格外打眼，与周遭客人中格格不入。

　　尽管他们刻意挑了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却依然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蛮人。

　　孟倾蹙眉。

　　自数年前梁王叛乱，领蛮人侵袭边关，大虞已有许久未与其部族来往，关内蛮人更是寥寥无几，怎么今日却在此地见到了？

　　正要再看，街中央的戏台敲起锣，一群人涌到台下，扰乱了他的视线。

　　再去看时，那几个蛮人早已没了踪影，只剩店小二擦桌添茶，在街旁招揽新客。

　　锣鼓齐发，不知哪个杂耍班的班主站上了戏台，提灯为自家班子造势。

　　“公子小姐们都瞧一瞧！”

　　戏台上铜锣一敲。

　　“我手上的灯，是从那城南月老庙求来的红鸾灯，哪位公子小姐若抢到了，便是红鸾星动，来年必然有个好姻缘！”

　　那班主提着灯道：“各位尽可大显身手，都来试一试夺灯！”

　　锣鼓有是一响，各个杂耍班的人聚到台下，并着些好热闹姑娘公子，对班主手里的灯跃跃欲试。

　　孟倾站在人群中央，见曲落笙回过头，向他眨一眨眼。

　　“等着，我给你抢去。”

　　孟倾略带无奈地扬眉，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知道拦不下她，无声回答：“小心些。”

　　不等说完，曲落笙已然轻盈地闯入熙攘人群，如一尾灵活的鱼，瞬间消失在人海之中。

　　*

　　锣鼓咚咚铛铛一气乱响，戏台子下的人哄笑着，为班主手里那盏灯抢成一片。

　　曲落笙扎紧束带，借台下阶梯轻松跃起，几个腾跃，越过一众人到了台上。

　　红鸾灯挂在戏台正中，那班主见人上了台，笑着叫起学徒：“有人上来了，还不拦着去！”

　　一众学徒过来拦人，曲落笙轻轻巧巧一跳，翻身上了木桩。

　　“姑娘好身手。”

　　那班主被曲落笙的身手激出兴致，亦翻身上了木桩：“便由我会一会你。”

　　曲落笙笑道：“只怕班主今日留不住那盏灯了。”

　　二人你追我赶，在木桩间腾挪迈步。

　　班主紧追不舍，曲落笙轻轻侧身，一个旋步，上了最高的木桩。

　　跳跃，抬手，不费力摘下做工精巧的红鸾灯。

　　台下轰然响起叫好之声，就连那班主看了曲落笙身手，也不由叫两句好。

　　一众人目光艳羡，四处张望着，纷纷去找能得到这盏灯的人。

　　恰好泰平班的人也来台下凑趣，眼见曲落笙拿到灯，齐刷刷转过眼，去人群中找那位总是不苟言笑的孟侍郎。

　　果然，出了名硬脾气的孟大人此刻微微带笑，正专注地看着台上。

　　曲落笙兴高采烈，提着灯叫一声孟倾，跳到他身前。

　　她晃一晃手中的红鸾灯，漂亮的杏眼光采明亮：“你的灯。”

　　孟倾伸手去接。

　　修长有力的手到了眼前，曲落笙却突然把灯提起来，故意不叫他拿到。

　　“这灯可不能随随便便给了孟大人。”她笑盈盈道。

　　孟倾笑一笑：“那曲姑娘以为，我要如何才能拿到这盏灯？”

　　曲落笙站在台上，垂眸看他。

　　“这是我求亲的聘礼。”

　　那双眼目光清澈，只映出孟倾挺拔的身影。

　　“我要拿它向你提亲，你若答应，这灯便归你。不答应，这灯便不能给你。”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周边的人头一回见姑娘大大方方向男子求亲，都新奇地瞧着。

　　有那爱看热闹的，耐不住起哄道：“公子，这样好的姑娘向你提亲，你还不快些应下她！”

　　孟倾却摇一摇头，目光温和地看着曲落笙。

　　“哪有姑娘向男子求亲的道理，该是我上门提亲才对。”

　　曲落笙哼道：“那么多规规矩矩，等你提完亲，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她眨一眨眼：“我等不及，便只能把你抢走了。”

　　话音未落，眼前灯火忽地一动。

　　她猝不及防，被一双手搂抱着下了高台，跌入熟悉的怀抱。

　　鼓掌叫好的人群中央，孟倾毫不犹豫接过她手中的灯，很轻地抱了抱她。

　　“那我便跟你走。”他道。

　　笑声与叫好声轰然作响，泰平班的人早已按耐不住，在一旁哄闹起来。

　　沈婉最是兴奋，当即不管不顾地放起焰火，火光一闪，天空瞬间炸起五颜六色的花朵。

　　目中是流光溢彩的夜空，火树银花之中，家家户户挂起花灯，长街灯火璀璨，宛如明亮的长河。

　　笑闹声中，曲落笙与孟倾并肩而立，抬头看向热闹的长街。

　　人声喧嚣，正是凡世烟火。

　　她看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动：“今夜灯火璀璨，可作一观。”

　　在她身旁，孟倾轻轻牵起她的手。

　　“你我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