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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水中沉浮 ...


  •   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但青年的眼睛一直没有聚焦。
      木讷的样子看着也并不像在思考。
      几个歹徒暗想,这个登云殿的弟子煞是眼生。
      它们在策划计划前,都进行过调查,像登云殿这这种毋庸置疑的天敌,每个弟子都多少有过了解。
      然而,他们只知道现任掌门复灿那仅有的十三个弟子,登云殿向外公布的也只有这十三个弟子。
      所以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正是登云殿二长老芜上剑仙毕鸢唯一的亲传弟子。
      更不知道,他也是登云殿早已故去的三长老,于净的后人。
      只不过于净死了,于家也早已片甲不留。
      他虽然被收入宗门里十年有余,却因为身份特殊没有抛头露面过。
      只有几月前那场不向除参加宗门外其他人开放的剑试大会,青年第一次出面过江湖。
      且即便拔得头筹,也还是没泄露任何私人背景。
      “你是谁?!”虎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若不是逐凛的神经足够紧绷,还以为它就是和普通老虎一样咆哮了一声。
      船舱中的船夫虽然已经微微察觉到舱外的动静有异,但暂时顾不得追究出去,在逄玉雪身上急切地嗅了许久,才终于将眼神落置她头上的发簪上。
      他的辨别能力基本全依靠动物本能,至少很难出错。
      他立刻将手抓去,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弹回去。
      “呵,”他咬咬牙,嘲讽一笑,“咱也不是白觊觎的。”
      他露出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的架势,口中似乎念叨着异国语言,逄玉雪听出与梵语类似,却又不尽相同。
      不待他施法完毕,突然船面毫无预兆地一震。
      逄玉雪始料未及摔在地上,他也只勉强抓住舱柱站稳。
      “这又生出什么变故?”他瞧了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捏紧了拳头,“难道其他妖也出来了。”
      随后,他便把逄玉雪绑在了舱里的支柱上走出来探察情况。
      青年依旧半个字也不吐。
      正当虎妖打算无视他先把逐凛解决的时候,他才脚尖微微挪动,提起手里的剑朝它的方向在空中一划拉——呲啦,凶猛无比的虎头,落地那一刻透出别样的乖巧。
      逐凛被放开了,他下意识想拖着断腿朝被挟持的逄玉雪船舱那边去,却发现压根拔不动腿,甚至连眼睛也移不开。
      另一条腿也被吓得不好使了。
      而青年本人——是第一次杀人。
      或许他是看过许多杀人的场景,但拔剑杀人的确是头一次。
      他头一次用这把剑沾染上人命。透过那些还没有凉透的血,还能看见有条细微裂缝中闪着猩红色的强光,里面不知藏着什么样的世界。
      强光无形中奠出一种迫使人预见死亡与腐朽的焦虑不安。
      “究竟是谁……”血冲刷过大半的甲板,断头的尸体直到现在也还在继续向外奔出热血。就连挟持着人质的伙夫和刚出船舱的船夫,脸上都有半凝的血斑。
      “呃——”红栀看得胃里倒腾,恰好伙夫也见势不对想要开溜,于是便放开了她。
      她瘫软地跪倒下去,那股血腥味近得像是贴在鼻边的,反反复复冲击着她的感官。
      也没人对她特别留意,任凭她吐了一地之后在血泊中晕死过去。
      所有人气息都放得很慢,尤其是意识到来人非同小可的歹徒三人。
      莫非,他的来意也是因为那个?
      可恶!这东西绝对不能让人!可是打不过又能怎么办呢?
      眼见那青年的剑气速度快得吓人,怕是刚一动就会被砍了头,于是他们暂时能做的就只是汗津津的一动不动。
      虽知道目的达成的可能很渺茫,但三人皆心有不甘,已经想好了只要对方再有任何动作——抵死也不会把那东西让给他!
      逐凛也是默不作声,心里正暗暗期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好了。”那个在青年脑海的声音决策道,“这已经是你现在的极限了。才刚刚接手力量,现在不要太过头了。”
      三个歹徒没想到青年接下来半天都没有动作,虽气势未弱,但方才滂湃不已的特殊气息竟渐渐收敛下去。
      他们本以为对方还要憋什么狠招,却没想到对方摇摇晃晃一转身,似是想走了。
      连路都走不稳了?还真是令人诧异。
      而此刻的青年脑子一片混沌,正在努力适应杀人的手感。
      这样血腥的场面,直教他回忆起了幼时的惨剧。
      歹徒们错愕到不行,可没见到他离开前也不敢说话和有动作。
      突然,他们感受到周围细小的吸力,炳蔚湖上的灵气似乎在开始向前汇聚。
      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地转悲为喜。
      不会有错,灵气都虚弱到平整的地步了,却还能感受到完整的收纳起伏。
      他居然在此时收纳灵气。
      要知道在这种时候丹田口都一定会被打开,其中存储的实力必被暴露无疑,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临到要用时现场吸收灵力呢。
      况且还是个这么蠢的时机。
      在他们之中最强的虎妖已经惨死在他的手下,在湖中挥来的人头鱼也早就被他的剑气赫死,余下之人现在却仿佛在此刻有了可乘之机。
      可是方才见过这个青年的实力后,他们又有些不肯相信对方现在真的会容易被打败。
      船夫决定再看看青年的动态,若是真的如他们所猜想,到时候再上前伏击也未尝不可。
      逐凛终于反应过来。
      想着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离开,更是想着大小姐的性命不能消陨在此,他一咬牙便朝青年大吼:“少侠!只要你救下我们,什么条件都可以!”
      那人没有反应。
      逐凛回头扫一眼歹徒三人,也知道他们暂时不敢有动作,于是就吃力地抓着船舷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往青年那里靠近。
      静候时机的歹徒终于不再坐以待毙,三人相互对视一眼,便意会地一齐冲向青年的方向。
      他们也口中念出与那虎妖相同的咒语。
      彼时青年空洞的两眼重重地阖上又开启。他忽地转身,凝神抄起剑对准冲过来的三个狼头人身的妖怪就是快速的一顿横劈。
      “噗”又是极为轻松的几下,三人同时败下阵来。
      血管的爆裂声凑近了听,就像是极大的烤火声和下雨声结合在一起的。
      血雨朝他的方向迎面而来,他也不躲开——对他来说会和普通的雨没什么不同吗?他的脸上可挂着的是即使干涸了也不会自己消失的痕迹。
      不过那件修士服依旧很干净,干净得一丝不苟。
      没了头颅的身躯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了下去。
      “……!”虽说遂了逐凛的意,但他现在感谢的话却是一句也蹦不出来。那股纯天然的杀肃之气,赫得他光是被对方的眼睛盯着,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压迫出来了。
      他真的是登云殿的弟子吗?
      好强,真的好强。
      逐凛自觉自己在青年面前就是一只可以被随手碾死的蚂蚁,稍被注视,就有可能代表着会被被挫骨扬灰。
      然而就在此刻,他还生出了除恐惧外的另一种情绪。
      忮忌。
      把忮忌提炼出来的执念,形同那件属于登云殿弟子的灵修服,与他没有修行机会的身份无法相洽。
      甲板上突然再次传来脚步声。
      逐凛警惕地转头,发现正是逄玉雪从船舱里出来了。
      “红栀?!”她颤抖着捂嘴看过去,那些动物的头让她无法看出原本是与歹徒的无头尸体连接在一起的,在这恐怖的状况之中她只匆忙意识到这些事:
      有人救了他们,歹徒已经死了,还有她以为同样倒在地上的丫鬟红栀也已经失去生命。
      又随着目光蔓延,她看见右腿受伤的逐凛和站在船头的青年。
      “逐…”她刚想开口呼唤,就好像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喉咙,心脏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痛。
      ——在其他人看来,她却并未有什么异样。
      逄玉雪回过神,眼珠上的神光缓缓转动到那个青年身上:那张脸的一大半都披上了干涸的褐色血液,但因为上面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关于情绪的褶皱,所以就算血已经凝固,也没有表现出皮肤被收紧后的紧促感。
      他像是地狱里的罗刹,在那灰暗而深邃的眼神最深处,印刻出宛若用红色蛛网编织出来的十八重地狱。
      “……我不是叫你走吗?这才第一天,你就想不听老夫的话了?”青年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沉寂良久终于再次开口,“哼。你自以为耗得起反噬?”
      “小姐……”逐凛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假装腿没有出事平常地走过去那是不可能了。
      逄玉雪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用颤抖的手,从散乱的发上抽出一支簪子,也是荷花样的,大抵是所有首饰中最为昂贵的一只。
      簪头的做功考究到,大概价值不输青年那件不同寻常的神衣。
      “小姐?!”逐凛看得瞪大了眼,那柄簪子确实是逄玉雪往常最爱戴的那只;他姑且知道小姐要拿这个报恩,但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跪下。
      然而,就在她将那精致簪子抽出来的瞬间,指尖不受控制地颤动一下,簪子就这么从她温润如玉的手中滑落。
      精致的簪子落入还在汩汩流动的血泊中,被浸满鲜血看不清最初模样。她拿起来时,把簪杆上的血揉出斑驳,上面漏出几丝金色的光芒。
      紧接着,由于还没有完全压下的恐惧,她的手又不小心扎到了簪头上,顿时将自己的血也混了上去。
      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端跪着,坚定地将簪子往前相递:
      “恩人!妾身这支簪子值得了千两白银。若您嫌不够,云州铜陵逄家,定有重谢!”话闭,深深一叩拜。
      她牙齿在唇中反复轻磕,恐惧让她只有选择一口气把话说完才能不磕磕绊绊。
      她说得铿锵有力,太有气节,除了那说话时呼吸不自然的细微起伏,谁都没法再从别的方面窥探到她内心深深的恐惧。
      沉默间,她和逐凛居然还能透过船上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嗅到那抹栀子香——
      那抹从满地狼藉上爬过的幽香,后来成为了逄玉雪几人一生的阴影。
      青年没有伸手去接。
      准确的说,不仅没接,还直直地从船上倒了过去。
      逄玉雪与逐凛眼睁睁看着青年从船头栽进湖里。
      “噗”的一声,他又激起一阵血色翻涌。

      炳蔚湖路径不均,有很多个岔口;有些是通向无路可走的浩然青山,有些则是脱离了结界却仍然在湖中的区域。
      这个区域范围很广,甚至有能从这里连通到江淮边缘的路线。
      而被包含在这个区域的一壁青山上有个淳朴的村子,村民们俨然将门口这块水域料理成了荷花池。
      荷花池夏季的时候人最是热闹,荷花温婉娇柔,莲子清甜可口,就连荷叶上的露珠都是五光十色的。
      但现在是秋天,别说来观赏什么枯萎的荷花,村民们就连浣衣都嫌这里太远了。
      从这底下朝上看,隐隐只能看得见村庄僻静神秘的一角。没有鸡鸣狗吠的活味,那里更像是被遗弃了。
      而此处也唯有几条略微放陈的小木船证明还有人迹来往。风稍微大一点儿时,这一排和饭桌一样宽长的小船就一齐轻轻漾动着。
      夕阳已经笼下来了。那红渐渐的粼波、白条条的亮光把湖面称得像是正被腌渍的、肥瘦相间的鲜肉一般。
      一切静静的,仿佛一切只是描刻这条湖动态的一幅画。
      秋日里被释放的寒风,吹动着湖上枯荷残叶,拂过已被夕阳浸染的湖面。
      ——自然而娴静地吹着,直到能看见岸边展露的白金吞口剑柄,才知道湖水这样涔涔真实的红,其实并不是被夕阳所倒映出来的。
      但凉风依旧漠然吹着,因为它并不会知道也不会在乎,这是因为怎样的一次厮杀所造成的。
      青年坠入湖中后,逄玉雪和逐凛为了能够快些划船靠岸,便将歹徒的尸体也扔下船。
      尸体带着血水在水流中滚向下游岸边,靠在了这里。
      或许再过个几天,尸体才会真正打破平静浮上来。
      然而,此刻水中渐渐爬出一个影子。
      泼墨般的一大溜黑色长发拽出一张苍白且毫无表情的脸。
      黧色的双眼像是被水漂走了神光,木得发灰。
      他的面容,纵然被湖水冲清血迹,也依旧掩盖不了他神情里清楚经历过的杀肃。
      他明明没有死过,现在却恰如死而复生般,身上透露出一股刚从十方炼狱里爬起来的诡异。
      而随后出现的那身素净典雅的云纹青衫,多少混乱了气氛,如同一身和恶鬼完全不搭的彩绘盔甲。
      至少,瞧不出杀人如麻的感觉来了。
      他昏迷时头痛欲裂,痛得他想要把自己的脑子劈开——离开了那把剑,一向如此。
      他拼命睁开双眼,推开裹挟在面前那具刚刚亲手杀掉的、正在下沉的尸体。
      每一次挣扎都让背腹的伤口在冰冷的湖水中如沙粒分散开般剧痛,但更深处,是沧龙反噬带来的、仿佛要将筋骨寸寸碾碎的诡异痛楚。
      他凭着被戾气强行吊住的最后一口气,向上游去。
      总算是看见了那把剑,可惜头痛得他精神恍惚,上岸的路这么直晃晃摆在面前,他也被弄得迷糊了。
      不过他能感受到身边有两条拴在岸上的小船。
      于是他伸手抓住那些小船的船舷,蹿出水面。
      可刚离开水面,他便感觉自己的躯体骤然一痛。
      他感觉到,背上与腹上被划出深而整切的伤口,不是从外向内,是从内向外。
      如同体内有着刀刃在无限止地朝外搅动。
      不过,身上那件衣服俨然还是没有贴上已经血淋淋的伤口,血也没有渗出来。
      而就是一件纯粹的遮盖物,依旧那么体面和漂亮。
      但随后,包括脸庞与掌心,也诡异地破开伤口。
      他痛得闷哼一声,便没再出声,只想专注看清岸上的剑到底在哪里。
      伸手去拿时,头疼便立刻减免了。
      而随之而来的也是,他终于能再次听清寄居在脑海里的那个声音。
      “分明叫你走的。”
      “如果那个灵修连那几个杂碎都除不掉,不如死了。”
      “老夫本以为可以从那个灵修身上拿走根骨,没想到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东西......”它继续耻笑道:
      “这些后生还真是叫你们那些先辈失望,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拂玄那种对手了。”
      原来,这个声音是来自拂玄百年前的宿敌、一直被封印在南海的恶兽,沧龙的。
      现在他寄生在这个青年身上,就是为了能够集齐上品灵根和自己被封印在各地的魂魄解除封印。
      当然,作为交换,它答应青年为他报灭门之仇。
      它的躯体百年前被封印在自己的地盘南海,魂魄则便被打散分布在征鸿池、焚鱼池、炳蔚湖、雰霏湖四地。
      焚鱼池和征鸿池都在登云殿内,雰霏湖所在之地则是无法通行的龙州境内。
      沧龙极力调动自己被锁在雰霏湖的魂息之后,虽然导致了原本可以借出去的力量消减了一大半;但既能做到将力量给借给他,也说明封印的确开始松懈了。
      沧龙之力实在强大,就算减去了六成也仍然能做得到肆意妄为。
      唯一不足的就是它对这副身体的掌控性实在不强,无法直接掠夺对方的意识从而简单地解决问题。
      接着沧龙又说了许多抱怨的话。
      它被关得太久了,显得有些浮躁。
      青年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并非是不想听,而是拿起剑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就陷入迷惘了。
      不记得何为“语言”,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要干什么。
      冷。
      似乎有点冷。
      不仅来自湿透的衣衫和秋风,更来自体内相互撕扯的力量和思绪。
      迷惘之中他低头摸了摸剑刃。
      白金吞口的剑柄、漆黑的剑身、绕着切口的银光。
      这把剑杀过很多人,砍断过很多剑,不过依旧带着刚被炼化出来似的完美、锐利逼人。
      他握着这把剑,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松开。
      他抬头,看见面前残荷摇曳、木船之间碰撞。
      万籁俱全的民生小世界正发着自己的声响。
      野虫鸣叫,风声刮船,稗草窣窣——所有动静仿佛都生长在他的耳边,但却隔着一层厚水。
      发尖汲取的微红色湖水一滴一滴向下击打,漏进这平静的土地里。
      手心蓦然传来刺痛。那是他握着剑的手,极深的口子裂开,如同一张血盆大口。
      但他拿着剑时却未有一丝特别的反应,仿佛在等待那柄剑与他的血肉生长在一起。
      最能肯定的是,他不能松手。
      他的瞳孔纯净得没有一丝关于生的希望,只含着某一个异常坚定、执着的目的。
      湖潮冲击着他的小腿,天上传来几声苍鹫的尖鸣。
      梅家。
      对了。
      梅家。
      风骤然变得狂急,柳枝开始拍打着自己,湖水将血色更快漾散。
      他紧握着剑,沿着湖边走去,仿佛再也不会回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寒水中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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