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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米拉卡小姐,作为一个贵族的女儿,神奇的拥有士兵的秉性。也就是说,她的房间极其整洁,没有任何个性化的东西。她的床铺铺的很整齐,就好像从来没有睡过人一样。就艾蕾诺尔的观察,斯皮尔多夫将军的女仆们并没有这么勤快地每天给客人叠被子,所以这只能是米拉卡自己干的。她的目光落在枕头边,一只旧旧的泰迪熊静静地坐在那里,纽扣做成的眼睛黑亮亮地望着她,仿佛在对她诉说些什么。

      “可爱吗?那是伯莎送给我的。”米拉卡说,她漫不经心的从扶手椅上抬起眼睛,“你想的话,可以坐在床上。”

      “谢谢。”艾蕾诺尔在床尾找了个位置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让自己的背仍然挺直,姿态端庄而克制。这样一来,她更符合波尔蒂为她塑造的“维也纳中产阶级淑女”的形象,而不是那个她一直以来习惯成为的、靠微薄薪水勉强维生的穷困知识分子,终日沉浸在思考伟大命题的泥沼中。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是很适合旅行。”

      “我知道。”米拉卡显得美丽而忧郁,“相信我,我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伯莎。”

      可你也不在她身边啊。艾蕾诺尔想到,但是她来这里的原因不是评判青春期的少女友谊——她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就像艾格纳医生说过的那样。相比艾格纳医生,一位已经有了孩子的妇女,她对少女时代的记忆更清晰,想必也更准确。女孩们会很快成为朋友,或者敌人,有时候兼而有之,她们爱得很深,发誓会成为永远的朋友,然后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到底你母亲为什么这么急着赶来接你?”是害怕你也染上奇怪的瘟疫,还是说她也听到了“吸血鬼”的消息?话说回来了,这消息传得有这么快吗?艾蕾诺尔换了个姿势,手撑在床上,借此支撑起自己有些疲倦的肩膀,语气放缓,模仿着艾格纳医生的语气:“医生说,伯莎的情况好多了,你其实可以等她康复之后再走。”

      米拉卡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她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仿佛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声音却在半途中断。“你不明白,母亲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她倏地站起身,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焦虑攫住,眼神里浮现出几分深藏的忧郁。“我要去门厅看看,看看我母亲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她已匆匆跑出了房间,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

      艾蕾诺尔坐在那里,目送她离开,眨了眨眼。

      片刻后,她缓缓站起身,视线再次落在那只泰迪熊身上。玩偶仍然安静地躺在枕头旁,纽扣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她。她伸手拿起它,指尖轻轻拂过柔软的绒布表面,然而,一层细细的灰尘随之扬起,在灯光下浮动着,映出微不可察的轨迹。

      她微微皱眉,鼻腔里立刻泛起一丝发痒的感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泰迪熊,试图抖落浮灰。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自己的裙摆。本来雪白的英国棉布裙摆,上面漂亮的法国蕾丝此刻沾染了一层淡淡的尘埃。

      她低头看向身下的床铺,心头微微一跳。

      整张床都盖着一层浮灰。

      她眨了眨眼,指腹轻轻触碰床单,灰尘在她的指尖缓缓散开。

      她的思绪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线索牵引着,缓缓地游走到某个未知的方向。

      “……哦。”她漫不经心地想,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她拍了拍裙摆,向楼下走去。她并不忙着去见新的客人——她还有一些别的安排。

      等她把该说的话说了,她才向米拉卡消失的地方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该期盼什么。

      米拉卡正在会客室里,那儿除了她、将军的管家以及波尔蒂之外,还有几个艾蕾诺尔从未见过的面孔。艾蕾诺尔猜想,他们应该就是米拉卡的家人——至少,那个让艾蕾诺尔感觉到有些不自在的贵妇人一定是。

      并不是说她外表丑陋或者是举止吓人,实际上,她是一位举止优雅的贵妇人,心型的面孔上还残留着年轻时的美丽,说话就像一位真正的伯爵夫人。她身材高挑,既不消瘦也不肥胖,而是恰到好处的丰满,这些特质和她傲慢而威严的面容一起,构成了一些让艾蕾诺尔联想起某些人物和事件的东西——或许,再加上这位夫人说的是法语。

      并不是艾蕾诺尔听不懂法语,她只是不喜欢。

      伯爵夫人正在和管家交谈,声音低柔、缓慢,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感。语调轻缓得像是一种微妙的叹息,每一个单词都带着微妙的拉长音,像是音乐顺滑地流动在空气里。

      她的语调里带着一些艾蕾诺尔在其他贵族女性身上很少听到的东西——她的嗓音太柔软了,太甜美了,太贴近耳语的范围,以至于她即使在对管家说话,也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她在某个极亲密的距离对你低语。时光在她身上沉淀成一种其他东西,尽管她的青春消散了,却没有减损她的魅力。

      这是一种稀缺的存在,但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波尔蒂的行为。

      波尔蒂没有像往常那样和艾蕾诺尔闲聊,没说一些没有油盐的笑话,甚至忘记了替她拉开椅子。大多数人可能不会察觉到什么。他看上去仍然是那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背挺得笔直,表情平静而克制,就算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餐盘上,也不会显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艾蕾诺尔察觉到了。她最近和波尔蒂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对他过于了解了——毕竟波尔蒂也不是什么心思特别深沉的政客,后面这种人她常有接触。这并不是说波尔蒂愚蠢或者浅薄,只是说他性格单纯,还没有在社会上——主要是上流社会呆上太长时间,现实还没有机会侵蚀他的纯真。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的侧脸上片刻,微微眯起眼睛。

      波尔蒂还没有察觉她在看他,他看上去好像在专注的思考,但艾蕾诺尔知道他什么都没在想。她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并不是在波尔蒂身上,也不是她现实中认识的人,而是在托尔斯泰笔下出现的阿列克谢·沃伦斯基伯爵——当然,沃伦斯基和波尔蒂并不完全一样。沃伦斯基自诩为风月老手、波尔蒂则几乎肯定从没爱过,但他们都在遇见真正的充满生命力的魅力之中,猛然发现过去的“爱情”只是一种浅薄的替代品,那位可怜的人于是震惊了。而他过于年轻、过于自信、过于骄傲而不会慌张,不会脸红,不会流露出任何显而易见的窘迫,他们只是……安静下来。

      艾蕾诺尔轻轻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她不想继续看下去——再看下去,连她都快忍不住笑出声了。她清楚地知道波尔蒂此刻的窘境:

      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名为“欲望”的陷阱,另一只脚,却还试图站稳在“理性”的岸边。

      “这位是少尉的未婚妻。”她听见管家在介绍自己,便顺势点了点头,“她从维也纳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维也纳了。”伯爵夫人说。

      她说话的方式——而不是语音,让艾蕾诺尔联想到舞台上的女演员,充满了戏剧性,有些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一种老派的魅力,她说话的腔调带着一种老派的讲究,尾音拖得悠长,仿佛每个词都在刻意雕琢。这种矫揉造作的贵族腔调,就像是隔着一层纱幕的表演,让她本能地反感。而艾蕾在朴素实用的中产阶级环境中待了太久了,对此有一些不适。她强迫自己摆上一副娴静、恬和的外貌。

      她很快明白过来——伯爵夫人期待的是一场沙龙式的社交表演,一场由她自己主演的戏。她是女主角,而所有人,包括艾蕾诺尔和波尔蒂,都只是她用来衬托自身光芒的布景。

      维也纳本是座美丽的城市,可听伯爵夫人谈起那里的“好时光”,却只让艾蕾诺尔生出几分反感。或许是因为她天生就不信任这类“旧世界”的贵族,又或许……她单纯地不感兴趣。

      “你们曾经觐见过皇帝吗?”

      “很不辛,我没有足够高贵的身份正式觐见。”艾蕾诺尔说,而她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她也许是个爱国者,但无论如何对快要八十岁的老头子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不感兴趣,她甚至认识一些人,认为哈布斯堡的皇帝是种老掉牙的时尚,需要被崭新的、美国式的共和政体取代。还有另一些人,年轻的维也纳人,制服笔挺、拿着皇帝的俸禄,却认为作为奥地利人——骄傲的德意志民族的一部分,不该把自己继续捆和马扎尔人、波西米亚人、斯洛文尼亚人捆绑在一起,而是该投向北方,成为统一德意志的一部分,这群人往往爱给自己的纽扣上插上一只小小的蓝色矢车菊。

      伯爵夫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在谈论着她第一次觐见皇帝的场景……艾蕾诺尔突然意识到不对。这故事中的皇帝听起来不像是弗朗茨·约瑟夫,那位皇后听起来也不像巴伐利亚的伊丽莎白。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年轻时可能会被人称之为英俊……但那也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从艾蕾诺尔有记忆以来,他都是一个长胡子的秃顶老头子。他的妻子伊丽莎白也确实是一位知名的美人,可她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而伯爵夫人看上去顶多四十岁,即使是她保养有功,以她的年纪也绝无可能见证过他们年轻时的容颜。

      在伯爵夫人的一片溢美之词中,她抓住了一点异常的东西——她说,皇后是一位美丽高贵的“低地国家的公主”。如果不是艾蕾诺尔听错了,如果不是伯爵夫人的地理真的这么差劲,那一定是她的记忆产生了混淆。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米拉卡让艾蕾诺尔起了疑心,她本不会关注这样的细枝末节,或许只会当作伯爵夫人的一时口误。

      哈布斯堡家族的皇帝确实曾经娶过一位低地国家的公主……只不过那位皇帝不是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而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他的第一位妻子是勃艮第的玛丽,可那是公元1477年的事情了,世上绝对没有活人见识过马克西米利安和勃艮第的玛丽。

      “那样的场景,你们一定要见一见……满宫廷都是衣着华丽的军官和贵妇人。等温格尔少尉升了官,你们结了婚,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那种恢弘的场景,是伯爵的舞会永远比不上的。”伯爵夫人微笑着说到,她的语气里有股怀念,她看向闷不做声的米拉卡,“我说的对吗,亲爱的?”

      “我……”米拉卡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我不知道。”她犹豫地说。自从她母亲来了之后,她就显得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突然望向伯爵夫人:“我们还不走吗?母亲。”

      “啊,我可怜的孩子。”伯爵夫人说,艾蕾诺尔觉得,她似乎没有听上去的那样对她的孩子满怀柔情,“当然,我们需要告别了。”

      波尔蒂在一瞬间惊醒了,他忽然意识到伯爵夫人即将离开,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您真的要这么快就离开吗?外面暴风雪刚起,可能不太安全。”

      伯爵夫人轻轻转头,那双美丽的眼睛泛起一丝奇异的光芒,嘴角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多谢您的关心,少尉先生。可惜,我们有非走不可的要紧事,不能耽搁。”她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变得更加柔软,“但若是您执意留我,或许,我还能考虑留下?”

      波尔蒂微微一愣,他又下意识地望向了艾蕾诺尔。

      艾蕾诺尔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她有点幸灾乐祸,但是仅存的良心阻止了她——她清了清嗓子:“如果夫人非走不可的话,还是早点走比较好,再晚一点,天气会更糟的,何况,夫人的随从看起来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那些男人站在阴影里,瘦削、阴沉,苍白的脸色像是刚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一样。其中一个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瞬间掠过艾蕾诺尔——冰冷、空洞,仿佛深渊一般的黑暗在他的瞳孔深处蠢蠢欲动。

      伯爵夫人却轻描淡写地微笑着:“确实如此,我们的仆人并不习惯长时间等待。” 她用柔美而几乎充满挑逗意味的目光看向波尔蒂,“但少尉先生如此热情关心,真让我感动,改天也许我们会在维也纳再见。”

      波尔蒂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米拉卡走过艾蕾诺尔身边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那一瞬间,两人之间无言地交换了什么:米拉卡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疲倦的忧郁,还有一丝隐隐的歉疚与不安。而艾蕾诺尔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谴责。

      最终,米拉卡垂下了眼帘,跟随母亲步入了门外风雪的黑暗之中。

      波尔蒂站在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雪夜里才回过神来。他迟疑地看了艾蕾诺尔一眼,神情复杂难辨。

      “你其实没必要帮我说话,”他低声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自己应付得过来,你不必担心我。”

      “天气越来越糟了。”艾蕾诺尔平静地回应,她的发夹有些送了,于是她把它摘了下来,捏在手里,“我讨厌社交,所以早点把她们送走更好。”

      波尔蒂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脸色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羞愧。

      艾蕾诺尔轻叹了口气,重新拉紧了自己的大衣,仿佛想借此摆脱刚才那一瞬间的寒意:“去告诉仆人们,今晚把门窗关紧,所有的十字架都挂好。”

      “别告诉我,你真的信了那个摩拉维亚人那套关于吸血鬼的说法。”

      “至少这样让人安心。”艾蕾诺尔回过头,灰色的眼睛里闪过几分冷幽的光,“不论是不是,预防一下总没有坏处。”

      “你真迷信。”波尔蒂说,

      “我不喜欢夜里有陌生人在附近游荡,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像死人一样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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