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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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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孙坚领军一路北上,到了鲁阳。战功赫赫,领了豫州刺史的职。袁术很是欣赏他。孙破虏的功绩让周家醒过味儿来,似乎周瑜是对的。族长默许了周瑜与孙策交好,孙策动身将母亲弟妹迁至庐江舒县,和周家毗邻。安顿好之后,正式与周瑜升堂拜母,结为亲厚兄弟。孙策本想立即去鲁阳见父亲,周瑜劝他多与庐江之地的人结交,培养羽翼。孙策天性豪爽幽默,很快便收合一众士大夫。
一日孙策与周瑜到乌江访友。两人纵马路过一处亭子,孙策突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周瑜也勒马,白马前蹄向前一扬。
“阿策怎么了?”
孙策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周瑜笑道:“此处乃乌江霸王亭。”
孙策恍若未闻,下马径直走向亭中。周瑜喊了他两声,却不见他的反应,只好跟着下马。孙策在亭中坐着,闭目养神。周瑜笑道:“阿策可是累了?”
孙策睁开眼睛,沉声道:“世人称项羽西楚霸王,我亦是小霸王。你说谁比较厉害?”
周瑜一愣:“阿策?”
孙策起手一拦:“阿瑜不要进来。”
周瑜忽然觉得亭子晃动一下。一根柱子劈刺一响,一条裂纹刷地破下来。周瑜一懵,大叫一声“阿策快出来!”,整个亭子瞬间倒塌。周瑜被尘土呛得睁不开眼,伸手在瓦砾木屑中摩挲。双手忽然被人握住,周瑜还没来得及惶恐,便怒火万丈,揪着孙阿策手背上的肉左右一拧。孙策哎呦一叫,吃了一嘴土。两个人万分狼狈地跑出几丈远,迎着风扑打身上的尘土。周瑜见孙策手上拎着个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柄又长又粗,通体乌黑的铁戈。
“这是什么?”周瑜伸手接过来掂一掂,倒是够重的。
孙策道:“那亭子的柱子里嵌着的。”他拎着铁戈舞了两下:“怎么样?”
周瑜奇道:“你是原来就知道亭子里有这等神器?”
孙策笑道:“不知道啊。我不能白被砸一下吧。顺手就拿出来了。”说着伸手用手背蹭蹭周瑜的脸:“嗨哟划着了。可别留疤。”
周瑜也觉得脸上痒,大概是被瓦砾擦伤。孙策把铁戈往地上一戳,立时爆出一个坑来。他冲着一堆废墟的亭子长揖一下,大声道:“江东小霸王谢过西楚霸王!”
二人上马,孙策一手提着铁戈一手拉着缰绳,对着周瑜一笑,周瑜亦笑。那铁戈乌沉沉地黑着,在阳光下竟然也不反光,细看让人心寒,仿佛要掉进深渊里。
“这大概真是当年项羽的兵器?”周瑜道。
“管它是不是,现在归我了。”孙策道:“走吧,快要耽误了。”
周瑜点点头,两个人策马,绝尘而去。
初平元年,孙坚不战而胜,赢了鲁阳之战。在鲁阳厉兵秣马一年之后,正式开始讨伐董卓,向洛阳进兵。
初平二年,孙坚所领豫州军溃败,孙坚生死不明。
晨光熹微。二月份的早上寒冷的一切都薄而脆。周瑜赶到孙策家时,孙策正在整装。白盔银甲白披风,手上提着那柄大铁戈。孙坚在鲁阳和荆州有旧部,孙策要去两地整军,然后北上。周瑜觉得孙策脸上结着一层薄霜,神情发木。孙策见他来了,勉强笑了笑。院子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
“我娘……昨天哭了一宿。”孙策低声道,大概是天冷的缘故,周瑜听出来一丝隐秘的颤抖。周瑜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我本该跟你一起去,我娘病又犯了……”
孙策竭尽全力做出宽慰他的表情:“不要紧,正好我娘和弟妹们就托付给你了。你照应着,我也放心……”孙策忽然说不下去了。周瑜也沉默。孙策伸手抱住他,下死劲勒他,在他的颈窝里蹭脸,肩膀一颤一颤。周瑜也下死劲勒他,双手要被冻在他的盔甲上。
“阿权年纪小。不懂事。你要多费心……”
“他便是周瑜的亲弟弟。”
“……多谢。”
谁也没说最坏的结果。孙策临走时周瑜踹了他一脚,孙策略略一笑。翻身上马,一拱手,策马离去。周瑜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听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尽力地捕捉着,直到无论如何再也听不到。
周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门声响动。从屋内跑出个小娃娃来。虎头虎脑,大眼睛圆圆的,盈盈而动。这是孙策的二弟孙翊,刚五岁。圆圆胖胖,颇像个团子。据吴夫人说,孙翊和孙策长得最像。一想到孙策五岁时就是这么个憨态可掬的样子,周瑜便极喜欢这小娃娃。他抱起孙翊,轻声道:“天这么冷,阿翊干什么去?”
孙翊在周瑜怀里扭动,转着小脑袋来回看:“送大哥,我要送大哥!”
周瑜叹道:“你大哥已经走了。”
孙权默默跟在一旁,也是来送大哥的,只是大哥根本没顾得上他。年幼的男孩子容易崇拜年长而强势的男性,通常都是父亲。孙坚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趟家,孙权那孺慕之情便移到了孙策身上。自打天上掉下来个周瑜,兄长满心满眼都是他,孙权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他不开心。
周瑜觉察到孙权纠结的小眼神儿,微微一笑。孙策的弟弟自然也就是自己弟弟,做哥哥的断没有和弟弟较真的理。周瑜自己没有兄弟姐妹,自从把孙家人接来舒县,几只小团子喜欢他温柔和蔼,天天围着他。周瑜自己心里也高兴,把孙家人当自己家人一般。
孙家现在住的院子是周瑜从自家庄园里单独辟出来的。独门独院,风水很好,清静幽雅。这几天周瑜一直往这里送东西,唯恐怠慢了吴夫人。周家独生公子,周瑜何时干过这些事情。好在他心思缜密,一应生活琐碎之事,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吴夫人以前只当周瑜家里不过是富门大户,来到舒县才知岂止是富户。周家自己华屋美宅连栋成片,田地,山林,川泽成倾。奴仆佃客无计。孙权曾被周瑜领着逛过,惊得目瞪口呆。那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关闭起来成一方天地,完全自给自足。自从周瑜从洛阳回来,便一直着手训练自己家的部曲家兵。庄园内俨然一个校场,坞壁警楼,一应俱全。
“难为你生在膏粱锦绣之家,志向却没被困在这里。”孙权绷着小脸儿,硬装大人。周瑜一怔,随后大笑,挥手一划:“这所有一切,只要你哥哥需要,全是他的。”
他觉得孙策和周瑜之间似乎构建了一种壁垒。只有他们俩的空间,并不同于兄弟,而是一种更亲密的关系。旁的人,加不进去。
孙策收拾了孙坚留在南阳的旧部,领兵北上。乱世之中,生生死死只在瞬息之间。人命微浅如蝼蚁,孙策早就习惯了的。但是事关父亲,任何劝慰都成了扯淡。孙策只觉得一种在心底绵延不绝的,战栗的惊慌。孙策第一次领着几千人长途奔袭,领导的井井有条,军队纪律肃整,一如孙坚在时。开进鲁阳附近,孙策才知道孙坚未死,领着残部进占太谷阳人。孙策领军连夜赶往阳人,半路上遇见了胡轸和吕布。
董卓命胡轸吕布带五千人马剿灭孙坚。胡轸吕布本来不睦,一路上徒生许多事故。胡轸抢功心切,扬言一定要杀了孙坚,以塑军威。吕布只有冷笑,懒得理他。半夜行军至阳人城下时看到孙策部的孙字大旗,以为是孙坚冒死突围,立即挥兵迎上。乌漆抹黑的孙策被突袭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遇到了董卓的军队。他没有单独指挥过作战,心里哆嗦。手上一挥铁戈,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对面亮亮一排火炬排开,阵前马上一员大将亦大喝道:“胡轸将军麾下华雄!你又是何人!”
孙策吼道:“孙坚之子孙策!”
两人皆运足了底气,在空阔的夜空里回旋不绝,声声荡开去。华雄骑着匹黑马,黑夜里看不清楚,一排火炬只照上半身,盔甲反着粼粼的光。底下好似什么也没有,飘着。孙策咳嗽两声,握紧缰绳,心道绝不能慌。华雄膂力惊人,他早有耳闻,不知自己对上他,胜算有几成。
华雄冷笑一声:“吾不战孺子!叫你老子出来!”
孙策一听,一股气血往上冲。怒道:“就凭你这匹夫,孺子就够了!”
华雄一挥大刀,一夹马腹,直冲过来。孙策拎起铁戈,一握一转,铁戈乌沉沉的轮廓在半空中划破了空气。
刀戈相撞。华雄长刀重一百三十五斤,孙策铁戈重一百二十斤。两柄兵器抡起来皆是劈山开石的气势,千钧之力逐逐相迫。劈刺劈刺的火星,迎着夜色四处乱溅,带着长长一条光线,锵锵声不绝于耳。
胡轸驱马上前看,孙策白马在夜色里好认,通了灵似的跳跃腾挪,配合主人上劈下挑,招招见杀。不知战了多久,天边渐渐现了晨光。白马前蹄突然跪在地上,孙策长戈一搠,一声暴喝,犹如山林虎啸,雷霆霹雳从上面砸下来——孙策长戈从下而上刺穿华雄马腹,捅穿了华雄,把那一人一马串作一串,徒手举了起来!白马拼尽全力长嘶一声一扬前蹄,华雄那一人一马被人搠到半空,鲜血如瀑。
孙策军山呼大胜,朝胡轸冲过来。那血腥的一幕足够让他们疯狂。两军交战,胡轸败得一塌糊涂,丢盔弃甲全军溃散。孙策在马上大笑,对着溃军大吼道:“都记好了——吾乃江东小霸王——孙策!”
孙策领着军队终于开到了阳人,在城楼下立起大纛。城楼上的守军看到孙字大旗,欣喜若狂地奔去告诉孙坚,有援军到。孙坚疑是敌军,上城楼观看,在猎猎飞扬的大纛下,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白马银甲,玄色铁戈。身上马上都是血,一手拎着颗人头。十五岁的少年人眉宇间尽是激荡的意气,锋利如刀。孙坚的副将看到城楼下的孙策,大喊道:“少将军!少将军来了!”
孙坚抿嘴微笑。
少将军,他的骄傲。
孙策冲着城楼上笑笑,低低喊了句父亲,身子一歪,坠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