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杨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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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颂瑄并未立即答话。她垂眸，轻敲盏沿，似在斟字酌句。
“这半月来，为保大人无恙，群芳阁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她抬眸，幽幽道，“延医问药、打点遮掩，更是所费不赀……”
阿力普立即道：“娘子不必担忧。他日重返牙帐，阿力普必以千金相报。”
“不，”梁颂瑄轻摇螓首，“银钱尚在其次，心力耗费却是千金难抵。”
她稍作停顿，似在查看有无耳目探听：“您有所不知。突厥大军虽已班师，却仍有不少暗探滞留城中，日夜搜寻大人踪迹。若非我等竭力周旋，大人怕是……”
阿力普眉峰微蹙，静候她的后文。
梁颂瑄转回目光，淡然一笑：“故民女所求，并非金银财物。而是一个……能与大人公平合作的机会。”
阿力普显然未料到这般回答：“合作？这是何意？”
梁颂瑄依旧避而不答，只道：“大人可知，如今外界皆传您已殒命长街？”她语气渐沉，“那布局之人，既敢下此杀手，想必在牙帐早已铺好后路。您若贸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室内光线微暗，云翳暂掩日色。
她向前微倾，声音压得更低：“您如今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能在牙帐助您周旋的盟友。”
“而我，”她微微一笑，“是您最合适的人选。”
“最合适的人选？”阿力普闻言一哂，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可笑的事，“待我回到王帐，麾下鹰犬无数，何须与一汉女合谋？梁娘子未免……自视甚高了。”
“那总得先平安回去，不是么？”梁颂瑄并不着恼，“且不提外头搜捕您的耳目，就说您体内的‘缠丝痧’，王帐巫医可能解得？就算能解，您又能否撑到那时？”
阿力普神色骤变，先前的从容荡然无存：“你什么意思？‘缠丝痧’又是什么？！”
“大人竟不知么？”梁颂瑄故作讶异，随即恍然大悟道，“啊，是我方才忘了说。先前为您疗伤时发现，您早中了一种名为‘赤鸠’的秘毒。这毒来自西域以西，下毒之人，想必是您极熟识的。”
“所幸我阁中恰有位苗疆来的医师，最擅以毒攻毒。他为保您性命，不得已种下一枚‘缠丝痧’。此蛊虽能压制‘赤鸠’，却需每月服用解药。否则……”
她略顿，声音柔了下来：“不出三月，五脏六腑便会如遭虫噬，溃烂而亡。”末了，她还补上一句，“大人当然可以不信，但代价是你的命。”
阿力普静默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又冷又涩，听得人心惊胆跳。
“好，好得很。”他抬眼看她，嘲讽道，“你这般手段，哪里是求合作？分明……从未给过我选择的余地。”
“大人此言差矣。”梁颂瑄语气轻快如劝慰老友，“这怎是没得选？这分明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生意了。”
见阿力普神色诧异，她正色道：“我所能做的，远不止助您肃清内敌。您不是有效仿汉制之志么？此事想必阻力不小，可若得汉人助力，岂非事半功倍？”
阿力普神色稍有缓和，张口欲言，却被梁颂瑄抢先一步：“我所求不过是一个实职，能于王帐中略尽绵力。”
“而您，却得到一个绝无二心的盟友，一个助你成就大业的臂膀。以区区一职，换如此助力，难道不公？难道不值？”
阿力普再次陷入沉默。可此时的缄默与先前不同，不是去怀疑或是揣测，而是权衡。他目光几次抬起落下，细细打量眼前笑语嫣然的女子。
他想起月前酒水生意交涉时，她便曾透出此意。那时只觉她野心不小，未曾想……手段竟厉害至斯。
此人心思之深，手段之厉，实在令人胆寒。若是从前，阿力普是绝不会与她扯上任何牵连。
可是……阿力普想到衾被下虚软的身体——此刻的他，确实别无选择。
良久，他抬眼，目光复杂：“好。你的条件，我应了。”
梁颂瑄见事已成，心下顿松。方才一番机锋应对实是耗神，说得她口干舌燥，不由得生出几分倦意来。
这般想着，梁颂瑄起身略整衣袖，道：“既如此，大人且好生将养。再过三五日，待您气力稍复，我等便动身。”
说罢微一颔首，转身欲去。她刚走到门边，却听阿力普在身后唤道：“且慢。”
梁颂瑄脚步一顿，侧身回望。阿力普面露惑色：“你何时识破我身份的？又是如何得知的？”
梁颂瑄闻言一怔，随即莞尔：“初见时便知了。”
见对方挑眉，她又笑着补了一句：“‘观棋’这名字……一听便是信口胡诌的。”
阿力普闻言也是一怔，喃喃道：“原来如此。”
梁颂瑄一只绣鞋已迈出门槛，不料他又唤住她：“你还未答全。”
春阳正好，斜斜照在她半边脸上。梁颂瑄一时失笑，眼波似春水潋滟，看得阿力普竟失了神。
梁颂瑄对此却浑然不觉。
她想着把话说开，索性回转身来，倚着门框道：“我从未见过哪个幕僚，似大人这般穿戴。”
见阿力普仍一头雾水，梁颂瑄对着虚空便比划，仿佛又见当日他那身行头。
“那日大人来谈生意，戴狼头玉带、蜜蜡珠串、青金石项圈……哪家幕僚会作这般打扮？便是正三品的节度使赴宴，也无这般气派。”
言罢，梁颂瑄以袖掩口而笑。她想起了什么，戏谑道：“大人下回若要遮掩身份，须在细处留心才是。”
阿力普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腕间，不由失笑。他反复咀嚼梁颂瑄方才说的话，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一抬头，梁颂瑄却已翩然离去，只余一缕暗香浮动。
日影西斜，青石板上的梅影也渐渐淡去。几番春风过，竟吹得杨柳堆烟，陌头新绿成荫。登高远眺，便能瞧见远处沙丘如金，映着将沉未沉的浑圆落日。
城外长亭，一辆青篷马车静候道旁。阿力普倚车而立，遥望三个娉婷身影话别，并不催促。
素纨眼圈早红了，含情目中泪光点点，却一直强忍着没落下来。
她握着梁颂瑄的手，再三嘱咐道：“此去山高水长，千万保重。遇事莫要逞强，能成则成，不成便早归，保全自身最要紧。”
梁颂瑄反握住她手，含笑点头：“我晓得。”
二人执手相看，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暮风卷起柳絮，落在素纨鬓边，她也顾不得拂。梁颂瑄瞧见了，笑得替她拂去了。
良久，素纨强笑道：“你且放心去，阁中诸事有我与玉蔻打理。”说着瞥了眼身旁哭成泪人的小丫头，“不会叫你回来时，见着乱局。”
玉蔻抽噎着上前，递来一枝新折的翠柳。她眼泪扑簌簌落在梁颂瑄袖上：“姐姐……你定要回来……定要早早回来……”
语毕，人就扑进梁颂瑄怀中抽噎起来。她发间的珠钗随之颤动，晃出流光点点。
梁颂瑄知道这傻丫头还没从义母之死中走出来，心下一时酸软。
她抬手为玉蔻理了理鬓发，语气却更软和：“傻丫头，都要当三当家的人了，怎还这般爱哭？你这样子，怎能叫我放心走？”
玉蔻听了这话，反倒使起性子来。她扯住梁颂瑄的衣袖不放，哭道：“那就别走了！我才不要当什么三当家！我……我这辈子赖着两位姐姐了！”
她这番孩子气的话，倒把梁颂瑄和素纨都逗笑了。素纨轻拍玉蔻的额头，嗔怪道：“又说傻话了。人生在世，哪能永远做缠树的藤萝？”
说着，素纨又瞥了眼天边晚霞：“便是这日头，也有西沉的时候。”
晚风拂过柳梢，筛落碎金似的余晖，正好照见素纨眼中的怜惜。
梁颂瑄笑着摇头，用帕子拂去玉蔻腮边泪痕：“你素纨姐姐说得对，哪有人能一辈子赖着别人过活的？日后遇事，要学着自己拿主意了。若只晓得哭，岂不白费了杜娘子的悉心教导？”
玉蔻别过脸去，半晌不肯应声。梁颂瑄却不肯就此放过，数次催问道：“可听见了？可记住了？”
小丫头这才哽咽着点头，泣不成声道：“晓得了。”
梁颂瑄凝望她们良久，终是松了手。她眼角微微泛红，却仍含笑道：“天色已晚，你们回去罢。”
二人一步三回头，渐渐去得远了，化作天边两粒小小的点。
梁颂瑄望了片刻，转身登车驱马。沙丘随之涌动，映着落日余晖，恍如金浪起伏。
从此一去，她便是天涯倦客，异乡人了。那察布牙帐虽金堆玉砌，可终是他人之乡；而她心心念念的雍州故土，便只能在梦里相逢了。
数只归鸟掠过沙丘，啼声散在暮风里。
梁颂瑄终是忍不住回望，想将那雍州城再描摹一遍。可柳絮纷扬如雪，迷离了远山近水，掩去了故土最后的轮廓。
她怔怔望了半晌，终是缓缓转回身。
也罢，且向前去。前路虽遥，终有归期。且待风卷云舒后，再续故园春。
待那时节，雍州杨柳想必依旧青青。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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