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妥协 ...
-
“如此，便是事情原委了。”赵大夫泣不成声道。
梁颂瑄急急问道：“后来呢？慧娘如今怎样了？”
赵大夫摇头叹道：“三小姐强撑着精神，今日收敛尸骨下葬，明日便要去突厥大营治病了。”
一旁呆立的沈愿忽然身子一震，如梦初醒般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去……我得回去……”说着，人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赵大夫慌忙拽住他：“使不得！老朽此来，正是受她嘱托来传话，教你不要回去！如今沈家被人监视，你这一去，岂不自投罗网？”
沈愿哪里肯听，一把甩开赵大夫的手：“我是家中长子，父亲既殁，自当由我主事！岂能让慧娘一个姑娘家去虎狼窝里周旋？”
说罢，人又要往外闯。
梁颂瑄一个箭步上前，横臂拦住他：“沈大哥，你冷静些！”
沈愿挣扎不得，怒视梁颂瑄道：“你休要拦我！那是我父亲！那是我妹妹！”
梁颂瑄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沈伯父已去，你若再有个闪失，慧娘岂非更无依靠？她托赵大夫传话，是打定主意要保你！你这般莽撞回去，不是辜负她的苦心吗？”
沈愿闻言，浑身力气仿佛一下子泄尽了。他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而泣。
赵大夫见他如此，也是眼眶发热。梁颂瑄朝他使了个眼色，赵大夫了然，开口道：“守拙啊，你可知慧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沈愿猛地抬头。
“你想，”赵大夫压低声音，“沈家如今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给人治病。可在外人眼里，这就是叛国投贼。来日突厥人退了，再追究起来——”
“荒唐！”沈愿拍案而起，“我沈家……”
梁颂瑄按住他：“你且听赵大夫说完。”
“人言可畏啊，守拙。”赵大夫捋着胡须道，“慧姑娘是替你背骂名啊。她一个姑娘家，还能躲进闺房不理外界流言蜚语，可你呢？”
赵大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你承受得住骂名和攻击吗？救人是医者本分，救突厥人是善举却只会遭人非议。你，承受得住这巨大的落差吗？”
沈愿不答，梁颂瑄却很清楚问题的答案——他不能。沈愿的确医术精湛，可无论是从能力还是性子，他都不是当家作主的料。
沈慧这一番安排，明面上是为沈家留后路，实则全是为了这个哥哥。她坚韧刚强，自己能顶着骂名过活；可沈愿若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怕是要郁郁而终。
这个人，能救千万人性命，却受不得千万人指责。
想到此处，梁颂瑄不由得道：“沈大哥，你是家主，更要为大局着想。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
她话音未落，沈愿却突然跪倒在地，哭喊道：“我、我枉为人兄……竟要妹妹替我担这骂名……”
梁颂瑄忙去扶他，却被推开了。赵大夫也红了眼眶，可再未出声。
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低低的抽噎声。
梁颂瑄朝素纨使了个眼色，她立即将沈愿劝走了。见人被搀扶远去，赵大夫搓着手，低声道：“梁姑娘，老朽还有一事……是关于令姊的。”
梁颂瑄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她强自镇定道：“赵大夫但说无妨，可是家姊出了什么事？”
赵大夫吞吞吐吐地道：“琬姑娘……她失踪了！”
“什么？！”梁颂瑄霍然起身，一把攥住赵大夫的衣袖：“何时的事？在何处失踪的？”
赵大夫被她扯得踉跄，结结巴巴道：“姑、姑娘莫急……”
梁颂瑄自觉失礼，这才松了手，可仍死死地盯着赵大夫。
“约莫两三月前，琬姑娘到了济世堂之后，”赵大夫拭去额上冷汗，“老朽在小苍山采药时，救了个胡商……”
“胡商？”梁颂瑄声音陡然拔高。
“那人汉话说得极好，自称姓康名失毕，说是来大盛做买卖的。因生意红火遭人眼红，被同行追杀……随后便在我家养伤。”
说到此处，赵大夫压低声音道：“琬姑娘在济世堂藏身时，也常与他说话解闷。昨日老朽归家，发现二人竟一同不见了！偏巧小女去了外祖家探亲，也不知其中缘由……”
梁颂瑄踉跄着退了两步。
“康……失毕？”她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突然冷笑一声。
“康”是粟特大族姓氏，“失毕”则是突厥语中常见后缀。可二者若凑在一处，倒像是刻意为之。
梁颂瑄无端想起前些日子窃听来的消息——突厥小王子雅尔金流亡雍州，至今下落不明。
“康失毕……雅尔金……”她低声呢喃，心头猛地一颤。这二人，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梁姑娘，都是老朽糊涂……”赵大夫搓着手跟在她身后，额上冷汗涔涔，“可如今兵荒马乱的，你可不要莽撞行事啊！”
梁颂瑄此刻心绪纷乱如麻，只阴着脸在厅中来回踱步。若姐姐真被那雅尔金掳去……她猛地闭眼，不敢再想。
窗外夜风过，吹得烛火摇曳。梁颂瑄顿住脚步，哑声道：“赵大夫，此事不怪您。”
赵大夫一怔，见她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眼底仍然暗潮汹涌。
“如今之势，我确实做不了什么。”
梁颂瑄望向窗外沉沉夜色，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她转身对赵大夫深深一揖：“但有些事，还望赵大夫相助。”
赵大夫慌忙扶住她：“姑娘这是做什么！但凡老朽能帮上的一定尽力而为！”
梁颂瑄凑近赵大夫耳畔，低语了几句。顷刻，赵大夫脸色骤变。他踉跄着后退，还撞翻了身后矮凳。
“姑娘！”他声音发颤，“你当真要……”
梁颂瑄神色不动，只轻轻颔首。
赵大夫急得直搓手：“这、这可是与虎谋皮啊！”
“正因如此，才需赵大夫相助。”梁颂瑄打断他，坚定道，“您只需替我递个话便是。”
院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赵大夫颓然跌坐在圈椅里，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朽明日便去办。只是姑娘……”他抬头，眼中含忧，“千万小心。”
梁颂瑄微微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晓得的。”
她缓步走到窗前，仰望天心冷月。月如钩，冷冷清清地挂在天边。
权柄。梁颂瑄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要找回姐姐，就必须先握住能撼动这乱世的力量。
几日过后，雍州府衙外的告示墙前人头攒动。一张榜文高悬其上，朱砂写就的大字格外醒目——“重金求购酒千石，五日为期”，落款盖着突厥狼头印章。
“啧啧，这突厥人倒是财大气粗。”一个穿短打的脚夫踮脚张望，“可谁家有这许多存酒？还限时五日。”
旁边一个米铺伙计插嘴道：“城南刘记酒坊倒是有这个量，可刘老板说了，”他压低声音，“给外敌供酒，怕是要被街坊戳脊梁骨。”
“可不是！”一个老者拄着拐杖冷哼道，“我听说这酒是为了救治突厥士兵所用，咱们是大盛的子民，怎可以助纣为虐？”
“这些人刚入城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害了多少百姓性命！这般恶徒，本就该任其自生自灭！”
“谁敢和这些夷蛮做生意？！”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插嘴，“突厥人最是反复无常，向来言而无信。今日许你千金，明日就能翻脸抢回去！”
人群后方，几个商贾模样的男子交头接耳。其中穿褐色直裰的叹道：“是啊，这单生意风险太大了。就算不怕骂名，这千石酒也要二十口窖池日夜赶工。万一交了货他们赖账……”
众人正议论着，忽见一只素手“唰”地揭下榜文。他们哗然回头，却见个着月白衫子的姑娘立在阶前。
此人正是梁颂瑄。
“梁、梁姑娘？”那米铺伙计惊得结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颂瑄将榜文细细卷起，含笑道：“我晓得。群芳阁开张，正需要一笔大单子，各位可不要和小女子争啊。”
四周顿时哗然。“群芳阁不是刚被火烧了？”“对啊，还是突厥人烧得呢！”“哎呦，这是穷疯了连脸皮都不要了……”
梁颂瑄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只朗声道：“群芳阁今日开门卖酒，还望各位多多关照！”说罢，她朝众人行了一礼，随即施施然走了，留下一地惊愕的视线。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议论更甚。一葛布汉子挠头道：“怪哉，她不是醉花楼里的姑娘么？又哪里来的群芳阁？她们从前不是做皮肉生意的么？”
“你懂什么！”那短打的脚夫压低声音道，“醉花楼从前是官家设的教坊，也向民间卖些酒。后来收容的罪籍女子多了，管的也松了，才渐渐做上风月营生。”
梁颂瑄缓步穿行长街，身后的闲言碎语渐渐远去。她轻抚袖中榜文，扬起古怪的笑。
这便是她请赵大夫帮的忙——借沈慧之手，以医治伤患需大量药酒为由头，让突厥人主动求酒。梁颂瑄再以借送酒之名踏入突厥大营，好与那位阿史德部的特勒当面周旋。
群芳阁虽遭火焚，地窖里却还藏着数千坛陈酿。这一来，她既可筹集重建群芳阁的银钱，又可借机探一探那位特勒的虚实。
所以，那千石酒不过是块敲门砖。
一阵风过，吹得梁颂瑄衣袂翻飞。街边茶肆的幌子猎猎作响，几个孩童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洒落一地笑声。
梁颂瑄驻足望着他们，突然想起父亲教她下棋时说过的一句话：“舍车保帅，不过是为了将对方的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