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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算策 ...

  •   蝉鸣阵阵,窗纸上浮动着细碎的光斑。

      杜熙微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地响,黛眉紧蹙。

      案头账本堆里混着几枚铜钱,边缘豁口处露着黄铜芯,教人一看便知是□□。

      “未时三刻了,妈妈去歇息片刻罢。”

      玉蔻将青瓷碗搁于案上,柔声劝道:“日中阳盛易耗神,不如去凉阁眯一觉。待气清神朗些,这账目岂不理得更清明?”

      杜熙微咳了几声放下了算盘,可转手就提起朱笔。她两枚白玉耳坠在颊边摇晃:“不必了,你且退下吧。”

      玉蔻瞧着自家娘子一心算账,只得叹了口气,作势要走。

      “杜妈妈,”新来的丫鬟屈膝行礼道,“玉萱姑娘求见,说是为着花厅上月打碎的螺钿插屏……”

      “教她找徐嬷嬷销账,”杜熙微手中笔杆转了个圈,“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这等小事也来烦我?”

      “可……可玉萱姑娘说……”

      朱砂墨在宣纸上洇开一点红,杜熙微扶额望着账册里勾出的可疑数目,太阳穴突突个不停,“我说话你听不懂么?”

      说罢,杜熙微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她只得放下朱笔,揉着眉心生闷气。

      她这病是愈发严重了……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她不能倒。

      自今岁入夏,醉花楼境地便如逆风撑船。堂前客虽仍熙攘,却多是赊账打茶围的,真金白银渐次稀薄。偏生这几月又混进许多伪钱,面上看着热闹,实则银库早见了底。

      可最棘手的却不是这些。醉花楼明面上是公家设的乐营,实则里外全靠她一人打理。

      税吏每月十五必来敲门,管你楼里是赚是赔,银子必得按例缴足。那税重得吓人,说是对罪奴的惩戒,实则想刮得她们一点油脂也不剩。

      杜熙微望着案头那几枚伪钱,只觉心烦意乱。若再收几枚假铜板,莫说楼中月例、厨里米粮,便是那如山的税银也难凑齐。

      她们这日子倒像是琵琶弦,绷得太紧,眼见就要断了。

      玉蔻见状赶紧奉上茶水,对那丫鬟喝到:“愣着做什么,妈妈的吩咐当作耳旁风么?”

      那小丫鬟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她攥着裙子颤声道:“奴婢……奴婢、奴婢这就去传话!”

      说罢,她便逃得无影无踪。

      玉蔻心中暗叹一声,也只得退出去。她刚阖上门,转身见梁颂瑄倚着廊柱低头瞧着些什么。

      青石砖上落着几片落叶,日影斜斜切过她青色裙角。

      “玉萱姐姐,这会子别进去触霉头。”玉蔻迎上去压低嗓子道,“杜妈妈连着数日查出假铜板,方才又为着新来的丫鬟动了气。”

      玉蔻如此谨慎,梁颂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此看来,我更要见杜娘子了。”

      说罢梁颂瑄径直推门进去,气得玉蔻在廊下直跺脚。

      木门轴响起吱呀一声,惊起檐下两只灰鸽。

      杜熙微正蘸了朱砂要落笔,抬头见梁颂瑄立在门槛内,窗格子漏进的光斑正在她眉间晃。

      她目光随即回到账本上,有些不满道:“不是教你去寻徐嬷嬷销账么?”

      梁颂瑄低眉顺眼地俯身行礼,“我知杜小姐正为伪钱烦心。玉萱有一计,可为您分忧。”

      窗外蝉声忽地聒噪起来,厢房里却静可闻针。

      “此事若能成,”梁颂瑄轻笑道,“不仅伪钱之事可迎刃而解,醉花楼亦可开源引流、日进斗金。”

      她凝望着杜熙微:“如何?杜小姐可有兴致听了?”

      杜熙微来了兴致,躺在太师椅里捏起一枚铜钱在指间转。她懒懒道:“你且说来听听。”

      梁颂瑄唇角微扬。这杜熙微爱财如命,凡事只为利而动。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循利而往,拿捏准脉。

      梁颂瑄从袖中取出一叠素笺,恭恭敬敬地呈与杜熙微。那蝉翼般的纸页被被风一吹,页脚便簌簌作响。

      待看清头两行字迹,杜熙微忽地直起腰来。案上铜钱被她香袖拂落在地,当当啷啷地响着,在地上转着圈。

      “倒是小瞧你了。”杜熙微将纸页按在案上,白玉耳坠微微地晃着,“这验钞与分账法倒还寻常,可代币之说……”

      她指尖点在“醉花牌”三字上,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正覆住那处墨迹。

      “已有人胆大到伪造铜钱,那这醉花牌又岂造不得?要知木牌易仿,油纸更甚。”

      杜熙微饶有兴味地抬眸,定定地望着梁颂瑄。

      窗外传来灰鸽振翅高飞的扑棱声,梁颂瑄的影子斜斜投在账册堆上。她向前半步,又从袖中抖出块桐木牌。

      “既知有伪,便该有防。”

      梁颂瑄将木牌递与杜熙微,“这木牌正面刻醉花楼飞檐,是怎么也不变的。背面则每月初八换新纹,若这月是北斗七星阵,下月便改刻并蒂莲纹。”

      杜熙微仍心有顾虑:“可这也太麻烦了些……就算月月换纹样,也保不准有人心存侥幸。这又当如何?”

      “这也好办。”

      梁颂瑄从案几上拿起本空白簿,道:“醉花楼每旬初八开市前,用朱砂将木牌逐一编号。数目呢,与收到银钱相当。”

      她接着道:“待月末木牌尽数回笼,便锁入檀木箱,由小姐亲自销去。纵有人仿得纹路,却仿不得这月数限量、来去有踪。”

      暮色漫上菱花窗,将杜熙微耳畔白玉坠染作琥珀色。她捻着木牌沉吟半晌,忽地轻笑:“那田庄又是何意?”

      梁颂瑄指尖划过账本,“醉花楼酿酒余下的糟粕本要花钱雇人清运,若送去田庄沤肥,单这一项便能省下……”

      她见杜熙微已翻开最后几页纸笺,阒然收声。

      “接着说。”

      “南郊种田的周老汉,昨日来讨过酒糟。”梁颂瑄从腰间荷包倒出几粒糯米来,“这是今晨他送来的样品,说是秋后按市价七折供粮。您觉得如何?”

      “不错,”杜熙微微微颔首,“可官府又怎会让醉花楼监察伪钱?”

      梁颂瑄此举是要借官府文牒作金字招牌。若能请得官府明诏醉花牌为验伪钱之凭,既借官威镇住宵小,又让那“验伪钱、保真币”的名号传遍雍州城。

      窗外传来小厮泼水的声响,混着卖花女的叫卖。梁颂瑄思忖片刻,计上心头。

      她道:“此事不难办。”

      杜熙微来了兴致。她不是不懂梁颂瑄的意图,只是要让府衙许开先例难得很。

      “如今城中伪钱泛滥,没有几户人家能幸免于难。城南当铺昨日已闭门歇业了,城西茶坊今晨吵着要见官。人家官老爷也是要政绩的,若咱们牵头联名城中商铺……”

      她将木牌轻轻推过案几,压低声音道,“再许官府抽两成监察费……”

      杜熙微心领神会。只是……

      她屈指叩了叩案牍:“只是你这般费心筹谋,想要什么好处?”

      梁颂瑄抿唇轻笑,俯身行礼:“玉萱无所求。自入楼以来杜小姐多番照拂,玉萱铭记于心。今日献计是愿醉花楼蒸蒸日上,好在这乱世里有片安稳瓦檐。”

      这世道哪有平白无故的因由。梁颂瑄为查案所做的那些事,杜熙微不是不知道。如今她嘴上说无所图谋,那也只是体面话而已。

      蝉声不知何时歇了。

      杜熙微眼波微转,终是将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醉花楼为风月之地,在风雨里飘摇多年,能走到今日已实属不易。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只要不伤了根本,且由她去罢。

      廊下传来徐嬷嬷训斥小丫鬟的声响,杜熙微忽然起身打开门,高声道:“徐嬷嬷莫动气了,我有事与你相商。”

      梁颂瑄垂手退到门边,转身离开。杜熙微在她身后对徐嬷嬷吩咐道:

      “三件事。”她竖起三根手指,“一,明日起教伙计们认铜钱,错认一枚罚一文。若发现□□的,则赏当日酒水抽成。”

      “二,日后剩下的酒糟不许扔,给我存到地窖去。三……”

      檐角铜铃轻响,一张纸筏不知何时落在地板上。穿堂风一吹,便轻轻巧巧翻过了门槛。

      梁颂瑄穿过回廊,路过正厅时碰见了小丫鬟春杏。她瞧见梁颂瑄便眼睛一亮,提着海棠红裙裾奔过来。

      “可巧遇着姐姐!”她一把拽住梁颂瑄袖口,“来了个西域的歌舞团!领头那个蓝眼珠子班主说要在咱们这儿演三天胡旋舞,眼下花厅里都摆开阵仗了!”

      梁颂瑄被她拽得踉跄半步:“你去吧,我要回房……”

      “回什么房呀!”她一把推开花门,喧闹声裹着羯鼓点瞬时被放大。

      地上已铺好了氍毹,十来个胡姬赤着脚转圈。金铃缀满石榴裙,转起来像撒了一地火星。

      梁上莲花灯晃得蹊跷,只是满厅无人在意。

      满厅喝彩骤起,春杏拉着梁颂瑄挤到最前头。鼓声忽地拔高,有个腰间戴着银链的姑娘仰面折腰,衔起案上银杯。

      “姐姐快看!”春杏指着领头的胡姬道:“跳的真好看!”

      话音未落,悬在梁上的彩绸突然断裂。整个灯台竟直直朝舞池砸下来。

      “当心!”

      一阵惊呼声中,离得最近的胡姬忽地旋身跃起。

      石榴裙翻涌如浪,金铃铛哗啦啦响成一片。众人只觉一片红云掠过,那姑娘就用玉足勾住灯台铜环,顺势旋了几圈稳稳落地。

      灯油半点未洒,也未有一人受伤。

      春杏随着人群拍手叫好,梁颂瑄却捏紧了拳。

      旁人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可她早将方才电光火石间的门道看得分明。

      那姑娘勾住灯台的劲力绝非寻常舞姬能有,旋圈身法更是非十年苦修而不可得。

      再看场中众人,也疑点诸多。

      方才彩绸断裂,离得最近的三人分明同时提气。若非主位那姑娘出手,余者怕是也要腾身相救。

      最为蹊跷的是,惊变当前满座宾客皆哗,偏这些舞姬气息丝毫不乱。

      梁颂瑄瞥见桌上茶盏,计上心头。

      羯鼓声歇,满堂彩声如沸。梁颂瑄端了盏温茶,径直走向那位银链舞姬。

      “方才可真是惊险,多亏姑娘救场。”她含笑递盏,手腕忽地一斜。

      “哎呀!”梁颂瑄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青瓷盏坠向石榴裙。

      那姑娘丝毫不见慌色,倏地甩开裙琚。金线绣的葡萄藤蔓一卷一收,竟将茶盏好好兜在了裙摆里。

      只是茶水洒了一地,在波斯毯上洇出暗色花纹。

      “奴婢手脚粗笨,污了贵人的茶。”那胡姬垂首退后半步,捧着茶盏盈盈下拜。

      梁颂瑄伸手接回茶盏,指腹顺势抚过对方掌心。这人虎口粗粝,掌心横着数道硬茧,怎么也不像舞姬该有的手。

      梁颂瑄手上亦有同处茧痕,那是她常年握刀执剑所留。

      她攥紧袖中茶盏,退回廊柱偏头问春杏:“这班人为何在咱们这演胡旋舞?”

      那小丫头立刻答道:“说是被山匪劫财,班主急着赚盘缠呢!”

      梁颂瑄不再出声。

      羯鼓忽又咚咚响起,舞姬们踩着鼓点旋身退场。梁颂瑄望着石榴裙摆扫过门槛,黛眉紧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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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第一卷完结啦!会休息一段时间再更新第二卷。敬请期待哦~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