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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万事有始,也必有其终,无非早晚。
      他攥着冰冷的酒瓶,倚靠在半人高的护栏上,默不作声地凝望眼前黑漆漆的湖水。桥上的灯光打亮了偶尔出现在湖面上那宛如干枯的树皮或饱经沧桑的皮肤纹路的波浪,一晃一晃地险些夺了他的心神。小的时候他总听人讲,不能长时间盯着湖面,不然看着看着就要栽进去的,就要死的。他还听人讲,做事要有始有终,从哪开始的,就要在哪里结束。他低下头,下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瓶。它碧绿的玻璃在星星点点的灯下反射出他自己模糊不清的一张脸,完完整整地捕捉他脸上所有的动态,再诚实地投影,而那张脸此刻被弯曲的弧度扭曲得仿佛正在失声恸哭。
      “我等你很久了。”
      他听到熟悉而沙哑的嗓音,闪了闪神,愣怔着转头。那个人身着一件黑得压抑的斗篷,从头到脚包裹得密不透风,笔直地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长椅上,那斗篷一半被垂到地上,另一半盖住长椅的一截木头。他曾无数次设想他们再次相遇的情景,只是没想到现实远比预想的要平静许多。他有些释然,事情终于回到了最原本的样子。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你这一次去看了吗?”
      他垂了垂眸,僵硬地扯起嘴角,点了点头,“看了的。有时未完成的事一旦变成执念,这种遗憾的情绪往往会歪曲、夸大事实。我曾将它看作这一辈子活下去的动力,因为我曾在临死前也没有放开这个愿望,然而实际上现场的演奏会远没有我想象得震撼,甚至与从电视中看到的并无差别。”
      那人点头表示理解,继而又问道: “那你的音乐梦呢?实现了吗?”
      他没说话。
      “怎么?”那个人停了半晌,似乎反应过来,“你这几十年里没去见那个男孩子?他跟红裙子结婚了?”
      “嗯。”他轻声笑了,不合时宜的笑声就像超音速飞机的爆破,撕碎了夜空平和如水的面具。“你看,没有我,大家就都会是幸福的。”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似乎在逃避什么,又或者是在为什么而紧张,稍显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的感激你让我活了四次。即便事情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他摇了摇手中的酒瓶,又看了看周围的光景,暗示这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点,“这四场人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只是再万里晴空、艳阳高照的白日都会迎来凋零萧索的日落,气温会骤降,飞舞的落叶也终将长眠。
      那个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你是又变了些。每次见你时你都不大一样,有时候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给同一个人卖了药。”那个人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古怪,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那么你这次还打算买后悔药吗?”
      他摆摆手,“每一次重新来过,我所背负的罪孽就越多。我大概是明白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好’,也没什么真正的’坏’,一切都不过是人的执念、欲望推动下的产物。这万物本安安静静的都能有它的一片天空,一片土地,只是人非要将它划分、比较,这才有了“对立”这种概念。我回想这加起来上百年的经历,每时每刻无非都是被约束在自己给自己安放的牢笼里,钻“善恶”、“好坏”的牛角尖,连行为也被其左右,分毫没有自己的意识与自由。但是其实我若能稍微退开哪怕一步,不自行对这些概念作定义,就会发现这所有的一切,人性也好,道德也好,甚至包括我所有向往的,都不过是虚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那个人猛地站起身,似乎有些敬畏,又有些警惕,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继而止步在离他不远的石阶上,不再前行,唤道:“智者?”那个人似乎对站立在高处的状况不太自然,又跨到了与他位于同一个水平面的地方站好。
      他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您是超人?”不等他回答,那个人伸出枯瘦的双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固定住他,“我早该注意到的…我竟然亲眼目睹了一位超人的诞生。”那人开始颤抖,“原来超人的境界需要通过数场人生才可以达到...原来是这样…您是否经历了两场骆驼的人生,然后变为一头狮子?这一世您是否是一位孩童?”
      他望进斗笠,估测着眼睛的位置想望进那个人的眼睛,却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到。“我想您搞错了。”他跟着那个人一同改变了称呼,“我并不是超人。”他停顿了半晌,觉察到放置在自己双臂上的手越收越紧,接着解释,“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不公与惨境之后,我对这一切遭遇的理解,又或者说在疏解情绪时,为了能够活下去,我不得已给所有的煎熬都赋予一个意义,才催眠自己,说’我是命中注定的超人,而老天也是为了磨砺我才将这些苦难降临到我头上’这种话。其实我不是超人,也并不想成为超人。”
      手臂上的力骤然一松。
      “大概每个人对人生意义的真正探寻都会落到对知识的渴求上,觉得知道得越多便越快乐,越好。我想这是超人被所有人尊敬与畏惧的原因,他是真正智慧的人。可是为什么要赋予人生那么多意义,为什么要执着于对将来的期待或对快乐的渴求?人生难道不是本应极其简单,开始与结局都已经谱写好,中间的任何事都无法影响其结局,因此根本不需改变什么,珍视什么,追求什么。”他皱了皱眉,露出了极尽困惑的表情,“人活着最大的乐趣或许也正诞生于执念。我以前想成为超人,也不全是为了给煎熬一个解释,我以为成为了智者就会快乐。可是苦难—作为快乐的对立面—也一定会并存,若想根除其一,必将二者共除。所以我想,或许智者会更快乐,可也一定会更痛苦,也或许智者完全没有快乐与痛苦,只有一片虚无。所以我想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我想要的,倒不如放手,顺其自然。”
      那个人松开手,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我这辈子就一直在想,如果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经历与苦难都没有丝毫意义,那么他的出生呢?一个人的降生,一个意识的觉醒有没有任何缘由,任何广大而深远的意义?”他停了停,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调,“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选择是否来到这个世界。然而你给了我三次选择的机会,我都下意识地站在了生命那一侧。我就一直在想,抛开生存本能,生命可有开始的必要?”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感激你的出现,可是如果我能回到最初我们相遇的节点,我是绝对不会吃下后悔药的。生命当真如它的过程一般,低贱、荒谬、脆弱、毫无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个世界果真不过是凑巧罢了。”他一字一顿地将这句说出口,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手一松,酒瓶随即清脆地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那个人凝视着他,想要再称呼他为智者,但是那个人清楚,他并不是智者,他与智者有明显的不同,甚至比智者还要高大,还要卓然。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什么伟大的被囚禁在弱小而狭隘的骨肉里,那个精神仿佛在无止境地嘶吼着、挣扎着、绝望着。
      “我并不是无偿将后悔药给您。既然您不再需要后悔药,那么我们现在可否谈论一下报酬?”
      他的眼神中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不过很快被淹没在眼底的波纹下,他摆了摆手,“您想要什么自然都是行的,我于情于理都应当给您报酬,只是我身无分文,并没有什么值钱的。”
      那个人缓缓摇头,“钱财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只想跟您做一场交易,也算是维持这个行业的传统。历代卖后悔药的都是自己吃了几颗就要卖掉几颗,卖完了才可以消失在人世。我以前也站与您站过一样的位置,只不过我并没有您那么高的觉悟。我一直舍不得生命,或者说想不开,也舍不得我自己。我当时吃了八颗后悔药。如今我已卖出第八颗,彻底还清了身上的债。您只需接替我的工作,找到后悔之人,然后再卖出四颗就好。我现下别无所求,只一心求死,还望您能成全。”
      他理解那个人所说的坚持,人在离开时都想洁白如纸,与这世界两不相欠。因此他什么也没说,便默默接过那个人递来的布袋,将其捏在手里。一霎时透骨的冰冷从指尖传来,仿佛他攥住的是来自地狱的铁栏杆。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变黑,变僵硬,他有些惊恐地用指尖相互摩挲,发现这触感与他第一次碰触那个人手掌时的滑腻如出一辙。而原本穿在那个人身上的斗篷与斗笠不知何时已全数穿在了自己身上,那个人却在此时穿着他本来的衣服。他失笑,一时感叹这时轮运转的奇妙与残酷。如今他与那个人的身份倒是完全倒置,仿佛过往都只是一场梦,失真得恍若他们回到了原点,什么都尚未发生的开始。然而他们都清醒地知道,这如同重获光明的解脱感不过是回光返照,因为结局大多与开始无比相似。
      那个人真实的容貌第一次被暴露,他匍匐在地上,一头花白的头发因胸脯急促且惊慌的起伏不断颤动着,俨然一副脆弱又普通的模样。那个人来回打量着自己苍老、瘦弱的双手,挣扎着半坐起身,年迈的双眸凝视着他,第一次露出类似喜悦的神情。“我以前因为个子矮,长得丑陋,总是被人笑,我也怨恨过上天为什么给我这样一副不堪的容貌。可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在我被夺去身份与样貌的百年岁月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再感触到自己的衰老、脆弱与丑陋。人活着就是为了活出特殊性,恰恰是这种特殊性才带来一切与美有关的话题。被夺去特征后,我的确不再有丑陋或不堪的概念,可是那滋味比死了还凄惨。”
      他一言不发地目睹那个人生命的流逝。诚然,在百年间他面对了无数生死的瞬间,可是每一次他都会被这样悲壮而痛苦的结局所震慑。很多年前,他曾意识到“生命的意义是在挣扎中被创造出来的”这一观点,可是随着他数次选择重生,他开始发觉这类积极态度背后徐武的立脚点:生命在开始前是绝对荒谬的。因此人类的诞生并不具备任何特殊性与意义,而是纯粹的几率产物。人类的存在对宇宙毫无价值,个体的生命并不能使整个种族获益,甚至其本身人和智慧的觉醒连他自身也造福不了。因为无论过程如何,一切终将覆灭、改变、被推翻,最终带着它的所有意义与价值一同消失。其实死亡与不复存在才是常态,才是生命最自然、最契合的状态。生命本不应开始。因此他也并不想再将这后悔药卖给谁。他已报答那个人卖给自己后悔药的全部恩情,了却了凡尘的所有恩怨,他不想再用这药增加任何一个生命的煎熬。每个人都该有死亡的权力,都该有尘埃落定的机遇。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遇上他踉跄着踏过的荆棘丛。
      人之将死,心应如止水。
      他慢慢挪步入湖,在泛着腥气的水灌入鼻腔时,他的眼前浮现了许多面孔,有他四世为人的样子,有不停旋转地女孩,还有男孩子最后的展颜。然后他又回忆起曾经无数个夜晚挑灯读书时他所承受的癫狂与从胸腔迸发的对生命本质的疑问。
      缺氧导致大脑转动地愈发缓慢,腹部到食道末端传来一阵又一阵越来越清晰的呕吐感,胃酸与胆汁却因完全封闭的口鼻只能上升到口腔,也彻底堵住了气管。他在一段虚幻的近乎惨白的光线中,意识到自己这几辈子都游移在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上,而那永恒的真相正安然沉没于旋涡之底。他仿佛突然惊醒,仿佛突然之间窥探到了生命的真相,仿佛万千智慧如流星般划过大脑,他急迫地想要记录下来。然而除了此时的无能为力,他也意识到,即便写下来,即便流传千古,也与他本人再毫无关系,所有人类的智慧,也终有一天会与冻结的宇宙不留痕迹地告别。即便这样,他仍不放弃,仍试图理清思绪,试图从极其复杂的思维与辞藻中捕捉其精华。在极端剧烈的斗争中,唯有一条结论逐渐变得清晰:人各自有命,可改可造,终究不过一死。
      他的大脑终于开始变得粘稠,连潜意识也变得模糊,他再也无心顾虑身后之事,不再担忧所谓的对与错、善与恶,也无暇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在死亡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都显得矫情且无趣,它们都不及死亡万分之一的庄重与美好。
      人始于普通,也必将终结于普通,这中间的一切都遁入了虚无。他这些年最在意的、最刻骨铭心的、最快乐或最痛苦的在顷刻间都一笔勾销,烟消云散。若要问他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一句话:
      早死早超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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