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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冷落绣衾谁与伴 ...

  •   嘉佑八年,仁宗逝世。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

      碧月山庄一如往常的寂静。
      屋外的松叶依然翠绿欲滴,生着褐色的绒毛,迎风微微颤动。
      颜贞依着红木椅望着门外连连细雨,伸手轻抚脸上冰凉的铁面,一颗湿润的心仿若门槛外被雨滴溅起的水花儿,不禁泛起涟漪。
      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天色暗了下来,残阳斜斜的一抹,浮在远处的山头上,蔓延出淡淡的血红。终于,一身墨绿色长袍的男子走进屋内,她回过神,满心欢喜的迎上去,接过他手中湿漉漉的伞。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坐在这里?”
      她抬头,看不见他的神情。碧月山庄内的所有人都戴着同一张铁面,即便他们是夫妻,她依然看不见他的容颜,更,看不见他的心。
      她轻声笑了笑:“我等你回来。”
      男子的手触动一下,转身走进内室,背对着她懒懒说道:“我累了。”
      她点了点头,对着他的背影说:“休息一会儿吧,晚膳好了我叫你……”
      他没有回答,背影已然消失在她眼前。
      她的心猛地一震,最后,落空。

      两年了。颜贞嫁进碧月山庄,成为田云涵的妻,已经两年。两年来,他对她始终冷淡,形同陌路。偶尔,他注意到她,才会问起一二,她欣喜地答,他却愣愣无话。
      她知道,他依然念着那个曾经住在迎庆轩的女子,那个他用整颗心去爱的女子,他念念不忘的妻。可是,他念着的那人已经死了,如今在他眼前的是活生生的她,爱得那么执着,那么真切,他却视而不见。可是为何,他总是视而不见呢?
      她找了他整整六年,自从他离开开封后,她就一直不停地找他。直到两年前,她随着父亲来到江陵才得以与他重逢。那日,他没有戴铁面,仿若六年前一样,一身青衣飘洒,温良如玉。身上依然弥漫着那股淡然暖人的清香,只是眼中少了些温暖,多了几分冷漠和惆怅。
      父亲不忍颜贞承受相思之苦,田云涵也出人意料的接受了这门亲事。盛传京师大户李家的小姐李颜贞气质端庄,清丽绝俗,许多人想攀这门亲事都攀不上,田云涵也没有理由拒绝。也许,素有武林第一庄之称的碧月山庄需要一个有身份的女主人。也许,颜贞比歌妓出身的吴月惜更适合。
      她从未介意过做他的填房,从未介意过,哪怕他曾经迎娶的是一名最低贱的歌妓。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介意。
      她认定了他,认定了自己的记忆,她始终相信他还是原来的田云涵,只是,他将她忘了,而后,将另一个女子记在心里。
      她一点儿都不怨他,只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找到他。如若六年前她就将他留下来,也许就不会是这般情景。
      但是,没有如果。
      两年来,她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这是她的命,无法更改的命。

      “夫人!”芝凝默默地站在颜贞身后,见她想事情想得失神,切菜险些切到手指,眼疾手快地抓住颜贞握刀的手,才避免受伤。芝凝深舒了口气,将仍未回神的颜贞扶到一旁,夺过她手中的刀径直走回菜板前,缓缓切着,低声道:“夫人歇着吧,晚膳我来做。”
      颜贞低头看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指,无奈地叹着:“我,我只是想给云涵做一顿饭。”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她苦苦地做了两年,却始终做不好。
      芝凝停下手中的活儿,回头看着颜贞,嘟着嘴说:“您就别管爷了,他在迎庆轩里坐着,指不定明天早上才出来。”
      颜贞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田云涵的习惯,时不时就会去迎庆轩,怀念亡妻吧。
      芝凝忽又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您可别去找他,弄不好跟爷一样,鬼,上身。”
      “什么?”
      颜贞显然有些惊讶,想不到芝凝会说出这番话。芝凝忙将厨房的门关上,紧紧拉住颜贞的手小声说道:“这话您可别说是我说的。五年前自那女人死后,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吩咐山庄内所有人都戴上铁面。这还不说,您说一个死了人的屋子有什么好看的?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常往那里去。后来爷身边的阿昌说是半夜在院子里撞见一个白衣飘飘,极像是那女人的鬼魂,吓得患上了失心疯。您猜怎么的?没过几天那阿昌也死在了迎庆轩!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吓得心慌,再不敢往那屋子去了。”
      听芝凝说得出神入化,颜贞一震,忙追问道:“阿昌是怎么死的?”
      芝凝指了指梁上:“跟那女人一样,上吊死的!”
      听了这话,颜贞觉着奇怪,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吴月惜死的事,忙又问道:“你可知月惜姐为何要上吊?”
      芝凝瞥了颜贞一眼,似乎对她称呼那女人为月惜姐不以为意,继而绘声绘色地说道:“爷收留她是可怜她,哪知她居然不知好歹,时常摆出一副夫人的架子指使我们做这做那,连爷江湖上的事她也要指手画脚。爷原来是性子多好的一个人,都忍不住跟她吵。有一次吵得很厉害,迎庆轩内的东西砸得一团糟,那女人倒觉着受了委屈竟然上吊死了,爷也就受了刺激变了性子。”
      颜贞反握住芝凝的手问:“你这么说就不怕她夜里来寻你?”
      芝凝突然笑了起来:“怕?有夫人您在,我还怕她做什么?早受不住她的气了,若不是爷护着她,我们早想教训她了。幸得她死得早,若是她夜里真来寻我,我就把神符一掌拍在她的天灵盖上,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颜贞倒了口冷气,竟想不到芝凝会说出这番狠话。见颜贞听得失神,芝凝忍不住安慰道:“这事我也就说说,夫人您平日里防着点儿就行了,”说着,她从腰间摸出一道神符塞进颜贞手里,又道,“您是好人,别遭了那女人的道儿,跟爷一样受折磨就成了,山庄上上下下还指望着夫人将爷唤回来呢!”
      颜贞紧紧捏着手里的符纸,朝芝凝点了点头。

      狂风大作,绵绵细雨不断。屋外松涛涌动,苍凉的月光下鬼影凄凄,桌上跳动的烛火也跟着忽暗忽明。
      颜贞将门窗紧闭,风声依然震得房屋啪啪作响,想起日里芝凝对她说的话,不禁有些怕了。
      她倒不是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小时候奶娘也常拿这些故事来唬她玩,不过听到自家宅子里闹鬼却是头一次。回想起芝凝跟她说那些话时的情景,虽同戴着铁面看不见神色,但语气间的惊慌骇异倒不像是在骗她。难不成迎庆轩真的闹鬼?
      田云涵的确与她记忆中的不同了,他不再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得不似常人,不似,一个活人。真的会是鬼上身么?
      颜贞不喜欢那些整日神神叨叨的女子,可这些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不由地也紧张起来。她倒是忘了问芝凝,山庄曾经有没有请大仙来做法驱邪,可若是对田云涵提起此事难免会遭冷言。她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小女人,只想做一个可以帮他料理家事,可以让他无后顾之忧,安心地心向天下,为江湖武林做大事的妻。可是,如若吴月惜真的化作厉鬼来危害他怎办?
      颜贞心里极为矛盾,呆呆地走回桌前坐下,端起已然凉了的茶轻啄了一口。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和在狂风中显得极为急促。颜贞手一颤,吓得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吱。
      门从外面被推开了,颜贞深深地吸了口气,风声卷着松林在天地间呼啸,一道墨绿色的身影闪至门前,一步步朝她走来。田云涵怔了一怔,看着失神的她,缓缓问道:“你,怎么了?”
      颜贞摇了摇头,连忙弯身去拾地上的碎片,暗自舒了口气。原来是他,不是什么鬼魂,不由地嘲笑自己胆小如鼠,都在碧月山庄住了两年了,从未见过什么吴月惜的鬼魂,怎会说出现就出现呢?不过,他怎么会来找她?他从不在夜里来找她的。
      颜贞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已净过身正打算就寝,所以除了铁面呆在房内,没想到他会来。一张精致无暇的脸袒露眼前,秀眉微蹙,轻轻咬住嘴唇,楚楚动人。他猛然一震,弯下身握住她的手,说:“我来吧。”
      他察觉她的颤动,第一次与她如此亲近。颜贞不禁再次失神,这是她的夫吗?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温柔过,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她抿着嘴笑了笑,不对,这才是她的夫,是她的田云涵,细腻如水的谦谦君子,她记忆深处一直寻找的男子,是他。
      看着她略带惊慌的眼,田云涵轻轻松开她的手,将茶碗的碎片放在桌上,抽出锦帕包住,不忘对她嘱咐道:“别去碰,明早叫下人来收拾。”
      颜贞点了点头。他真是在关心她么?不过是摔碎了茶碗罢了,为何她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一丝宠溺的安抚?她静下心来,方才抬起头来问他:“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事他就不能来找她么?是啊,一直以来他都很少来看她,不管有事没事他都不会来这里找她,这倒是第一次。她这么问,是在怨他么?
      田云涵皱了皱眉,一张铁面挡在面前,无论他露出怎样的表情她都不会看到。
      他不想让她知道真实的自己。
      他说:“明日江湖武林各大门派掌门要来山庄共议大事,你吩咐下人们多收拾些房间,后院的厢房也整理出来。还有,多准备些茶点和饭菜,嘱咐下人们礼数上要顾及山庄颜面,不可乱了方寸。”
      原来他来找她,为的,仍是江湖上的事。
      颜贞点头,不想让他注意到自己失落的神情,一双水灵的眸子看着他,泛着点点微光:“他们要住在山庄里么?”
      原来为自己,她也会露出这般纯真美好的表情。是他忽略得太久,还是他从未在意过?
      田云涵知道她诧异,笑着淡淡回道:“事情紧要,一时半会儿恐怕跟他们商议不了,先这么备着吧。”
      “好。”
      田云涵转身正准备走,忽又回过头问她:“你方才怎么了,吓成这样?”
      他真是在关心她么?
      这一刻她似乎清醒了,她的夫仍是有平和的时候,并不是像芝凝说的那样,鬼上身。
      想想倒也觉得荒唐,颜贞轻轻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怕雨夜,你是知道的。”
      田云涵愣住,万千情绪在心里纠缠,半晌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早些休息吧。”
      颜贞点了点头,看着他将房门掩上消失在眼前。
      是啊,他该是知道的,自从八年前那场水灾后,她一听见雨声就响起死去的奶娘,一听见雨声就会忆起曾经宁静温和的他,他该是知道的。
      如果,他忘了,她也不会怪他。毕竟,已然多年。岁月茫茫,往事如烟,感情是要讲缘分和时机的。他们有缘相识,有缘共结连理,却在一个错误的时机重逢,她已经找不回,原来的他了。
      颜贞伸手推开窗,任由冰凉轻柔的雨滴拍打着温热的肌肤。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地走向迎庆轩。
      在他心里,吴月惜才是他真正的妻吧。
      颜贞失神地倒在床上,眼泪肆意淌湿绣枕,嘴角挂着苦苦的笑,原来无人陪伴的夜竟是这般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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