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Byerosemary

1、第一章

　　邱知喜欢喝汤，也喜欢这家连锁汤店。她叫妈妈点了猪脑花汤，脑髓的香味扑鼻，舌头一抿就融在嘴里，真好吃。这时候店员端菜上来了，微笑地看着她，问:“你和你爸爸妈妈出来吃饭吗？”她放下汤勺，抬起头，看着店员说:“他不是我爸爸。”
　　林伯伯只是温柔地一笑，然后继续和她妈妈聊天。邱知侧过头看妈妈，妈妈也笑得开心，她波浪卷的头发被邱知握着说像泡面。她突然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开心。
　　吃完饭，伯伯送她们回家。外婆已经睡了，今天晚上她没办法给邱知讲故事，但是她明天会补两个的。妈妈一直在看手机，邱知说:“妈妈你别看了，还不如让我看小说。”妈妈也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妈妈，听外婆说，她当年是走在街上人人回头看的美女。皮肤雪白，眼睛大而乌黑，鼻子挺拔，二十出头青春靓丽。现在她皮肤变黄，眼角淡淡地有皱纹，但她在别人眼里应该还是漂亮的。邱知不知道妈妈长得好不好看，因为妈妈就是妈妈。她幼儿园是寄宿的，小床在窗边，她看着月亮在心里说，妈妈，我好想你。这时候妈妈就是月亮。
　　她在书架上翻课外书看时翻到过妈妈的日记，她大学的班长和她谈过恋爱，他们在毕业时分开，班长娶了一个有钱阿姨，现在他是妈妈公司的领导，也姓邱。邱叔叔总喜欢逗她，吓唬她，说要她嫁给他儿子。邱叔叔和他们家住一个小区，妈妈带她去邱叔叔家时她就和他儿子邱耀豪玩。邱耀豪比邱知小一岁，但是他的玩具比邱知多，邱知总喜欢去找他玩。
　　爸爸呢？其实她有点想爸爸，不过他总是不回来。也许是这样她才觉得爸爸好。爸爸的肚子比林伯伯和邱叔叔的都大，还比他们矮，还不像他们一样能和邱知经常见面。她拍着爸爸的肚子，问过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小宝宝呀？爸爸和她拍过一堆大头贴。爸爸也出现在妈妈的日记里，他是她师父。那时候他年轻健壮，意气风发，但现在不一样了。妈妈试探着问邱知：“你认林伯伯当干爸好不好？”她心里有点不情愿，踢着储物间门口的台阶说：“…那我不是要认他儿子当干哥？我又没见过他。我才不要。”妈妈就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邱知总想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她不想再和妈妈的男人们待在一起了。她翻看妈妈的手机记录，看他们打了很多电话，记录也总是停留在最新一天。在妈妈电脑里她看到一个文件夹，名字是“一切”。是林伯伯，邱叔叔，还是爸爸？她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她的照片。也许爸爸会从外地调回来，一直陪着她们，才能停止这让她觉得怪异的一切。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是这样结束的。
　　邱知读初一那年的一天晚自习，班主任叫她出来。她忐忑不安地望着地板，不知道是因为上课吃东西还是睡觉还是看课外书还是和同桌讲小话。班主任双手扶住她肩膀，说：“你要坚强一点。”邱知心里一震：难道外婆……？班主任继续说:“你爸爸去世了。”她腿一软，被班主任撑住了。
　　一切都像梦一样。她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爸爸被车撞死了。而且还是跟一个孕妇一起被撞死的。这些消息根本拦不住地钻进她耳朵，孕妇的父母在灵堂外叫着赔钱。孕妇姓童，家里人直呼她的名字童莹。童莹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十八岁，邱知两岁，妈妈二十八岁，爸爸三十六岁，爸爸妈妈在一起十年。童莹在市里最繁华的商场开了家服装店，邱知经常去那条街吃小吃。爸爸每周都回来找她，邱知一个月见一次爸爸。童莹肚子里的是她弟弟——他们送血去看过了，还带到老家祖坟去拜过了。老家里的人操着一口邱知听不懂的方言，瞒住邱知和妈妈接受了爸爸和童莹和他们的儿子。他们以后本来可以埋在一起的，这命运多不巧，在还有三个月的时候让他们分开了。
　　妈妈颤抖着落泪，邱知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发觉自己什么都感受不到。这一切太复杂，她无法分辨。白色的帽子盖住她一半的视野，她行尸一样跟着妈妈做法事。直到一切结束后外婆抱着她，哽咽着说：“我可怜的毛毛…”外婆滚烫的泪滴到她被背上浸透她衬衫。她眼泪才突然涌出来，像小狗一样埋在外婆怀里呜呜地哭了。
　　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要向前。还好爷爷奶奶早就死了，房子和现金也握在妈妈手上。她初中开始在学校住，妈妈终于可以自由地夜不归宿。邱知有点小聪明，初中不怎么用心学就进了重点高中，然而上了高中她感到吃力了。邱知喜欢看漫画看小说也喜欢看别人画画。她的同桌兼舍友袁景明正好喜欢画画，于是邱知就总盯着袁景明画。邱知总觉得袁思齐专心画画的样子特别好看。一次班里播放了艾滋宣传片后，邱知跟舍友们走在一起，打趣地开着同性恋的玩笑。袁景明突然说：“别开这些玩笑了，这不好笑。我是双性恋。”说完女孩们噤住了，然后又继续换了个由头开始说笑。
　　邱知后来好奇地问袁景明是怎么知道自己除了男生还喜欢女生的。袁景明说，她初中谈过女朋友。除此以外她闭口不谈。邱知之前喜欢蹦到袁景明床上，抱着她的大玩偶往天花板上丢，伸手去挠她腰和胳肢窝看她躲闪的样子大笑，朗诵《罗密欧与朱丽叶》并把名字换成她的：“哦袁景明，你为什么是袁景明？”夜间查寝的阿姨拿手电筒晃袁景明的床，邱知就啪地把袁景明的台灯和小桌板关起来，躺下假装自己不存在。然后阿姨走了，袁景明继续画画，邱知在旁边补作业。知道这件事以后邱知收敛了一点，然后又故态复萌了。
　　邱知只在小说和电视里看过男同性恋。她不知道现实中真的有人喜欢同性，还是女生喜欢女生。她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男生的。只是她某一次在袁景明洗完澡后，秋衣贴着身体时看了一眼，心中突然一震，她的身材真好啊，是流畅的曲线。然后赶紧打消这个念头，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高一下学期他们要分班。邱知第一次产生了一个想法：她不想和袁景明分开。袁景明想去读文科，但是她妈妈不让她读。邱知一开始在抱怨她学文科干嘛，然后突然被吓了一跳：袁景明哭了。她脸上的泪止不住，而且很安静。邱知想去擦掉。然后说:“那你找班主任说吧，班主任肯定可以劝你妈妈的。”袁景明就去找班主任了。后来她妈妈还是答应了她读文科。
　　邱知和袁景明就分开了。分科之前也有好朋友告了别，写了信，说还能再在一起玩。邱知想，袁景明会写给她吗？结果没有。她越来越想去见袁景明，见见她——可是见到了她却心跳加速，不敢抬头看她，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到底怎么了？她还正常吗？
　　过段时间她终于能忍住不适跟袁景明好好聊天。其实她们教室就隔着一层楼，邱知总是爬上去找袁景明玩。有一天她俩聊天时袁景明说:“我最近看了那本小说，是关于一对女同的。”邱知沉默了。袁景明看出来她尴尬，想转个话题。邱知却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袁景明脸上突然红了一点，说:“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喜欢男生呢。”邱知像破罐子破摔一样，问:“那你喜欢我吗？可以和我在一起吗？”袁景明害羞地回答:“可以。”邱知笑了，张开手臂拥抱袁景明，脸靠在她的肩膀上。
　　袁景明后来问邱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邱知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我意识到那是喜欢，是你换班后开学的第一天。我脑袋脸颊发烫，喉咙嘶哑，想要流泪，用体温枪测体温却正常。
　　她们秘密地交往，高考时填报了同一所学校，邱知却掉了一档学校。她们相隔了一千公里。寒暑假时她们游遍小城的各个角落，又约着全国各地飞着赶着人潮旅游。袁景明还在画画，上了大学以后她画得更多了，其中有关邱知的也有很多。她们有时候分享耳机，邱知说:“你喜欢乐队？那我要不要弹琴？”袁景明笑着说：“好啊，到时候你要学我喜欢的歌弹给我听。”邱知觉得她们说不定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邱知大学的专业是中外合作的，需要出国一年。在国外的日子邱知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慢慢就适应了。而且去打卡了很多旅游景点，经常和袁景明分享。但袁景明从一开始的热情回应到后面经常只是已读。邱知理解袁景明可能找工作和考研很忙，也小心地控制着和她发消息的频率。半年后袁景明突然传来消息说：“邱知，我们分手吧。”
　　邱知的心如遭雷击刀割，困惑而且痛苦，问袁景明:“为什么？”袁景明发了很长一段话，大意就是当初还小很多感情没有分辨清楚，而且一开始就是邱知主动推进，她也就随波逐流了。现在她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希望大家好聚好散。好聚好散，她喜欢的人是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她有哪里不如ta？邱知回不去，而且她知道回去也无法挽回什么。她在剩下的半年里一遍又一遍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前半生，短短二十二年。她想起十三岁时想用刀割自己手腕却不敢，把玻璃药瓶砸碎拿碎片也不敢。想起爸爸，血和剩下的一堆和另一个家混在一起，被泥头车拖出长长的血痕。她在爸爸墓前总疑心自己在拜三个人。有时候很多事情没有答案。她没有再见到袁景明。
　　后来她回了国，找了份稳定的工作。供养她的外婆和妈妈离开。60岁时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再留恋，把钱和房子捐了出去，在屋子里烧炭走了。

作者有话说

　　好像完了吧，不知道发不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