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蝴蝶【藕饼/地笼】》红袖绮筵前

1、第 1 章

　　哪吒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里黑云遮蔽，怪风呼啸，无数妖兽鬼怪自虚空的裂缝中潮水一般涌出，遍地白骨垒垒，脚下血海翻腾。
　　哪吒化出六臂法相，端坐七宝莲台，周身法器随着他的灵力绽放出生生不息的金光，将那些一拨又一拨涌出的妖兽击碎成齑粉，呼号与惨叫连绵不断。
　　然而妖兽的攻势像是水流般阻而不绝，渐渐地，哪吒脸上、手臂上开始划出细小伤口，血渍从伤口中徐徐渗出，独有的仙灵之气吸引众多妖兽更加兴奋，它们争先恐后不要性命般自裂缝中挤出，有些还离得尚远，已经被灵光击成一道轻烟，有些负伤哀号，断手断脚，就算如此，也无法真正阻止它们的前进。
　　空中的裂缝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撕裂，那里面似乎还有千万妖兽大军，正以吞噬一切的决心蓄势待发。
　　鲜血从最初的点滴化成珠线，慢慢积成水洼，再一点点扩大。哪吒罡风不动，在这毁天灭地的灾祸中矗成一座石碑。
　　便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远处忽然水声汨汨，原本不该存在干涸土地上的水波奔流，倾刻间碧浪滚滚，涛声阵阵，如海般的水势挟风裹云充斥天地，逼近哪吒的一些散妖瞬间被冲刷殆尽。与此同时，一道冰墙以极快的速度从大地卷向天边的裂缝，眨眼之间，撕裂的口子被厚厚的冰墙层层封冻，无数卡在中间的妖兽瞬间冻化成冰，在巨大的力量炸裂成漫天粉末。
　　哪吒睁开双眸，裹挟着火焰的黑色瞳仁里，倒映出面前一段深碧色的漩涡，下意识地，他探出手去，然后另一只雪白的手臂从漩涡中破水而出，与他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一刹那间即是永恒！

　　冰凉的带着湿意的触感延着肌肤缓缓下滑，哪吒缓缓睁开眼睛，触目所及是白壁般清冷冰凉的大殿，帷幔轻摆，仙雾氤氲，原来他此刻正睡在自己的宫殿之内。
　　和之前重复无数次的梦境一样，醒在一片失落和怅然中。
　　终究，还是没能见到那个人的容颜。
　　只有那熟悉的肌肤触感，提醒他未谋面者，应该是位故人。
　　但于他的姓名，容貌，身世，自己想到头痛，仍然没有一点头绪。
　　哪吒抬手，将滑落到腮边的水渍擦掉，内心里不忿地切了一声，小爷什么时候这么丢人了。
　　他翻身下床，刚要开始一日的晨功，殿外仙童拿了法旨，向哪吒躬身行礼“启禀神君，下界有妖孽作祟，天尊命您带齐兵马前去围缫。”
　　此时他已获封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手下掌管着五营神将，专司降妖除魔。不过以他一贯的桀骜不驯的性子，仍然喜欢独来独往。
　　他接了法旨，略略扫了一眼，问仙童说，“这是第几个了，去翻翻账簿。”
　　仙童急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迅速翻开说道“第九百九十六个了。”
　　“哦，快一千个了。”哪吒摸着下巴点头，“天尊当年承诺说，降伏一千只妖可以向他讨个封赏，这不就快了嘛。”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脸颊上两道火焰红纹都跟着亮起来，“抬本君的兵刃来！”他扬声吩咐，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走出殿外。
　　廊下，五营神将叉手而立，等待下令。
　　“不用你们跟着，”哪吒下巴向他们一点，“本君出去松快松快筋骨，你们都自便吧。”

　　哪吒按落云头，在青尾镇上徐徐降落。华灯初起，宵夜不禁，正是整个镇子最热闹的时候。集市上各种小摊摆得满满当当，人群川流不息，吆喝叫卖此起彼伏，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哪吒手插在口袋里，徐徐在集市上闲逛，此刻他身量已经长成，再不似幼童时那般不足桌子腿高，一不小心就能绊到别人的腿。数百年的岁月沉淀了他幼时的顽劣，一身的傲骨被他收尽神君的皮囊，除了面对亲近之人，他很少坦露自己最底层的本色，所有的桀骜似乎在为谁而隐忍，今日的三坛海会大神与幼年时的样子几乎很难重叠。
　　他在街上闲逛，片刻后左手拿了包栗子，右手抓了个糖人，兜里还装满了时鲜的糖果。他的步子越走越慢，终于转过一条巷口，在背阴处停了下来。
　　他剥开一枚栗子看了看，再捏捏糖果和糖人，随后将它们一股脑都扔在地上——
　　都是假的。
　　凝目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越看，眉头就皱得越深，如果这小镇上都是幻化而来的，能操纵这一切的妖物道行想必也是很深的了。
　　唯今之计，他只有找出这妖物的藏身所在，才能破了它的迷幻大阵。
　　哪吒身形一隐，下一刻，已跃至小镇上方云层，他脚踏七星，双手结印，断喝一声“去！”混天绫自他身后跃出，围绕小镇上空游龙般盘旋了一圈，一个巨大的结界将小镇牢牢罩住。哪吒凝目望去，不多时，便见小镇东南方有一处黑气缭绕，他心下有了计较，召来风火轮，纵身向那处扑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那是一座大宅，高挑的门楼上张灯结彩，牌匾上书居香楼三个大字，来往行人都是穿得体面的男子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笑语晏晏，香气阵阵，若非哪吒在上空瞧得仔细，险些以为这就是间普通的寻花问柳之地。
　　门前三四个美艳女子刚刚送完客人，一转身，看到长身玉立冷俊倨傲的哪吒，登时眼里放光，笑嘻嘻地围上来。哪吒冷眼看着她们靠近，暗暗召出缚妖索，打算她们一沾上来就立刻捆了，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人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却擦过哪吒肩膀，一把拉住他身后一人，又是勾肩又是扯袖，娇滴滴地道“好俊俏的小郎君，也来姐姐们这里玩吗？”
　　哪吒诧异回身，只见女人们花团锦簇般围着一人，脸被挡住看不清楚，只露出绣了精致龙纹的冰蓝色长袍，一双手腕纤细雪白，肌肤隐隐露出月光般的色泽。
　　一种恍惚的熟悉感像一记闷锤般悄无声息地擂在哪吒胸口，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那被围住的少年身后窜出来一个小孩，梳着乌黑的双髻，颈上带着黄金项圈，大眼睛，黑眼圈，翻鼻孔，阔嘴巴，一脸的乖劣之色，他凶狠地冲着那几个女人吼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他！”
　　——分明就是幼时的自己！
　　哪吒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离幼时的哪吒极近，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程度，然而五指从他头上一拂而过，他碰不到他！
　　他豁然回身看向居香楼，依然是之前热闹喧哗的样子，只不过楼宇虽是实体，人却都是虚的。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女人们已经推拉着少年走进了大门，幼年哪吒想要跟上去，被两个丰乳肥腰的女人拦在外面，笑嘻嘻地道“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哟，乖，听姐姐的话，回家找你娘去吧。”
　　幼年哪吒目中喷火，愤怒道“给小爷让开！”
　　“你这小孩，平时都没人管教的吗？好没礼貌。”
　　“我说了，”幼年哪吒一字一句地道“给！我！闪！开！”说罢突然跃起，一手一个将拦路的女人丢了出去，跟着身子一跃已从居香楼的门楼上翻进了院里。
　　门前班房长条凳上坐了几个大汉，正在嗑瓜子闲聊，忽见一小孩跃了进来，急忙喝道“喂，那小孩儿，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快走快走。”话未说完，哪吒一拳击中他下巴，把他整个人打飞出去，哗啦啦撞倒了门前的屏风和鱼缸。
　　“哎哟——！”他立刻惨叫起来。
　　剩下几个人同时站起，抄起棍棒拦在哪吒前面，“敢在我们这里闹事，你不要命啦！”幼年哪吒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一拳击出，那人棍子应声而断，哪吒拳头不停，到他胸口处变拳为抓，往地上重重一掼，接着反手抓着第二人的手臂横着一推，将他摔在第一个人身上，抬起一脚踢飞了第三个人手中的棍子，落下时正击在第四个人的头上，哪吒顺手接过，把这两人和前两个摞在一块，一个跟斗踩在了四个人身上，再向前一跃，已拦在了那群女人身前。
　　“拿掉你们的脏手——！”他冷冷的说。
　　那几个女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暴起，五指化作尖尖的利刃向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刺去，与此同时，院内其余人发一声喊，在经过一霎那的扭曲变化后，一个个状如厉鬼，齐齐向幼年哪吒扑去。
　　成年哪吒站在门外，眼见院内变起突然，他抬手召过火尖枪，一道奔雷似的罡风向院中横扫而过，然而劲风袭卷，院中所有人都没受到任何影响，只是波及了一些墙砖，哗啦啦掉落下来。
　　哪吒负枪而立，凝眉思索，在他的记忆中，委实没有这一段经历发生。最主要的是，那个能引发幼年自己暴怒出手的蓝衣少年究竟是谁？
　　为什么能熟悉得让人心悸，却又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就在他沉思的空档里，被困住的人群中间忽然平地升起一股水龙，那几个女人的攻势全都落空，蓝衣少年背对着哪吒站在院中，双手一扬，一片水墙兜头卷起，把扑向幼年哪吒的一群人冲了个七零八落。
　　幼年哪吒眉头一挑，叫道“不用你帮忙！”有几个人已经抢到他面前，手臂暴涨直奔哪吒抓去。哪吒腾空跃起，反手抓起长长的一条楼梯扶手，拧腰回身轰然砸落，木头扶手顿时化作寸寸碎片，把那几个人砸倒在地。
　　地面忽然咔拉一响，一只磨盘大的手从下面伸出来，一个恐怖的声音暗沉沉地道“谁在老子的地盘撒野。”声到爪到，箕张的五指带着长长的黑指甲猛地袭向幼年哪吒，背对着门站立的蓝衣少年疾呼“小心——”
　　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但是，那种熟悉到被攫住心脏的感觉又是为何？
　　门外的中坛元帅心口一痛，周身像被无数根细针钉在了原地，让他一瞬之间动弹不得。

　　门内的幼年哪吒早有提防，跃起身抄起一扇门板，回手就是一记重拍。黑手像被蚊子蛰了一下般，毫不减速，哪吒在空中闪转腾挪，瓦片窗棂门板桌椅，只要触手可及的，一律丢过来连砸带削，他动作太快，黑手连抓几次都抓不到他，气得哇哇大叫，整个人从地下拔了出来。
　　那是一个带着周身混沌黑气的厉鬼，看不见五官，只露出两只血红色的眼睛。哪吒终于逼出他的真身，一个盘旋单脚踩在二楼房檐上，凌空从背后缓缓抽出火尖枪。
　　“你这丑鬼，胆敢在此祸害百姓，今日小爷就收了你！”
　　黑鬼看着金灿灿的枪头，咆哮一声，双手箕张，一兜头，一拦腰，带动巨大狂流猛然袭来，刹时间天地色变。
　　哪吒向风而立，身形在风中单薄如蒲柳，然而下一瞬间他陡然纵起，连人带枪利箭般直入飓风中心，枪尖一点红光流星般璀璨，刹时间撕开一片黑雾，枪尖在它胸前一挑，下一刻将它整个人掼向后面的围墙。
　　就在此时，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墙外响起，“糖葫芦，卖糖葫芦……”
　　这一下变起太快。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蓝衣少年，一个旋身人已经站在墙上，然而这时黑鬼已经飞到了墙边，下一刻就会撞得墙倒砖塌，他来不及阻止，大鸟一般纵掠下去，把院墙外的幼童揽在怀里。
　　与此同时，幼年哪吒纵身追出，以比黑鬼快了一倍以上的速度顷刻之间抢在它之前，以一已肉身，硬生生挡住了倒飞过来的黑鬼，两个人在空中对撞，巨大的冲力将黑鬼反弹回了院内，
　　唏哩哗啦声中，倒塌的砖墙结结实实全拍在哪吒身上。
　　砖墙落下的瞬间，院外的蓝色少年像个破布袋般被人抡回了院内，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轰然撞进了居香楼的房舍内，各种坍塌的声音随之响个不停。
　　这一切，从枪挑黑鬼，到抢救幼童，再到哪吒撞墙，蓝衣少年被袭，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一个瘦小的影子在院外迎风而长，慢慢的变成巨人形象，脚步咚咚，踏着一地碎砖走进了院里。
　　“好蠢的小子。”破锣一般的声音似笑似叽，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味道倾刻间充斥在空气中。再看之间那个黑鬼，已化成一道烟钻入它的体内，两人瞬间合二为一。

　　哗啦一声，幼年哪吒从废墟里站了起来，他低垂着头，脖颈间的乾坤圈咯咯作响，厚厚的刘海盖住眼睛，但一股似有形的火焰已他周身包裹住，渐渐形成一条巨龙。“原来是分身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沉声说，伸手一招，火尖枪和混天绫被他双手握紧，“之前小瞧你们了。”
　　红枪一抖，挟持着三昧真火悍然刺向黑鬼。
　　黑鬼一手化为盾牌，一手化为砍刀，舞动如风，将哪吒的攻势全都化解，凌空一劈，地上多了一道数尺宽的裂缝。紧跟着一回身，刀锋架住了一条水龙，它身形急起，两柄冰锤在它原来的位置轰然击落——蓝衣少年不知从何时已经脱困，手持冰锤向它攻来。
　　变身后的黑鬼和之前相比功力增长何止几倍，力战二人丝毫不落下风，左手盾牌忽然化成另一个分身挡住冰锤，紧跟着一记大力向哪吒砍去，哪吒火尖枪急起，奋力架住。
　　对方源源不竭的恐怖力量从刀锋上不断压下，这已经不是普通修仙之人能够抵挡的了，哪吒咬紧牙关，仍能感觉风火轮在一寸一寸地陷入地上，混天绫感觉到主人的危险，纵身飞出鞭子般抽过去，被对方再一次化出分身挡了下来。
　　蓝衣少年被其中的一个黑鬼缠住，对方刀沉力猛，围着他不断削砍，他忽然跃起，人在空中荡起身子，瞬间弹射至黑鬼本体身边，用力一锤击在地面上，瞬间咔啦啦冰封蔓延，将黑鬼本体连他的砍刀都冻成冰塑，他飞扑过去，半空中拉住哪吒的手，回手悍然一锤，将追上来的黑鬼分身轰了出去。
　　“你没事吧！”
　　他清越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稚气，但仍充满浓浓的关切之情。门外的成年哪吒心神不稳，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中几乎要迷失了自己。
　　他看不清他的脸，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没有办法从记忆里把这个人找出来。
　　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幼年哪吒和他的手还握在一起，忽然急喝一声“小心”！拉着蓝衣少年，陡然跃起。下一刻，黑鬼破冰而出，满头乱发中分出无数个脑袋，无数的獠牙向两人咬去。
　　“好恶心啊！”幼年哪吒叫道，风火轮向前一送，一道三昧真火向对方烧去，“送你一份小爷的烤肉。”
　　那黑鬼完全不惧，大嘴一张，把火焰都吞进吐里——下一刻，它痛苦地咆哮一声，伸手撒开胸口，把一截身子都甩了出来。
　　哪吒在空中哈哈大笑，“怎么样，三昧真火味道不错吧？”黑鬼吃了这个亏，发了疯似地又向哪吒扑来，哪吒见火能克它，不再犹豫，双手掐了诀，念念有词，忽然把嘴一张，一条火龙直扑出去，把黑鬼整个人困在里面。
　　“混天绫！”他大叫一声，混天绫在空中缠了结界，黑鬼给困在里面，被三昧真火烧的真身吱吱做响，左支右拙，狼狈万状，眼见这样下去整个鬼都要给炼化了，它惨叫一声，劈开裂缝遁地逃走了。
　　幼年哪吒和蓝衣少年对视一眼，哪吒叫道，“往哪里逃！”身随声起，与蓝衣少年齐齐追了下去。
　　所有的纷乱在这一刻归于寂静，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刚才被成年哪吒扫落的几块砖石，昭示着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是错觉。
　　哪吒迈步进入，院中气息冰冷，灰渍厚重，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多年，却又在经过刚才一幕鲜活了起来。他的手轻轻抚过那些战斗痕迹，在记忆中搜索曾经的回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不记得在这里和黑鬼大战过，更不记得那个陪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少年。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是我，还是非我？如果现在的人是我，那个幼年的人又是谁？
　　烦躁的情绪撕裂到头痛，哪吒唇角扯出一抹冷笑，火尖枪凭空一挥，一道巨大的裂口在地面出现，他身子一按，架着风火轮遁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