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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大梦归(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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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天空中再次传来挽歌,声音哀婉动人,似萧似笛,又似百鸟哀鸣,最似一声叹息。
胸腔里狂乱的心逐渐平宁,面对面的两道气息也各自稳住,不再发了疯似的往对方心口剐。
“释天,我要去送女君,再不动身该要误时辰了。”
“去罢。”
他的手从腕上退至我掌心,牵着我立起身。
将要撒手时,释天忽觉握住自己的那柔软五指正暗暗用力,拼命与他交握,好像生怕一个不慎会把他弄丢。
释天垂眼朝手里看了看,“我陪你去。”
我摇摇头:“轮回道上的魂受不起你亲送的福分,只怕不是好事。你去我在仙界的家里等一等,好么,落子他应该还睡着,你不要吵醒他,不然他哭也把你哭晕。”
“好。”
话已说定,释天却发觉缠在自己手掌上的力度丝毫不减,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垂眼看了看交缠的十指,“你这是怕我会走,还是怕你自己不会回来?”
我咽下肺腑里翻涌的酸意,仰起头望着他。
“我…我不会再躲起来,害你找不到。”
他缓缓点了点头。
平静片刻,终于松开僵痛的指节,掌心里尽是冰凉黏腻。
“等我。”
释天垂下双臂,“好。”
背转身去,没有回头。
六道神的背影很快地化作天上最亮的一颗晨星,绚烂地烁出令日月黯然的光芒,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我抬头仰望,已是泪千行。
发引的众仙这才昏昏沉沉地起身,他们看着走在发引队伍最前面的碧烟,谁也不敢靠近。
玉儿和释天,这两个名字盘旋在他们脑海里久久不散。原来六道神名唤释天,真是个令人闻着丧胆的名字,不知是吞噬的噬,还是弑戮的弑。
但,玉儿是谁…
队伍起行,冗长而沉闷地朝终点走去。
众仙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察言观色,但见碧烟仙官脸上犹有泪痕,鼻头也哭得红通通的,但六道神走后,她又恢复了本来那副清冷拒人的模样,如蒙霜降的目光始终凝在女君的金棺上。
众仙都刻意远避我,连随扈的天兵都故意落下老远,只有银怯紧随我身后。
“若是有人追究起今日天神的现身,还有与您说的那些话,我该怎么回?”
“那是你的事。”
“无论怎样说您都无所谓么?”
“嗯。只一条,不要去议我儿子的身世。”
“自然,不敢。”
…
释天还是吵醒了落子。
其实不怪他,是风吹倒了院子里的藤椅。他扶起藤椅,便听见里间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释天充耳不闻,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从深爱之人身上拾取一些小习惯,例如他在这样的院落里便总习惯坐在廊下,可这里太过逼仄并没有修过廊,他索性就席地而坐。
院子里煮茶的泥炉和落玉从前在异界用的那个很像。
喝茶的习惯是她从落允身上学到的。
释天对茶倒是没有什么偏爱,他爱喝酒,越烈越好,这点倒是与落玉不谋而合。
门里面落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到后来哭得干呕起来,声音也带血般的沙哑。
释天正要不耐地封住声音,落子喉咙里却突然发出两声:“妈…妈,妈妈…”
那小玩意儿是在喊落玉么。
释天不知道这是落子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哭得震天动地。
那小玩意儿是在找落玉啊,呵,他也害怕找不到她吗。
释天推门走到里间,屋里的每一根木头都长期浸润在满室茶汽里,是以此刻虽未烹茶亦有茶香缭绕。他荒诞而不自知地深吸一口,待反应过来,又自嘲地笑笑。
落子朝门边那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张开双臂。
叱咤天地的六道神在这个只长了两颗牙的小儿面前蓦地僵住了。
落子习惯了一张双臂就有人把他抱起来,因而眼下也有点懵,小嘴一噘,肥嘟嘟的四肢用力,想要爬到释天身边。
他越爬越靠近床沿,在身子将落的瞬间,一只手及时接住了那一团温软的肉,无措地托举至半空中。
小娃娃觉得有趣,笑嘻嘻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丝毫不觉害怕。
释天面无表情地盯了片刻,抱起落子出到院子里,小心地将他放在满地落花上自己玩耍,转身坐回廊下。
没办法,释天对所有与落玉有关的人事都没办法坐视不管,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当年落仓从地狱杀回修罗道,那时他也像此刻看着落子一样关注着落仓,倘若宫变有失,他便会亲自出手救下落仓的命。
因私心而搅乱众生轮回,这对于六道神而言是重罪,救下落仓后,他就打算入地狱赎罪。
好在落仓争气,事情并没有走到这一步。
女君丧期仙界群英只谢不开,大抔大抔的落花如雨帘般倾泻,停在天神肩头,又瑟瑟飘摇,最后匍匐在他脚边。
六道神所观,落花非终,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这么看来,天神的生命力还不如花草。
地上的花毯越积越厚,落子像只欢快的虫子在地上钻进钻出,一会儿把自己埋在花下,一会儿又探出头来。
未来仙君至今都以为落子是落玉和释天的孩子。
释天懒得去纠正他,甚至十分乐意旁人这样误会。
他这一生从不渴望亲缘,更是对延续香火一说嗤之以鼻,轮回路有去无回,没有什么能被延续下去。
但他倒不抵触和落玉有一个孩子。
这样一个小人儿,是用他的骨和玉儿的血揉捏而成,实在有点意思。
六道神心里难得放下神职,全心全意地思虑这么一件微末却贴己的小事,不知为何,他感到有股暖意从心底漫溯全身,煨暖了冰冷的手心,也点亮了天神威严又漠然的眸色。
这一刻世间没有了六道神,那个名唤释天的男子从万神殿推门而出,一步迈入红尘,垂眼俯察众生相,不由得心生艳羡。
落花不知恨与憾,莽撞无知地缠住六道神衣衫上的金纹。
猩红颜色像一道洗不掉的血渍,释天看在眼里,微微蹙了蹙眉,伸手去拆解的瞬间,胸口猛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道撞击,他闷哼一声,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撑着廊沿,俯身大口喘气。
旋踵而来的是五脏有如坠高的无力感,隔着厚重的衣衫,他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脏没有规律的狂跳。
为神数万年,释天早已不记得身体上的痛楚是什么一种知觉,可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遍体的钝痛,像有一把利刃将他的皮肉割开,要取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他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地,廊沿上的指尖几乎嵌入苍朽的木板里。
花泥里的落子见释天有异,好奇地爬到他脚边,小手拽着拖地的衣角想要往上爬。释天没有力气托起他,又不忍心赶开。
好在痛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须臾间烟消云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是,在疼痛消退后,释天敏锐地察觉到另一种异样。他觉得很空,很空,胸中像被塞满了轻飘飘的羽翼,虽然胀得难受,其实却虚空得让人发慌。
究竟少了什么,是身体里还是魂魄深处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神祇洞察世间万事万物,哪怕是凡尘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哭声,异界草甸上剔透的露珠,无一能逃过神的知觉。
因而他很快地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子止不住剧烈地颤抖。
面无表情的脸上倏然滑过两行滚烫的泪。
…
女君棺椁悬入无尽天,同他的父君和先祖们葬在了一起。
而那曾经夺权自立的旧爱并不在这里,女君在他死后,剥干净了他所有生后的尊荣。
我举目仰望良久,痴痴不肯离去。
银怯在身后轻声道:“您已经不能再为女君做什么了,就让她安心长眠吧。”
我点点头,终于收回目光。
无尽天永夜无明,无数星辰如漫天金屑,奢靡地扬至每一个角落。
璀璨天幕下,是衣衫苍素形容枯槁的众仙,他们排成一条蜿蜒的队伍,几乎没有尽头,此刻都跪在地上,仰目送别自己曾经的君主,谈不上有多诚,却也算不上凉薄。
银怯想跪,也不想跪,随我僵立着,不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立在那悬天的棺椁之下,是逆党,是宠臣,是叛徒,还是玩物。
我回身看去,“银怯,你我都是银殿走出来的人,无论如今是位极之君还是居高天神,我们身上的血污都不可能洗得干净。我们是要赎罪的。”
银怯回过神来,随我目光望向自己的臣。
“您的意思我明白,治好仙界便是在赎罪,不语恶神更是在赎罪。”
这两个字如今已从世上销声匿迹,眼下天君当着天神的面脱口而出,像是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我笑笑,“恶神么,倒是无所谓,你想试还是能试的,毕竟上一回六道神并没有把仙族尽数打入地狱道。”
银怯感受到笑意里的泠然,一时脊骨生寒,没有接话。
“不要让女君上万年的心血断送在你手上,我想看见仙界长盛不衰。”
他将目光从众仙身上挪开,背过身,脸上再次出现假面一般的微笑,“是。”
笑容在躬身的瞬间悄然敛尽。
“我要回去了。”
“您还住先前那座院子么?那里实在破旧,我让人另修一处吧。”
“不必,我要回的地方是万神殿。”
银怯僵了一瞬,缓缓直身抬眼,面前的人已经恢复了真实的面貌。这张脸他许久不曾见过,乍然间感到十分陌生,无法和回忆里那张常常因为晕船而没有血色的脸联系起来。
“是,神祇归位,乃天地之兴,众生之福。”他不自觉地扬起了为君后不曾再牵扯的唇角,熟悉的弧度像水牢里的阴水,激起自己一身寒栗。
对面又是一声冷飕飕的闷笑。
还不及他做回应,眼前已亮起一片唯属于天神的金泽。
光芒几令目盲,银怯下意识抬臂遮挡,又立觉不该,强行收臂,薄薄一层眼皮简直像被金光生剐了去。
神光不必如此强烈,她是故意的,银怯心知肚明,垂首默然不语,也不去管身后慌作一锅粥的众仙,自顾自做好自己的姿态。
“这是…天神,是天神的光…”
“那女人是…银玉…恶…”
恶字像是见血封喉的毒,骇得他们咽了咽口水,惊恐地捂住嘴。
“银玉…成了神…”
银怯抵逆强光,试图与我对视,良久,从齿缝间轻轻道:“敢问天神,众仙的话我要如何去替您驳,众仙的心我要如何去替您笼?”
“你替我做这些干什么?”
“是,”他仍是笑着,“那么银玉的名声还用矫正么?”
面对天神,银怯比哪一位仙家都更能做到不卑不亢,不卑因为自知罪孽深重绝无善果,是以没什么好求的,不亢因为的确没什么必要,不同于女君,他并不想站得太高。
说起来,这个令人谈之色变的白虎银怯,其实真真有些清心寡欲,身为五毒神的我初识他那空落落的欲念时,亦大感诧异,难以置信。
原来无欲能令人在浴血时心无杂念,显出比野心磅礴之辈更加骇人的残酷。
“银玉同银怯一样,名声还能干净到哪里去?但世上已无银怯,只有白容天君,至于银玉么,这个名字我不大喜欢,劳你告诉众仙家一声,我叫落玉,远水落氏,阿修罗王落仓的亲妹妹。”
银怯坦然地笑出了声,“您还在意这个。”
“名声可以不顾,血缘却不能。”
他点点头,“明白了,您是这样一位天神,同那二位都不同。您…”
他本想探一探我究竟居何神位,犹豫片刻,暂且作罢。
“替我常来看看女君。”
“您放心,”他略微躬身垂首,“月月年年,绝不轻慢。”
话声落地,没有回应。
再抬眼,金色凤凰已振翅腾飞,一瞬间漫天星宿尽失光彩。
凤凰绕无尽天盘桓几圈后,扬起纤长脖颈发出一声嘶鸣,头也不回地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