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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行路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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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3
自江莲舟从颓唐泥淖中挣出半副清明神智,先前种种苦痛迷茫便再难困住她。
正所谓心不死则道不生,欲不灭则道不存。
百年治乱兴衰写在青简上是墨香,落在泥地里却成了豺狼。
幸好江莲舟悟性好,在颠沛流离中学会了太多东西,收敛了性情,如同抽筋拔骨般极速成长起来。
她缓缓南行,悬壶济世换得粗粮布衣。闲暇时刻,江莲舟总是将满腹疑问抛之于那些受她帮助的人们,倒是也对这世道有了一定的了解。
毕竟是朱门绣户里煨出的筋骨,
要扔进乱世才能淬出锋刃。
田间老农卷着旱烟,用皴裂的指尖叩着锄柄:“前朝苛政如虎,各州府军早存异心。”
“那些守城的军爷啊,刀都锈在鞘里。淮朝皇帝把他们的粮饷都刮去修摘星楼啦。所以李刻的胤军破城时,官老爷们跪得谁都快。”着褪色青衿的老童生咬着牙说道。
“你说那朔北几个州怎么能不叛呢?那儿的油水被刮得嶙峋,连年饥荒还要抽丁充役 ——”槐树巷的稳婆努嘴骂道。
李刻在朔北的风雪里养出的叛兵,——如今要称胤军了。
淮帝二十年凿山取矿,挖矿的凿子凿穿了山脊,也凿断了朔北百姓的脊梁。当李刻还是渊王时,他手底下那些被敲骨吸髓的官民早把牙关咬出了血,如今反旗一竖倒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当这群人苦寒之地出身的人踏进皇都,眼睛都被金粉晃花了。
符衡族的马队打头阵,他们跟在后面见着绸缎就撕,遇着金银就抢 —— 毕竟改天换日了不是?富户们捧着匣子跪得痛快,降臣献上金银便能保命,可那些面朝黄土的黔首呢?他们交不出半粒铜钱,只能眼睁睁看着田契被夺、妻女被掳。
最荒谬莫过于屠龙者终成恶龙。昨日还握着犁耙的粗手,今日竟攥着地契抽打和他们一样的脊梁。改朝换代的烽烟里,刀刃总是砍向更弱者。
江莲舟目光凛然。
腐朽的大淮一朝倾倒,新登城楼的李胤又使人们流离失所。
为什么人民总是有哭不完的泪?为何前朝血泪未干,新朝又听得婴孩夜啼?
她不要山河织锦,不争青史半行,若不能劈开这吃人的世道,至少要看清獠牙长在谁的口中 —— 这是对万千枯骨最基本的交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说起来,她如今是不能再叫江莲舟的了。
救国这二字太重,压得她卸下闺名绫罗,将柳氏血脉与江家训诫熔作心间铁尺。
柳枝易折,恕字千斤,只是夙愿未偿,何敢言恕?便叫柳漱吧!但愿能洗清身上的血污。
从此世间再无临水照花的江莲舟,只有背着五刑六典走江湖的柳漱。
“柳树?倒衬这行当。”
时间来到李刻大军除掉了符衡族班师回朝的那日,柳漱在距离岷水三千余里外的义仓镇,正跟一赊棺人讨价还价。这老鳏夫两只眼睛瞎了一只,正用剩下的那只浊睛死盯着柳漱。他手里抓着本磨得油亮的账本,是专给横死者备薄皮棺材换阴德的。
“是柳漱。我有个病人没挺过去,现在需要口棺材。”柳漱生硬纠正道。
赊棺人那只蒙着白翳的眼珠转了半圈,
“…柳姑娘要的棺材,得加三钱银。”赊棺人看柳漱年纪轻轻,竟直接坐地起价。
柳漱到也不恼,懒得继续跟老头废话,腕骨一翻,三枚碎银带着体温拍在柏木板上。
这棺是给送她过河的杏娃用的。八九岁的丫头片子,跟着爷爷在水边摆渡七年,咳空了肺也没舍得买半钱贝母,柳漱用尽了浑身解数救她性命,可前几日还是蜷在渡船草席上活活咳死了。
老头掂了掂银钱成色,背过身去
这时,却听得棺材铺外街市中一阵骚乱,柳漱循声望去,一群擎着旗的马队踏着纷扬尘土奔来,仔细一瞧,确见那全是胤帝李刻的人马。
百姓如分浪般退到檐下,柳漱眯眼再一看——符衡的玄甲军竟未随行,那队轻骑裹着北地风沙直扑县衙。她心中疑虑,眼底电光一闪,旋即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柳漱惯常奔走于乡野间,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如今跟在疾驰的马队后面竟然也不觉吃力。
檐角铜铃乱晃,枯枝刮着黢黑的瓦当。柳漱闪身贴墙疾行,布鞋踏过青苔竟无半点声息。转过三道坊市,三拐两转追到县衙,正瞧见几个官老爷的扑通跪在石阶前,领头骑士扬鞭时露出腰间铜符,卷轴金纹晃得人眼疼。
柳漱伏在青苔斑驳的篱笆后看不太真切,只遥遥听着声音。
“奉胤玄祖敕令。”那带头副尉铿然开口:
“河汉分治,新朝当立。彭署安何在?”
地上官员们脖颈发僵,唯唯诺诺半天不答一语。
“簇州知府彭署安何在?”副尉似是不耐烦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县衙门前跪着四五官员,忽然扬着黄帛冷笑:“玄祖已与南淮划江而治,玄祖用人从来不拘一格,治理大胤天下正缺彭署安这等前朝良才。”
“禀大人!那厮早南逃了!”
县丞连忙叩头如捣蒜,官帽璎珞乱颤。
柳漱后槽牙微微发酸。
此时却忽然瞥见最末跪着的绿袍小吏突然昂首:“玄祖当真唯才是举?”
副尉挑挑眉毛,马鞭轻敲靴帮:“自然。”
话音未落,那八品小吏却膝行两步:“禀军爷!那... 那彭署安根本没走!就藏在后堂地窖里!”
他脖颈青筋暴起,两眼闪烁着精光,活似争食的秃鹫。
胤军一行人听后神色一变。副尉比了个手势,两个小兵立刻意会,快步冲入府中,须臾就拖出来个面如土色的绯袍官员。
被拖出来的男人抖如筛糠,官靴都掉了一只,匍匐在地话都说不出一句。
“彭大人?”
地上小吏还要聒噪,嘴唇蠕动着似乎是想以此邀功。被胤军一脚踹在肋下,闷哼着蜷成虾子。
副尉用马鞭挑起彭署安下巴,柳漱看清那张脸上糊着涕泪,比县衙褪色的楹联更腌臜。
绿袍小吏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膝行上前嘶喊:“正是这废 ——”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喉头。那小吏的血一下子溅在官员们眼前,彭太守抖的更厉害了。
副尉却看都不多看一眼,慢条斯理拭完剑:“玄祖最恨背主之徒。”
他眸光如刀:“诸位可要明白,什么才是从龙之功。”
到底是做官的人,彭太守立刻明白了副尉话里的意思,也不抖了,膝行两步抓住副尉箭袖,前额重重磕在青石阶上:“卑职愿效犬马!”
后面七八个官员顿时伏成一片。
副尉唇角勾起一丝笑,马鞭梢头懒懒点向府库方向。须臾便有衙役抬出三丈见方的樟木箱,一掀开见着了里面金银财宝,那队人马这才离开。
柳漱眯起眼。那队胤军兵马扛着木箱径往城西去 —— 正是簇州守军的破落营地。当年淮帝克扣军饷,逼得守将在符渊南下时开城献降;如今新朝不过把文官压箱底的民脂民膏,去换武将刀鞘里将腐未腐的忠心。现在这种时候,这些银两倒比什么忠孝节义都管用。
柳漱轻叹一口气。
柳漱折回棺材铺时,红霞已烧穿半边天。那赊棺人还算讲信用,见她来了,反手从霉苔斑驳的墙根拖出口薄棺。
板缝渗出的桐油混着绿霉,在夕阳里泛着铜锈似的光。
等到柳树拖着棺材回到杏娃和她爷爷的住处时,已经是傍晚了。
杏娃蜷着僵躺在竹席上,年过七旬的老人哭的老泪纵横,那双粗粝的手将孩子抱进棺椁,像拾掇一片过早凋零的杏花。河风穿过草帘,医女指尖还残留着药香,却再触不到小舟上那只温热的手。
柳漱记得这丫头生前总爱蜷着睡,说蜷着暖和。看着杏娃那僵硬了的小脸,又想起她摇橹送她渡河那日畅快肆意的笑容来。
杏娃爷爷的哭声像把钝刀在刮骨头,柳漱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是要落下一两滴泪来的。
可是无论怎么挤,眼角还是一片干燥。她内心如心死了的枯木般,恐怕是再难为什么人哗然了。
暮色漫过河滩,柳漱帮着把薄棺推进土坑。老人颤巍巍撒下把青麦,说丫头来世能吃饱。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景见了太多,柳漱其实多少是有些惭愧的,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并没有救回老人孙儿年轻的生命,如今她只能尽己所能让杏娃走的稍微体面。
柳漱从兜里掏出数支草药抛进土坑里,不让八九岁的姑娘烂在野狗嘴里。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离开了义仓镇,柳漱继续南行。若按这个脚程,怕是明年开春才能摸到漾州地界,可她本就不急。
不想两日后,柳漱在某个破败茶寮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符衡族被胤玄祖诛灭于金陵?”柳漱平静如水的玉面上难得再翻起如此大的波澜,五指扣住一个地方溃兵腕骨,忍不住又问道:“何时的事?你身上这伤谁打的?”
粗瓷碗磕在榆木桌上,溃兵一把甩开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了!五个万户的符衡铁骑,全死了!淹死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灌了口浊酒,喉结滚动得像在吞刀片:
“那胤玄祖现在下令要把胤国境内的符衡残支全清剿掉,说是清剿残部 —— 我呸!前日在白鹿岗,三百府兵叫十几个符衡娘们砍瓜切菜一样!”
他忽然扯开衣襟,锁骨处刀伤深可见骨,“看见没?使双刀的婆娘砍的,临死还咬下我兄弟半只耳朵!”
柳漱冷寂的眉目陡然绷紧,“符衡部与李刻本是同袍之谊,此番南下合该合力围剿南淮余孽 ——”
她忽地截住话头,盯着溃兵看向她疑惑的眼睛,“与你们交战的残部,可是从燕北来?”
溃兵不明所以,含混道:“不清楚。反正尽是些妇孺老弱。”他腮帮鼓动着,不再多言语。
柳漱望着茶馆门外滚动的沙尘,仿佛有北地风沙混着铁锈气扑面而来。
李刻将符衡部一万户妇孺安置燕北,如今符衡精锐在征战中折损殆尽,燕北十二州已尽归其囊中。旧部妇孺自是要被赶尽杀绝的。虽然残忍,却也合理。
但是既已踏碎大淮半壁山河,何故给那淮皇室留条生路?而且班师途中分兵收编州郡 —— 他李刻不怕被人捅了身后?
若不是犯蠢忘了这些必要举措,那这盘棋恐怕就布局得太深了。
她指节叩在粗陶碗上,豁口震得指尖发麻。
李刻敢在大局未定时捅穿北境盟友的咽喉,定是早摸到了更硬的靠山。
看来南征大军背后站着更深的影子。有人在借李刻这把快刀,斩尽前朝余脉,又借南征抽空北地兵力。待来日烽烟再起,这天下便又要改姓了。柳漱眼底掠过冷光,像雪原上孤狼嗅到了血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胤皇都上京,胤玄祖李刻垂着玄色龙纹大氅立在御阶前。
金砖地面倒映着三团人影。
两个披霜甲的武人,一个红袍文臣,俱是从血火里滚出来的旧部。
“免礼。”李刻扬起一只手,截断了参拜声。
左首将军甲胄铿然触地。那人原是孙珩,原前朝节度使,荆襄诸州戍军,去年秦良铁骑南下时献十八州降书之人。
孙节帅看上去五旬有余,一双吊梢眼泛着精光:“好叫陛下知道,末将辖内军州尽数归顺,十八州七品以上文武官员俱已俯首称臣。而荆襄诸州十万兵甲已入胤军名册。”
见李刻微微点头,中间的年轻都尉旋即继续禀报道:“符衡残部业已肃清大半。光州流窜的七百骑已诛尽,还剩些从燕北撤下来的妇孺没干净,不足为患。”
那名唤作唐景焕的折冲都尉顿了一下,又再次开口:“我已派部下到长江下游检查过,此时正值春汛…没有活口。”
李刻不置可否。
正中的红袍文官梁浩川躬身上前。胤玄祖斜眼大致量了一下这个被梁商安插到御前的梁家庶子,模样白净,比他父亲梁事阑少三分商贾气,却多了七分读书人的瑟缩:“应陛下令,臣父已着人清理朔北旧宅。”他忽觉喉头发紧,不敢正视皇帝的目光:
“那符衡女... 在鸩酒送到前焚…自焚了……”
“烧干净了?”
“灰都扬没了。”
李刻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荡大殿里撞出回音。三具躬身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像三柄斜插的刀。待笑声骤歇,御案后的人影随意摆手,荆襄节度使,折冲都尉和中书舍人便就各自隐入不同的晦暗中,如同铁水泼入寒潭,再辨不出明暗纹理。
退出门槛时青年靴底微滞,瞥见另两位同僚正往他的相反方向疾走,暗红袍角掠过他身侧。
永安二年春,青黄不接时节。新立的北胤与南淮隔江对峙,裂土之痛尚未结痂,各自命脉已悄然改道。
乱世方定,看上去虽井井有条,却也利弊共生。
北胤方面,北胤新主李刻以宗室旁支血脉承继大统,以铁腕劈开乱局。
重修漕运、整饬军备、厘定田亩三策并行。
运河奔流昼夜不息,新铸的陌刀寒光照着燕北沃野,改制后的军田里麦浪翻滚如金甲。中枢官吏要么南巡要么殉国,十去七八,倒让蛰伏州郡多年的寒门官吏得了破土机缘。天下初定。
然西北狼烟未熄。盘踞刺勒川的余下部族屡叩北关,李刻改设都护府驱其西迁,未料竟与胡部合流。更蹊跷的是当年送往燕北的三千符衡妇孺,竟似被风沙抹去了踪迹般无影无踪了。李刻的密折里硃笔批着 “彻查”,却从此失了下文。
江南烟雨却浸透了另番图景。
南淮小朝廷蜷在易安,享受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与北胤锁江封道的做派不同,梁太后重开海禁,设市舶司广纳番邦商船。丝绸茶叶昼夜流转于各大码头。
谁也没料到,先前大淮毫不在意的海港竟成了生财的宝窟,商船如过江之鲫,载着胡椒与琉璃的宝船压弯了龙骨。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在枢密院的铜壶滴漏声里,水军建制正以织造局岁入为资本悄然重塑。
比起淮朝先帝有港不用,梁太后不愧为商贾贵女,如此开辟港口接受外来船只往来贸易,倒使得南淮经济前所未有的蒸蒸日上。
而有一点两国都有的头疼事,那便是各地在新政催生下兴起的义军和盗匪团体,两国疆界处,水贼流寇昼伏夜出,专拣漕粮押运时劫道。
但书写史书的人却不见,长江两岸的繁华账簿,丰功伟业,从来只记官仓银锭、商船货箱。
升斗小民守着漏雨的茅檐,沿途十户九空。
所谓义军多是活不下去的灶户。燕北盐场熬瞎眼的汉子扯块破布蒙面,岭南茶山断了手的妇人拿竹竿当枪,专截官粮不过是为抢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三成收成。
长江两岸箭楼便是这般垒起来的。
因为水寇狡猾,江防图纸月内改了七稿,最后竟成铁索横江、十步一岗的格局。偶尔有逃荒的饥民挨近江滩,城头立刻绽开一片铁梨花。无辜的尸首顺着江水漂到出海口,被番商船队的桨叶绞成血沫。
北边叫流寇,南边称义军,全看城头上插的是玄龙旗还是金凰幡。
乱世苦在黎庶,盛世痛于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