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沉釜

72、对决篇（4）

　　方回。
　　大家看到他的时候，都有些吃惊。

　　先前，的确内门的确是有他这么一号人物来着，他是大齐国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户，米商方广群之子，从小是金丹喂着，法器养着，进入太华剑派内门后，更是自视天纵之才，并不把其他弟子放在眼中。
　　然而，随着岁月渐长，其他天才涌现，他这个根基本不牢固的半吊子，也就显出原形来，只是因为他家财万贯，内门有不少弟子和他交好。甚至包括实力强劲的韩龙、烈童儿等人。

　　但修行水平和剑道天赋，并不因为人世间的财富，短期内可以做到极度缩短。
　　久而久之，他还是沦为了内门出了名的草包。偶尔也只能听到，他勾结狐朋好友，仗势欺人的传闻罢了，除此之外，毫无建树。

　　可他借故下山，企图通过购买珍宝提升水平，却意外和小虚峰弟子发生争执，就引出了李良玉的事件。没想到，李良玉身怀小虚真人传承，虽然重伤了方回，可并未被严惩。
　　向来养尊处优、左右恭迎的方回，怎么能受得这种气，差点郁闷死在病床上。

　　这小半年的，内门弟子都忘记了有他这号人物。
　　却不知道，他父亲托人寻来无数天地灵宝，硬是把他这副行将就木的身体给救了回来，他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努力修行，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打败李良玉，一雪前耻。
　　自他身体好后，李良玉每次与人对决，他都在旁冷眼围观，为着就是有朝一日，找准她的破绽，能够有十足的把握挑战她。

　　不过，她进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多了。
　　不管是先前他轻敌的小虚剑法，还是本应是他更加熟悉的太华剑法，在短短半年内，她都精进不少。
　　包括修为也是。

　　他前段时间，才借助父亲高价购买的八转筑基丹，一举跨越炼气，来到筑基一阶。正想着再调养一会，就向李良玉复仇。
　　可李良玉竟然有这个运气，在与人决斗中跨境，同样来到筑基一期。

　　方回震惊之余，心中也十分明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就算有仙药灵宝的加持，他还是难以赶上，剑道天赋卓绝的李良玉。
　　眼前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虽然，此时出手，无疑是趁人之危，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
　　甚至有可能得罪玄静长老……
　　但这都是其他弟子担心的事情，长久以来，被毒蛇一般粘稠阴暗的复仇情绪控制着的方回，已经很难考虑那些问题了。

　　“可以开始了吗？我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方回此话一出，台下弟子皆鄙夷、无语。李良玉已经战了两场了，又受了伤，身体是什么情况，大家都很清楚，修养一会无可厚非。
　　偏偏方回咄咄逼人，不给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就算他们有新仇旧怨，他做人做事还是忒没有风度了。

　　坐在地上调息的李良玉，缓缓睁开眼，完全封闭了身体的穴道，体内灵气不会溃散，外部灵气也不能进入，暂时防止了“坠境”的危险。
　　可现在调动不了灵气，也相当于是一个略通剑道的普通人。
　　凡夫俗子有可能战胜修真者吗？这个答案似乎要呼之欲出了。

　　她的眼里却没有害怕，只是回答方回：“可以，不过我还需要一把剑。”
　　意欲收她为徒，保全她的玄静长老即刻道：“借我的佩剑就是。”
　　鸿烈长老知道她的宝剑“幽处”在百剑谱中排名五十二，俨然是为了维护爱徒，连所谓的公平正义都不顾了，并不想让她如愿，不动声色拦下她递剑的动作：
　　“这怎么合适呢？”于是他下令，让弟子带来了李良玉在镜湖取得的无名剑。
　　顺便看看，这把剑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

　　玄静长老只好作罢。
　　李良玉第一次握上那把无名剑，就是在这场与人决一生死的场合。
　　不过，并未感觉手中剑有多么特殊，甚至还不如内门特制的素剑。方回虽然表面看不出异常，但又担心她拿到了什么所谓的神兵利器，会左右战局。即刻请令，换上了他珍藏的削铁如泥的黑岩剑。

　　两人执剑站定，第三场比武正式开始。
　　时值正午，日头在乌云中穿梭，将天地照得忽明忽暗。

　　“锵——”
　　方回先出招，起手便是太华剑法二十三、二十四式的连贯剑招，如秋风扫落叶，狂卷着袭向李良玉。
　　李良玉连战两场，她的灵力枯竭，带动着身体的机能也下降，移动的速度有所下降，便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动作都化简，以静制动，借力打力。

　　方回却像是一头永不知疲倦的蛮牛，进攻进攻再进攻，左刺右刺，上劈下提，前后划动，攻得李良玉连连退避，一直退到了演武台边缘，退无可退。
　　只能犹如笼中鸟，网中鱼，奋力突围，后背因而被剑气划开一道血痕。
　　她却来不及感受疼痛，因为憋住的一口气，此时已经流散，她身体的疲惫，各处伤口的疼痛，一拥而上，让她粗喘着气，血和汗齐流。

　　方回看她狼狈，却很得意：“你以为还是半年前吗？今非昔比了，李良玉！你要恨就恨当时没把我杀死吧，今天我势必要你好看！”
　　再出剑，几乎是全部专攻李良玉的伤口去，众人看了皆暗地里骂他无耻。

　　可那有怎么样呢，攻击别人弱处，短处，这件事可耻吗？
　　初见时，李良玉也没有对他留过情啊，要不是有他爹四处托关系，买灵药，他就算不死，也早就沦为废人一个了，何以今天能站在这里。

　　每一剑，其实都是他刺出的怒骂：
　　痛吗？痛得更厉害一些吧！
　　避无可避，心中惶恐，孤立无援，这种滋味如何？
　　当日她也是这么毁灭他的。可想过会有今日。

　　带着复仇的快感，他也不知道他刺出了多少剑，染红了李良玉衣裳的多少处，只是想更多一点，看她支离破碎的表情，心灰意冷的绝望。
　　哭啊，求饶啊，向他投降、忏悔啊！

　　令方回万分愤怒的是，不管受多少处伤，李良玉苍白的脸上始终神色惨淡，无悲无喜，没有绝望的样子，也没有悔恨的样子。
　　他尚且不明白，真正剑道卓绝者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因为所有过激的情绪，都有可能迷失剑者的大脑，使他剑法伤出现破绽，最后落败。
　　他只是盲目地愤怒着：“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随着他的剑招加快，又呈铺天盖地之势袭来，李良玉只得放弃硬拼，转而以“空山新雨”周旋，剑势如雾，虚实难辨。
　　方回却冷笑一声：“小虚剑法？你以为我就完全没有防备吗？”
　　当日，他就是放松了警惕，才会被这样一套稀奇古怪的剑法，打得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而后彻底坠入万丈深渊、无底地狱。
　　对于这样一套毁了他的剑法，这半年来，他着了魔地看，着了魔地想，询问他所认识的一切剑道高手，寻求破解之法。

　　如今……
　　如今……
　　方回突然变招，是太华剑法中的“者化清风”，于虚空划了几笔，引起凌冽寒风，送着磅礴剑意，竟然破了李良玉引以为豪的“空山新雨”。
　　她还没有来得及吃惊，就见方回又持剑攻来，不仅凭借着严密的剑势，要封死李良玉所有退路，锋利的剑刃，更是直刺她手腕——他要废她持剑之手！

　　“！！！”
　　全场观众无不为李良玉捏了一把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李良玉弃剑反握，以剑柄击中方回肘关节。
　　“咔嚓！”方回痛吼一声，攻势暂缓。

　　而这用尽全力的一击，也使李良玉身体里狂乱的灵力，有外泄的驱使，她不停地喘着气，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使自己呼吸重新归于平缓，她颤抖被鲜血沾湿的手，更是握不住剑，全赖剑柄的粗糙的纹理构成的摩擦力，才不至于脱剑。
　　方回一击再落空，眼中阴沉更加。
　　此时两人心中，都闪过同一个念头。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

　　方回彻底释放筑基灵力，聚所有灵力于黑岩剑上，再次攻来。
　　“哐哐哐——”
　　格挡、格挡、再格挡。
　　迂回，牵引，反绕。
　　方回所操控的黑岩剑太重了，剑锋伴随着灵压，就等待着李良玉这个柔弱扶柳，承受不住地那一刻。

　　机会来了！
　　往下劈！
　　“李良玉！”方回怒吼道。
　　所有愤怒和不甘都在这一剑上，就算劈死了李良玉，这个后果他也承担得起：
　　“给我跪下！看着我，永远永远记得，今天打败你的人，是我方回！”

　　李良玉被灵力威压逼得单膝跪地，耳畔嗡嗡作响，只有一把脆弱的剑还在负隅顽抗，随时可能断裂。
　　世界安静，画面失去意义，她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喘息声和激烈的心跳声。
　　体内灵力枯萎，手和脚都完全失去了力量。
　　要输了吗？
　　她还能再战吗？

　　其实今天这三场比武，她都赢不了。
　　烈童儿自不必多说，钟宁更是完全没有用全力，现在连以前的手下败将方回，他不断奔跑，也追到这里来了。
　　她终究难以完成赢下一场比赛的赌约。

　　玄静长老要帮她，这很好。但这并非她可以逃避的理由，且不说她是否愿意，就说自己连败两场的实力，这种水平的人，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做别人徒弟呢？
　　钟宁、烈童儿、就算是眼前的方回。
　　谁又不是可造之才。

　　李良玉勉强抵抗，模糊中看到方回狰狞的脸，
　　与半年前那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公子重叠……

　　他真的进步很大，因为一刻复仇之心。李良玉发自肺腑地敬佩他，敬佩他敢于复仇，敢于为复仇献出一切。
　　输给他，似乎也算不得什么耻辱之事吧。
　　或者，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仙缘珍宝阁，两人打了一架，那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用剑和人打架，不知轻重，不计后果，只是因为担心别人欺负了小虚峰的同门。
　　这件事，是她不对。
　　她反省过很多遍了，只是她不能一直生活在负罪感中。她才选择了结的。

　　现在方回振作起来，和她对战，几乎要战胜她。
　　这真的是很不错，很好的事情。
　　让他赢了自己，也挺好的。

　　带着这种想法，李良玉握住剑的力道轻微一松，方回的剑即刻前进了好几寸，和她扬起的面孔几乎只有一指之遥。
　　手中的无名剑，似乎也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低鸣了一声。

　　也正是这一声，唤醒了李良玉的剑心。
　　她的确因为愧疚心，负罪感，等等软弱的情绪，想要妥协。
　　但她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剑者。

　　剑者是不能被迫自己手中这一把剑的，否则日后都将无法再将她拾起。
　　剑者会面临厮杀，会手染鲜血，但剑者是不会，也不能退缩的。

　　一瞬间，道心清明，烦恼执着皆空。
　　李良玉松开对全身穴道的封禁，任意灵力流窜或者溃散。
　　身体一下子有了力量，往上一抬，退却了方回的黑岩剑。

　　又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刺出一剑，一如当天，她在仙缘珍宝阁和方回的那一战。
　　方回已经是炼气巅峰，她不过炼气六阶。
　　他手中执剑，而她只有一根木棍。
　　当时，她尚且有一腔孤勇，敢于和他对战，甚至还胜了他。

　　今日何以没有呢。
　　便放开愁绪和顾虑，复刻了当年那一剑，极快，又极不可思议的一剑，在于它出剑的角度，实在看不清，难以捉摸，右刺反而左出，下起反而反而上走，剑风所过，好似笛音隐约，洛城飞花，玉笛飞声，诗意而美妙。
　　是为小虚剑法柔和化的第八式“包藏祸心”。

　　“噗！”
　　方回情急之下，用剑阻挡，那轻飘飘的一剑，虽无重压，但剑气上涌，好似老鹰抓鱼，针线过绣面，握剑的右手即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握不住的黑岩剑脱手坠落，李良玉的剑势向前。
　　关心内门弟子安危的尔雅长老，心中一紧，却见到这一剑在急速的情况下，竟然停住了。

　　两次相似的画面，同样的对手，可人总会成长，总会改变。
　　上一次没领悟的剑，她现在领悟了。
　　上一次没有停住的剑，她现在停住了。

　　李良玉将目光投向同样在看她的尔雅长老。
　　——仁慈宽恕并没有错。
　　但在之前，一切的前提是，她是一个剑者。剑者不能对自己妥协，更不能对自己说谎。

　　尔雅长老曾经给她上过一课。而现在是李良玉给出回答的时候了。
　　她用行动给予的，最强而有力的回答。

　　尔雅长老垂下眼眸，默然以应。
　　而黑岩剑“哐当”砸在地上。
　　比赛结果，也尘埃落地。

　　全场静默。
　　方回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她赢了。”玄静长老道。
　　而鸿烈长老终于在她眼神的逼迫下，宣布：“第三战，李良玉胜！”
　　“三场战绩分别为一平、一负、一胜，依规收入内门！”

　　鏖战了三场的李良玉，终于呼出胸中的那一口气。
　　心无所负，便失力地倒下。
　　染血的衣裳飘然，好似翩飞的落叶、折翼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