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成缺

16、舍断离（五）

　　“我不知道，”弘毅把子咲揽入怀里，“警方检查过路面，车子冲出去的时候，路面没有刹车痕迹，大哥喝醉了没踩也是有可能。子咲，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意外，大哥的死不怪你，也不怪唯姐，是他自己的选择。”

　　“如果我在，或许可以……”她想起唯姐离家后，她的家再不复从前。长桌上用餐的父母若无其事，大哥也一如既往。然而，言谈间总会突如其来一阵沉默。他们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却正是因为知道才什么也不问，配合着‘他们的一切正常。’

　　大家都在等，等时间过去，等假装没发生过的事变成真的没发生过。

　　久而久之，谁也不大在意了，她也快信以为真。他又演得这样好，装得这样像。要不是她跑到他房间，去拿外套给衣服弄脏的同学，也不会发觉本不在家的他却在家。原该安静的房间，浴室里传出奇怪的声响，她走过去，微微裂着一条缝的门越敞越开——他坐在砖地上刚醒转神，手脚的真实触觉已经回来，眼神还有一些虚恍，他扶着便器站起身，听到后面一声：哥！

　　她这一生都忘不掉岑子唯离开那天，房门后他的神情，当时她害怕的要死，她以为会失去他。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抓住子堃，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臂弯上数个针点。
　　“哥……”她摇着他两腕，摇着摇着再也忍不住，蹲下痛哭起来。

　　他揽过妹妹柔声安慰：“不会了，我保证，不会了……”

　　“那时候……”她看着弘毅，“他跟我保证他不会了。为了不让我们伤心，他说他不会了的。如果我不走，为了我，为了不忍让我伤心，他一定会坚持住！弘毅，如果我在我可以帮他，一切可以挽回的！！”

　　“子咲，你怎么帮他？大哥原可以和唯姐在一起，他们可以直接奔去国外，反正相爱的人在一起了，去做鉴定也好，不做鉴定也好，管他呢。抛开世俗枷锁，只要爱就够了，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可事实是，大哥选择放弃唯姐，大哥的痛苦有一部分在于他不想我们担心，不想老师、师母伤心失望；还有一部份是他跨不过去的伦理道德。在百分之一的希望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无望间，想要爱却不能爱，他是这样矛盾。你可以帮他堵住一个缺口，却不可能堵住他所有缺口。他是人，他的情绪需要发泄，他要在我们面前佯装安然无事，在背后就必然要给自己找一个宣泄的出口。痛苦无法排解，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

　　是，她知道那之后的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再碰，可是后来，后来他又再次开始。

　　“我有一些理解了。”她黯然，“就像回来后，我不能提不能问，因为我不想大家伤心，可是我的心是那么得难受。大哥也是这样，因为不忍大家伤心，可他自己那么痛苦。弘毅，如果那时候他们去做鉴定，不管结果好坏都可以有个了断，俩人也不用这样煎熬。我不明白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为什么大哥不愿意去试？”

　　弘毅摸摸子咲头：“你觉得唯姐爱大哥多一些，还是恨大哥多一些？”

　　“怨哥哥多一点。”她望着弘毅，“我不觉得她恨哥哥。”

　　“真聪明，她爱大哥所以看不清大哥真正的想法。大哥在极力掩饰什么，大哥在怕什么，她在局内，她看不见。她只能怀疑大哥不爱她，可又觉得大哥对她还有爱，在这种怀疑又得不到确认的情况下，那一点希望就是她的全部，所以结果对她来说不可怕。但正是那一点希望对大哥来说，结果很可怕。他宁可不要结果，这样他才能继续做梦。一旦有了结果，证实他们是兄妹，大哥的爱就必须停止。没有证实，他就可以在心中继续爱，所以大哥不要结果。我想他宁愿抱着这百分之一的希望，过一天算一天，也不要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无望被证实。”

　　“如果是你，你也会像大哥一样么？”

　　“不会，我们性格不同。唯姐的性格即使证明他们是兄妹，她也会坚持去爱，大哥不是这种不顾一切的个性。我嘛？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你会，但你不会说出来。默默地，但不决绝，很柔和。”她说完一手揉揉眼角，一手收拾起东西，“我得去妈妈那里了，晚上说好要一起吃饭。”

　　“我送你过去。”

　　“好，在捎我去买束花。”

　　从花档出来周遭风景在傍晚霞空下一片蔷薇粉，车子开在林道车窗上印出她惊喜神色，弘毅把车开慢了些。陪她选花时，他跟在后面。她俯身花桶一枝枝地认真挑选，不时会转头问意见。他能感到她今天的异样，他在等，也许是时机不对，她一直没说。车子弯进玫瑰苑刚停好，她捧起那束白色香花，自己开门下了车。

　　他在车里看着黑夜中捧着花束的子咲，在和自己挥手再见。他回以一笑，她没有说什么，身影融入夜色里。
　　她没有说，他也不会问，车子调头而去。

　　佣人打开门，桑喧接过她手中的花，“你怎么过来的，开车么？妈妈今天好高兴，还说要准备酒呢。”

　　她大哥结婚时，她来过玫瑰苑别墅。现在时隔几年，这里还是老样子。夜里从外看这房子，窗户里透出柔黄灯光显得格外温馨，可事实又非如此。

　　“妈妈呢？”

　　“到厨房去了，怕她们做菜不合你口味非要去看着。”

　　“妈妈不生我气了吧？”

　　桑喧摇头：“母女哪有隔夜的气啊。你想喝点什么？我去给你倒。”

　　“不用了，嫂子。”

　　桑喧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手理着花瓶里的花束，发现子咲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温柔地笑了笑：“这花真好。”

　　“这几年辛苦你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全亏嫂子你在照顾妈妈。”

　　“她是我丈夫的妈妈也就是我妈妈呀，怎么能说辛苦呢。再说你不是也回来了，子咲你回来不会再走了，对不对？我希望你也能住在这里，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多开心。”

　　“平时，你和妈妈都会做些什么？”

　　“我们？嗯，早上妈妈喜欢我做的早点，所以我每天会先给妈妈做早点，然后理理园子，我在花园种了好多玫瑰。你知道的，你哥哥喜欢玫瑰。其余的时间，就看妈妈了，妈妈想去哪儿，我就陪妈妈去。”

　　“你总和妈妈一块？那你自己呢？”

　　“我之前有报过一个插花班，妈妈不大喜欢，我就没去了。不过以后我们一起，妈妈会同意的。”

　　“她这是怕你在外面结识别的男性……她这样不对。嫂子你还年轻，你没有必要在这里陪着我妈妈，你可以出去过你喜欢的生活。你还会遇到喜欢的人，结婚生子，你不必困在这里。”

　　“子咲，你为什么这么说？”桑喧看住她，“我不是为妈妈，是我自己不想。这里到处有我和你哥哥的回忆，我也舍不得，再说现在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很好。”

　　“他已经离开这些年了，我想他也希望你出去，去过正常幸福有爱的生活。”

　　“你还不知道，我和你哥哥是怎么认识吧？以前我就想告诉你，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奇，所以我也不好意思说了。”

　　“怎么会，我想听你说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哥哥，是在大学的展览馆。我约了同学去看展，手册里有幅画，是我特别想看的。当时我一幅幅地看过去，终于看到那幅我想要看的画时，你哥哥正站在画前。那天，他穿着黑色衬衣背后是那幅羽毛纷飞的墨绿油画，他对我笑了一下，眉眼间那种神采，我都看呆了。他是年轻有为的建筑师，我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他那样谦和有礼又平易近人，还请我喝了咖啡，我整个人飘乎了有大半个月。呵，说来不怕你笑话，当时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目光总是偷瞟向他，可他看我的时候，我又不敢看他，我总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瑕疵。”

　　“你在崇拜他，可他也许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需要去想象他有多好，我能实际碰触到他的好啊。”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心不在焉吗？”

　　“你这样说起来好像是有过一次。那会儿，我们去美国蜜月的时候，自驾到黄石谷。我自己做了汉堡薯条还有三明治，他煮了咖啡，我们还买了可乐。你知道他很少吃垃圾食品，我们那天吃了好多。那天天气可好了，我们靠在车头边吃边看风景，那儿的群山美如画，我在那儿可高兴的和他说着话，好久他都没回应，我转头一看原来他走神了。那样子很少见，所以我觉得也很可爱。”

　　她不忍再听不下去：“对不起……”

　　“你不用为你哥哥向我道歉，我爱他，我愿意留在这里，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待我好了。”

　　“他娶了你，他对你好是应该的。”

　　“难道不该是他爱我，他对我好是应该的？”

　　“你们俩说什么？”徐咏杏走来，“可以吃饭了。”

　　“妈妈，”她看着徐咏杏，“昨天的事对不起。”

　　“过来，妈妈抱一下。”徐咏杏抱住女儿，“不开心的事不要提了，我们吃饭去。”

　　桑喧挽过她：“走吧，吃饭去，今天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三个人对着一长桌的菜，其他座位虚空着。就像这座没几个人的房子，就算塞满家私它依然给人空空荡荡的感觉。她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放桑喧走，没了桑喧，这个家会更加空荡；没了桑喧，陪她思念儿子的人又少去一个。但这都不该成为困住桑喧的理由，她觉得她应该替哥哥向桑喧道歉，给桑喧自由。

　　“子咲，吃这么一点就够了？还有甜品呢。”桑喧把佣人分好的甜品递过一碟给她，“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索性就搬过来住，还回去干什么。”

　　“妈妈喜欢我住在这里，我就住在这里，等下我就回老宅拿行李。”

　　徐咏杏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好，真是我的好女儿。”

　　桑喧朝她眨眨眼。

　　“妈妈，我搬回来陪你，以后有我陪着你，嫂子也可以多一点自己的时间。”她看桑喧，“嫂子也应该多出去走走，这样才有机会遇到喜欢的人，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哥哥不会希望你留在这里，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一定希望看到你和你爱的人在一起生活。”

　　“还用去外面走，这里就有。前排别墅那个男的，就常来和你嫂子套近乎。看着我们寡妇寡母，就想占便宜。我跟你嫂子说了，看到那种人直接召警，不必客气。”

　　“妈妈，人家也许没有恶意。”她握住桑喧手，“如果你遇到了喜欢的合适的人，不要顾及什么，活着就应该去追求幸福。我和妈妈会祝福你，妈妈是不是？”

　　“你以为是我自私，硬要把桑喧困在这里？其实她想走，我也硬留不住。她有你哥哥留下的钱和房子，不改嫁基金会每个月又有一笔款子打到她账户，她出去人家都认得她是建筑师的太太，档次格调是不一样的。再换一个男人，不如你哥哥，这不是自降身份。现在有钱有名，有什么不好。桑喧你说是不是？”

　　“子咲，我真的爱你哥哥，我从来没有想要离开的想法。”

　　“如果你发现哥哥不爱你，你还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

　　“别说这个了，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事。你什么时候去公司上班？我们什么时候能搬回老宅？她是不是有意不让你去公司，我看后天我们一起去趟律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