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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银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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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维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和那叫声一同消失了,大脑茫茫然一片,所有的声音忽然被拉得很远。
他只顾着往前跑。
走廊的光很暗,墙壁不断地向后倒去,他只紧紧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走廊拐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看见沈寂然走在他前面,几步越过去,然后猛地僵在了原地。
他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灯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拐角处的状况,但仅仅是盯着那个位置,他就已经开始反胃了。
不祥的预感让他汗毛倒竖,走廊尽头暗得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一个额头上贴着符纸的男生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他的腹部和胸口整个豁开了,四肢也浸满了血,看上去像是刚崩裂开过。
沈维呆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生,看着沈寂然蹲在他旁边,手指搭在他脖子的脉搏上,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有人因为他出事了吗?他大脑里的齿轮好像锈住了,微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沈寂然在这里,围在两侧的四个学生和女教师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只能尴尬地站着。
“没救了。”沈寂然直起身说。
沈维感觉心脏像是被提了起来,然后又被重重地摔了下去。
有人死了,他想,有人因为他的一时疏忽死了。
他动了动嘴,但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半晌,他才听见自己问道:“我该怎么做?”
沈寂然尚未开口,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接着他就被人扯到了一边。
“嗯?”沈寂然转过头,对上叶无咎的视线,“你来了。”
“把剩下的符咒要回来。”叶无咎对沈维说,“然后你就按着对这些人原本轨迹影响最少的方式处理。”
沈维:“……是。”
他迟缓地将视线移动到那些学生身上,学生们刚见证了那男生前一秒被贴上了符纸,下一秒就爆体而亡,纷纷如拿着烫手山芋一般将符纸往沈维手里递。
沈维把符纸一个一个接过来,又俯身把贴在死人额头上的符纸也摘下,他数过符纸的数量,确定没有缺漏,而后看向沈寂然:“都拿回来了,然后,我该怎么做才会对他们的影响最小?”
沈寂然不大自在地说:“先……离开这吧。”
他的腰被叶无咎搂着,迫不得已和叶无咎紧挨在一起,这让他感觉十分不自在。
在他看来拉拉小手挑挑下巴之类的小动作都是小打小闹的调情,他可以接受甚至十分热衷,不过紧挨着搂腰就是过度接触了。
但现在的场合也不是介意这些小细节的时候,他用征询意见的眼神看向叶无咎。
叶无咎点头:“走吧。”
沈寂然默默收回眼神,又瞥了下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这人之前不是他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吗?怎么这时候反倒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了呢?
沈维还神游似的跟在后面,沈寂然瞄了他一眼道:“刚刚的女教师应该是从那个叫监控的东西里看见我们用符咒定住了蒋栩恒,联想到只要趁徐晓灿附身的时候定住被附身的人,就能把徐晓灿也定住。”
叶无咎:“她本来想模仿我们画符咒,但失败了,所以只好去偷你的。”
沈维头埋得更低了。
沈寂然用胳膊轻轻碰了下叶无咎。
叶无咎意识到沈维的反应,想了想又道:“陆瑶在蒋栩恒身上看见过这个符咒,她认识。”
沈维顺着他的话问:“她认识符纸怎么还让那老师给他们发?”
叶无咎说:“那女教师为了除掉徐晓灿,事先一定不会说这符纸的真正功效,而陆瑶抱着蒋栩恒的头,徐晓灿不敢附身在她身上,她和那女教师想得自然是一样的。”
“只要有人被附身,再被贴上符纸,杀了他的同时徐晓灿就也会死。”
沈维:“所以方才是……有人杀了他和徐晓灿?”
真的能够下得去手吗?
“应该不是旁人动的手,那男生是自己爆体而亡,大约是徐晓灿发现了他们的目的,强行挣脱了出来。”叶无咎轻声道,“杀人说得轻巧,现在不是吃人的时代,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
沈维:“徐晓灿挣脱出来了?她现在在哪?”
沈寂然:“你不是拿着她呢吗?”
沈维慢半拍的:“……啊?”
“你手里的符纸,”沈寂然说,“她就在里面呢。”
沈维动作缓慢地把从男生额头上揭下来的符纸举到眼前:“我这么把她带走,没问题吗?”
沈寂然:“你觉得没有就没有。”
沈维呆呆地看了一会符纸,又抬起头:“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沈寂然视线扫过沈维手里的符纸,刚要开口,就感觉腰间一紧。
他转头和叶无咎对视片刻,忽然明白了这人的搂搂抱抱、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
他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叶无咎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对沈维道:“我建议你去找徐晓灿的尸身,把魂魄放进去,她刚才因为强行冲破那男生的身体,魂魄受损,不回到身体里恐怕无法自由活动。”
“你跟着符纸找吧,它可能会带你绕路,但总能找到的。”
沈维含糊地应了,却没动作,依旧呆呆地跟在沈寂然身后。
他真的闯了祸。
那个男生还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就是闯了祸。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走上这条路时的确草率,但也是深思熟虑过,真的决心好好走下去的。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他从没有轻视过人命,从来没有。
他也知道自己能力不够,他原本是想出去有了时间好好学一学符咒的。
可是,可是没来得及。
还是他将这件事看得太轻了吗?
对。
就是因为他将这些事看轻了,所以才觉得只要有沈寂然他们在,自己跟进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归根结底还是他能力不够,如果换作是沈寂然,绝对能够发现别人的小动作。
可他原以为还有时间慢慢来的。
他心里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谢向竹之前说过的话,她说她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与失败,所以没有当医生和刑警……
他现在能够对谢向竹感同身受了。
对了,谢向竹说做错事可以用阳寿弥补!
……但是这人都死了,怎么弥补都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吧?
不过即便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他也该主动弥补,这是他的责任……他该怎样用阳寿抵过?写符纸吗?
沈维下意识想问沈寂然,他抬起头跟着沈寂然又走出两步忽然回过神来——沈寂然刚才好像同他说得跟着符纸找徐晓灿的身体来着。
也对,应该先尽量把他的烂摊子收拾了,再考虑如何弥补。
沈维站住脚:“那我现在先去找徐晓灿了。”
沈寂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叶无咎微微勾了下沈寂然还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指尖,低声道:“我和他说两句话。”
沈寂然手指下意识一缩:“……嗯。”
沈维虽然和叶无咎这副皮囊相处了很久,但到底没和叶无咎本人打过交道,见叶无咎朝自己走过来,一下子就站直了。
“叶前辈。”他老老实实地说。
叶无咎打量了他一番道:“无需耿耿于怀,谁都做不到一生不犯错,只要能承担起后果。”
越是站在分界线上的人就越容易犯错,因为所行之事并非黑白分明。
叶无咎:“已经死了的人,三年五载无法和你产生纠葛了,你也不必再想如何弥补,等时候到了,该你还的你自然会还给他。”
沈维不明白叶无咎特意过来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沈寂然走远了,叶无咎瞥了他一眼,略侧过身背对着沈寂然,低声对沈维道:“因缘际会本就不是能说清的,你的卷入也未必不是一种既定的因果。之前我们说不插手这里的事,是为了不影响他们原本的生命轨迹,但那不过是告诉小辈的美化过的说辞罢了。”
“相遇了,有交集了,就已经产生因果牵绊了,所有的不插手都只是规避更大的影响而已。”
“包括你刚才问沈寂然自己该怎么做,如果沈寂然告诉你去做什么,他也会在这件事里陷得更深。”
沈维闻言一愣,他只顾着自责和思考如何弥补,完全没有想过这些。
他的脸色更白了:“那祖宗他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呢?您当时为什么也没有阻止他告诉我?”
叶无咎:“私心而言,我的确不想他插手,但他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他既然愿意管你,就是不介意缠上这点因果,毕竟也不差这一个了。”
沈维捏紧了手里的符纸。
是这样吗?
可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不在最初就把所有事情告诉他?既然相遇就有了影响,为什么一开始又告诉他们只要不插手就好?
在他询问沈寂然该如何做时,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这会把沈寂然牵扯进来?无论沈寂然愿不愿意,都该问过他的意见才对吧?
他不想牵扯沈寂然啊!
为什么这些成年人、这些长辈都要自以为是地对小辈好呢?
告诉小辈的美化过的的说辞,照顾自作主张的帮助……
为什么没有人问一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这种“为他好”呢?
符纸被沈维捏成了一团。
这么多年,从没有家人发自内心地愿意在他身上花心思,即便是他的父母,也认为事业比儿子更重要。
沈寂然是第一个真心对他好的长辈,所以,他很在意很敬重沈寂然,他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沈寂然有任何闪失……
他想责问沈寂然为什么要管他,这件事明明是他自己自作自受,为什么不把他放任自流,可他又不能责怪他,因为他们都是发自内心想要爱护他的。
可是……
为什么长辈对小辈总是要加以隐瞒呢?难道他们和他一般大的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吗?他们难道没有过同样的困扰吗?
叶无咎轻叹了一声。
沈维抬起头。
带着丝丝凉意的手指点在了他的眼皮上。
沈维眼睛一酸,连眨了两下,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茫。
“看沈寂然。”叶无咎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他依言向沈寂然点了点头方向转过头去——
然后他看见了。
无数半透明的银色丝线交错纵横,将幽暗的走廊映照得恍如白昼,而沈寂然就走在这些银丝中间,他散在身后的银发与丝线几乎融为了一体,白色纱衣上的绣图也仿佛是这些丝线织成。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沈维,长眉微挑,又看向叶无咎,露出了一抹浅笑。
沈维一时看呆了,嘴开合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转头问叶无咎:“这些线是什么——”
他又看见了叶无咎的模样,于是乎彻底忘了词。
叶无咎的身上也缠满了银色丝线,仔细观察时会发现这些丝线要比沈寂然的细上一些。
顺着这些丝线捋过去,可以看到叶无咎身上的丝线一大部分都来源于沈寂然,是缠着沈寂然的数以万计的银线在向外延伸的过程中又分做了几股,每一根银线中都有分出的一股落在了叶无咎身上。
叶无咎:“这些银线是因果的一种表现形式,每个人身上都有,而归魂人身上的线要比旁人多上许多。”
相比于他们,沈维身上的线就少得可怜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戳一戳自己身上的线,然而手指却是直接穿了过去。
这些银线仿佛是他臆想出的幻梦,可见而不可及。
亦或是因缘万千,凡人不可移转。
叶无咎:“虽然以徐晓灿刚刚的附身方式来看,那男生本就会死,但你插了手,他的死因就和你有关了,你往后大抵是要还他的。”
沈维缩回触碰银线的手指,呐呐道:“我会的。”
叶无咎点点头:“我让你看这些是希望你在增长经验教训的同时也能明白,你以为会困住你的事情不过是一根银线。”
人一生中真正称得上大事的不过生死二字,但生死在人世间的万千因缘中也不过是一根细小的银线。
要千丝万缕,才能网罗过万水千山。
沈维瞳孔微微一缩,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触动了——
为什么沈寂然和他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为什么明明带着他到了阴阳之间,却从不把所有事情都讲得清楚明白?
远处,沈寂然见叶无咎迟迟不回来,便偏头来看。
他温和的笑容落进沈维眼中,然后又像是知道沈维在想什么似的,朝沈维眨了眨眼睛,食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佛曰:不可说。
前尘往事不可说,往后因果不可说。
若是人呱呱坠地,便尽知一世所历之事,知磨难苦痛,知喜乐幸福,知此生尽头,那还有何意趣?
早有人言:难得糊涂。
他幼时听闻此语,不明其深意,只觉毫无道理——人一生到头,该活得明明白白才是,哪能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呢?
而今他却是能理解一二了。
压在他心口的巨石骤然粉碎湮灭。
他叫住转身朝沈寂然走去的叶无咎道:“您为什么特意同我说这些?”
他还以为叶无咎是不愿意也没有耐心同旁人讲这些事情的。
叶无咎:“一方面是这些事应该有人告诉你。”
另一方面……
一根连在沈寂然与沈维间的银线在叶无咎说完这番话后支出了一根细细的分叉,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另一方面,是他的私心。
在任何因果里,他都想陪着沈寂然。
“下手轻点,”叶无咎对沈维道,“徐晓灿还在符纸里。”
沈维闻言低头,只见那张符纸已经被他攥得不成样子了。
他慌忙伸手抹平符纸,低声道了歉。
皱巴巴的符纸安安静静的,里面的人并不搭理他。
叶无咎的话其实并未说完。
世间因果不过银线般大小,身上的银线即便缠得多一些,只要心思澄明,也未必会发生覆水难收的事情——
但若不能理清这些银线,哪怕只乱了一根线,亦有可能作茧自缚。
不过这些话他此刻不必说。
这一代的孩子们尚且年少,可以慢慢看清这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