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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露未晞》 ...


  •   高三补课这周,我们搬了新寝室。

      平时三个年级的放学时间都是错开的,从晚上十点开始校园就喧闹不息,坐在顶楼靠窗的位置能听到学弟学妹们的说话声。笑语像肥皂泡泡一样飘上来,然后轻轻破在耳边,是一锅沸腾的水。

      这周整个校园只剩了一个年级,时常有些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晚上回了寝,我像一尾洄游的鱼溜进人群,顺着人流摆尾回到宿舍。

      我妈把蚊帐收回家洗了。七月的盛夏,蝉鸣不息,窗外蟋蟀叫声此起彼伏,各种小虫顺着纱网的破洞往寝室里钻。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我叹了口气,已经能想到晚上的蚊子会多么猖狂。换寝搬得急,也没能带个花露水。

      两个室友冲我点点头,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话,空气就像黏稠的稀饭,憋得人多说一句都觉得困难。

      升了高三其他人都办了走读,六人寝只剩了我们三个,也有些意外的冷清。

      隔壁床没有主人。

      我习惯头朝门睡,没了蚊帐,一仰头就能看见一张空荡荡的床板。

      我沉默地洗漱上床。疲惫支配我的身体,失去意识前一秒,我听见窗外的蟋蟀叫得很凶。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3”。

      月光如水,外面灌木被照得有些发亮,叫声变了个样,短促又响亮,应该不再是蟋蟀。

      猖獗的蚊子在我耳畔嗡嗡叫,我烦躁地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正准备爬起来找蚊子。
      手电筒的光晃过隔壁床床板。

      我没看到蚊子,但是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坐在那张空床板上,两手抱膝,静静地蜷在角落。她白得有些发光,光扫过时一片亮。我几乎心脏骤停,惊恐地把手机扔了出去。

      手机陷进布料里,四周腾地陷入黑暗。

      寝室里寂静得落针可闻,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黏稠的空气胶着在我的四周,潮气往骨缝里钻。睡前我还热得好像要蒸发,现在只剩了彻骨严寒。

      我终于鼓起勇气又摸起了手机。我胆战心惊地拿着光源照向隔壁床。没有蚊帐的遮掩,那张床上的所有事物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那个女孩子依旧抱膝缩在角落,唯一不同的是她把头从臂弯里抬了起来,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还好,没有看到一半忽然流出血泪,她的脑袋也没有像恐怖片写的那样掉下来。

      我停运的心脏终于又开始砰砰跳动,虽然速度快得不似平常,好像马上就会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故作镇定地开了口:“你是谁?”

      这话问得实在没有技术含量。

      她转了转眼珠,幅度很小地动了一下。

      我马上意识到举着手电筒直射别人实在是过于失礼。我拿着手机转了个方向,让反射的光正好足以照清她的样子。

      这个打光下的她显得正常不少。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我们学校的蓝白校服,再加上她本人的白皮肤,怪不得刚刚一照晃眼得无比吓人。

      她往我这挪了挪,按着小说里的套路接了一句:“你能看得见我?”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也往她那边靠了靠:“能看见。”

      她唰地一下瞬移到了我身边,我吓得不轻,还以为她要像恐怖片里的女鬼那样出其不意地置我于死地。

      我下意识抄起手机准备砸过去。就在我放开手前一秒,我听见她问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句话:

      “四食堂的小笼包还卖吗?”

      我叫陈露,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女高中生。生活日常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作业。

      我自认为从小到大自己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殊天赋,比如上课睡觉考试也能考满分,家里有钱得能在钱海里游泳,吃什么都吃不胖等。

      长得普通成绩普通身材普通,领导力普通人际交往也很普通,人群里简直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普通的人,但是我却在升高三第一天见了鬼。

      货真价实的鬼。死在五年前,就在我的新宿舍。她说她在下床要拉的扶手上绑了条裁好的床单,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套进了绳索。

      等她再次醒来她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再也没办法离开这间宿舍一步。
      我呵呵干笑一声,接了句:“你这是自挂东南枝啊。”

      她噎了一下:“看不出你还有点冷幽默。”

      女鬼名叫何晞,生前最喜欢吃四食堂的小笼包,爱好也蛮多,画画钢琴古筝拉丁样样精通。长得也清秀漂亮,杏眼弯弯,鼻子挺得能滑滑梯,额前一溜刘海被她别到耳后。

      很柔美的长相,但是一点儿也不明艳,她就算在和我笑着开玩笑,弯弯的眼睛里也好像盛着哀伤。

      我本来想问她怎么就想不开了呢。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礼貌,临时变了个样:“是晨曦的那个‘曦’吗?”我问她的名字。

      何晞顿了顿,过了半晌才说:“不。日字加一个希望的希,是晞光的那个‘晞’。”

      很久以后,我才读懂了她解释之前的短暂停顿,还有她那复杂的对“晞”的解释。

      何晞的周围全是黑暗,她多想她的人生能如自己的名字那般,充满了光明。

      但她只能永远被留在了昨夜的黑暗里。

      高三的生活忙碌且无趣,我唯一能称得上放松的时间,就只有和何晞呆在一起的时候了。

      我永远快别人一步回寝室,只是为了能和何晞多呆一会。

      其实和鬼做朋友也挺好的。和一个不在现世的逝去灵魂呆在一起,我好像能更放松一些。

      我给何晞吐槽紧张得像打仗一样的课堂,堆积如山的作业,还有说话眉飞色舞会喷口水的英语老师。今天谁又因为没做作业被罚站了,明天谁又因为吃早饭上早读迟到了。

      何晞听得很认真,然后和我一起分析英语老师的嘴巴是不是漏风,那个同学早上吃的是面还是糯米饭。

      我还给她看我悄悄用手机拍的晚霞。这张照片构图很奇怪,对面的教学楼和走廊连在一起,好像一个框,框出了亮色的晚霞。那天的晚霞很漂亮,是那种艳丽的橙色。

      我还给她说我经常去学校后面的人造湖喂鸭子。我没什么朋友,一般就是下了晚自习自己去。不过我又告诉她自己去也不错,能自己安静一下,但是湖里的鸭子叫起来就像在拉交响乐。

      生活是如此无聊,而且操蛋得一成不变。

      何晞皱皱眉头让我别说脏话,漂亮的睫毛簇拥在一起,我看得呆了,都忘了眨眼。
      何晞敲敲我的脑袋,和我说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太多,她活着的时候生活好像也是这样,只能从无趣里找乐子。

      我笑嘻嘻地伸手闹她。鬼皮肤的质感很奇怪,凉凉的,软软的,戳起来就好像雪媚娘外面包的冰皮。

      我还好奇过为什么何晞有实体,何晞说也就只能在这间宿舍里有,如果她踏出宿舍一步,她的身体马上就会变得透明。

      话毕,何晞还站起来直接来了个示范。我看见她走出寝室门,然后瞬间就透明了不少,我甚至可以透过她看见走廊上张贴的黑板报。

      我啧啧称奇。但转念一想这实在是过于无聊,想出寝室干点什么都不行。

      怪不得何晞惦念四食堂的小笼包能惦念这么久,喜欢的话就算不能吃,自己去看看也能解解馋嘛。可怜她只能眼巴巴地问我一遍又一遍。

      四食堂在二楼,我一般懒得爬楼,都是在楼下食堂解决。何晞一天对我念五百遍四食堂的小笼包,我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她帮她去四食堂看看。

      可惜五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

      我按着何晞给我讲的路去找,发现那个窗口早就改成了饺子。我打包了一份饺子回寝室,饺子还泛着热气,第一口咬下去烫得我龇牙咧嘴。

      何晞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看我一口一口地咬饺子。

      “真的没开了吗?”何晞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她能飘在空中,晃起来一点声音没有,走到哪就往哪带一阵寒气。

      我福至心灵,拉着她的手往塑料碗上方放,让她进行“人体降温”。

      “真的没开了。”我嚼着饺子,含糊地回她。

      何晞盯着我抓着她手腕的地方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啊。就算做了鬼,咱也要做只逍遥鬼嘛。”我扯着嗓子打趣她。

      何晞撇了撇嘴,并不搭理我。

      我叹了口气,故作深沉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道:“看你这么喜欢小笼包,那我周末回来勉为其难给你带一份好啦。”

      何晞的眼睛腾地亮了起来,身子一下子坐直了:“真的吗!”

      我偏要嘴贫一句:“假的,逗傻子玩呢。”

      何晞气得要把手抽回去,我可不想放过这台“人体风扇”,立刻从善如流地赔礼道歉,一套流程走下来比什么都丝滑。

      “你不是留宿吗。”何晞忽然来了一句。

      我翻了个白眼:“我不能请假出去吗?”

      我如约在周天带了份小笼包回寝。推开寝室门,我没见着平日里对着门望眼欲穿的何晞,而是看见了一具挂在床边把手上的尸体。

      肿胀的面部触目惊心,像早点铺摆出来的发面馒头,但不过是发了霉的那种。

      我迅速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大门,哐地一声响。手里的塑料袋被颠了出去,里面的小笼包掉出来,在地面上咕噜噜地滚。

      把手上挂着的尸体好像能听见动静,她眼睛的位置勉强撑开了一条缝。

      然后这具面目可怖的尸体,慢慢地变成了我所熟悉的何晞的样子。

      和以前一样的温柔眼眸,抬眼看人时好像有悲伤在眼睛里流动。何晞的刘海耷拉下来,她低了头去看滚得满地的小笼包。

      我被吓得不轻,你你你了个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怔愣着看她。

      “不要害怕。”她的声音还是很轻柔,就像以前一样。但是仔细听,里面有让人难以察觉的哭腔。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今天的何晞处处都透露着古怪,从内到外。

      何晞开始捡地上的小笼包,一个一个,圆圆的,被她拢到掌心。她沉默着把所有的小笼包都放回了塑料盒。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过筷子往嘴里送了一个。

      “你怎么了?”我跟在她后面追问。何晞捡一个包子就挪一步。我跟着她绕过大半个寝室,但她甚至不回头看我一眼。

      “何晞?!”我语气尖锐地打断她。

      她在捡包子的时候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也没有为我的任何一个问题作出解答,这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

      “你到底怎么了。”我追问道。

      何晞终于停住了动作,开了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我只是...只是没有办法控制了。”

      “我讨厌自己死掉时恐怖的样子,所以我一般都会变成自己活着时候的样子。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何晞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然后消弭在空气里。

      我平日饱览各大恐怖小说恐怖片,还有互联网上流传的各种民间传说。何晞这两句话一出口,我大概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东方传说里是阴曹地府,西方宗教里是天堂地狱。无论哪种,鬼都不会在人间停留太久,毕竟阴阳相冲,有违伦理。除非有很深的怨恨。

      我猜何晞就是这样。而且她的力量变弱了,甚至都没法长时间维持自己生前的样貌,说明她剩的时间不多了。

      我开始一帧一帧地回忆我和她相处的时光,仔细一想,我才诧异地意识到,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讲,何晞很少提及自己生前的故事,从家庭到学校生活,我几乎是一概不知。

      我唯一能从她的言行里推断的,就是她的家庭条件应该不错,是那种很有气质很有修养的家庭。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感觉愤怒一点一点从胸腔泛上来,但愤怒里掺了大半的难过。我本来想质问她,但是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

      难过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这样我好和她一起想办法,难过她为什么不信任我,从不告诉我任何有关她自己的故事。难过彻头彻尾只有我一个人像小丑一样向她倾诉我的一切。而我对于她几乎是一无所知。

      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所有所有的情感,扭曲的、破碎的、痛苦的一切,都是源于爱。源于我对她的爱。

      因为爱,所以我才无法容忍她的隐瞒,无法容忍她的哀伤背后还有一段我无从得知的故事。

      我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然后在关上门的前一秒,我隐约听见何晞的声音从没关好的门缝里溜出来。

      “可是陈露,你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呀。”

      走下宿舍门口的台阶时,我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了我妈很久以前对我的评价:“你这个人,真是又暴躁又冲动,还不讲理。”

      何晞的最后一句话荡在我的耳畔。
      是啊。

      我哪有资格怪她。我也没有告诉她关于我的一切啊。我讨厌她的隐瞒,但同时我又对她有所隐瞒。

      是了,我妈说得对,我真是个顶顶不讲理的人。

      我从寝室出来的时候才五点不到。周日下午是学生的自由活动时间。返校的学生忙着往寝室运行李,留宿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球。

      校园嘈杂而又不过分吵闹。我强迫自己忘掉何晞,然后晃到超市买了个面包当作今天的晚餐。

      我迎着夕阳走到操场上,看台被晒得发烫。我没管,还是一屁股坐了上去。看台上方的遮阳棚修得无济于事,太阳稍稍一斜,阴影就顺着往后移。

      阴影堪堪停在了我的嘴巴上方,遮去了我半张脸。

      我盯着红色的塑胶跑道发愣,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何晞。

      我想她偏栗色的头发,想她偏白的皮肤,想她弯弯的眼睛,想她听我说话时认真的神情,想她眼里自然流露的悲伤。那种悲伤时时存在,让我透不过气来。好像我替她套上了痛苦的枷锁,这些悲伤压得我也开始难过起来。

      夕阳慢慢往下沉,最后看不见了,只剩下了紫色的晚霞。

      我盯着天空的紫色,好像忽然明白了她看我的眼神为什么总是这么专注。

      她看的不是我。

      她在透过我的眼睛,回忆那些她曾经经历过的时光,遥望她没能够到达的未来。

      愤怒早就平息下去。我回想自己刚才的行为,实在是莫名其妙。

      我确实很暴躁易怒,而且我想我还可以补充两点,不止暴躁易怒,我还极其敏感和玻璃心,尤其在面对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时。

      我少有地翘了晚自习,一个人顺着林荫道溜回了宿舍。天已经快彻底黑透了。
      树木投下的暗影,就像油画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暗色。

      我躲过宿管老师,从窗子翻进了寝室。总闸早就拉了,寝室不是东西向,没有一点光透进来,昏暗得就像暗室,只有靠窗的地方有朦朦胧胧一点亮。

      我轻轻喊何晞的名字。

      半晌,头顶上才传来了她闷闷的应答:“我在上面。”

      何晞坐在空床板上。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看见的姿势蜷缩在床板的一角。

      直到再次看到她以这样的姿势缩成一团,我才意识到原来她是这么瘦小,这么脆弱。

      我爬上床,三下五除二挽起了蚊帐,然后顺着爬到了隔壁床的床板上,和她并排挨在一起。

      我不习惯于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不管是表达恨还是表达爱,甚至包括现在这种情况——表达歉意。

      我表达自己情绪的话就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只会给对方哐哐来两下,砸得双方都头破血流。

      我抓耳挠腮半天,终于以颠三倒四的语序向何晞道了歉。

      何晞终于抬了头。

      她看看我,总算露出了一点点笑意,虽然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看鬼流泪实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何晞的泪水顺着苍白的皮肤缓缓地留下来,就像白蜡烛燃烧后留下的烛泪。

      我伸手去接,她的眼泪不是冰凉的,而是滚烫的,灼烧着我的手心。

      半晌,她终于像下定决心了似的,轻轻地把手指搭在我的手臂上,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但是她坚定地握着我的手臂,不让我缩回半分。

      “陈露,我们来聊聊吧。关于我的一切,关于我为什么选择杀死自己。好吧,先允许我这么说。自杀这个词,好像有些太直白了,我说出口会觉得难过。”

      “但是你呢,陈露。你又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何晞很平静地开口,语音里甚至听不出哭过的痕迹。

      这样无声的哭泣真是要命。我帮她擦擦眼泪,这些不像水珠的泪水淌过我的手心,留下一道银白的痕迹。

      我点点头,开口时哽咽了一下,喉头滑过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

      “行。”

      何晞轻柔的语气终于撬开了我内心锁住情绪的锈死闸门。洪水一样的悲伤从我心底宣泄而出。

      早在我走向宿舍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何晞会问我些什么。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还是没憋住眼泪。
      事情过去得太久太久,我甚至都以为自己可以面无表情地陈述那些困扰我整个中学时代的痛苦,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破碎的童年和家庭,冷眼旁观我被家暴的母亲,落后的小县城和人们怜悯的、厌恶的、同情目光。这些目光像蝗虫一样一茬一茬落在我身上,我如芒在背。

      我爸是个酒鬼,没喝醉的时候他就经常阴沉着脸,喝醉了,他就抡着拳头在街道上耀武扬威。

      每次我和我妈被邻居喊出去都是为了把发酒疯的他领走。

      有些时候醉得太彻底了,他回家倒头就睡,这是最好的情况。因为不会有如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背上。

      有时候他喝得没这么多,但是脑袋昏,一阵一阵往外吐出黄色的粘稠液体,夏天发出很浓烈的酒臭味,恶心得邻居来拍门。

      小时候我伴着恶臭和震天响的拍门声惶恐睡去,梦里都是一个浑身挂满酒瓶的怪物追着我跑。

      长大一点儿我就要捡起扫帚去清扫这些秽物了。上面撒上沙土,黄色的干草搅进黄色的呕吐物。

      有一次我没忍住吐了出来,我爸没睡着,抄了扫帚就砸在了我脸上。

      肮脏的秽物溅得我一身是,我趴在地上吐,觉得自己变成了和他一样的怪物。

      我颠三倒四地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停不住地抽噎,我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了。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何晞也明白。

      痛苦无时无刻不搅动我的神经。

      我举起生锈的老式削笔刀,划过手臂的皮肤。我划得太用力了。

      伤口好像是从皮肤中间裂开的,黄色的脂肪露在空气中,好像那些呕吐物。

      何晞把我的脑袋扣在她的肩膀上。我靠着她啜泣,眼泪融进她的身体。不知为何,她身上的气味好像能冲淡我的痛苦。

      何晞的手指慢慢地,一条一条地抚摸过那些丑陋的增生,凸起的肉疤被从左到右划过。

      我一直觉得这些丑陋的疤痕好像蜈蚣。血痂脱落之后露出新生的肉,轻轻摁一摁,我心底就泛起一阵痛苦。

      我用疤痕膏用劲地搓,手臂泛起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但无济于事,这些丑陋的蜈蚣依旧牢牢地盘亘在我的手臂上,耀武扬威地嗤笑我。

      但是当何晞把手指搭在这些疤痕上的这一刻,我感觉好像自己一直费尽心思隐藏起来的疤痕,不再是盘踞在我手臂上的蜈蚣,而是她精心呵护的玻璃制品。

      “后来奶奶悄悄塞她攒了很多年的积蓄给我,让我出来读高中,还让我办留宿,叫我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回去了。”

      我神情空洞,麻木得好像被抽空了灵魂。

      如果没有奶奶,我早就像何晞一样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把脖颈套进绳索里了。

      奶奶给了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爱。但正是因为这种爱,我才被剥夺了去死的勇气。

      我只能活着,为了奶奶而活着,支撑起如今这具皮囊的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真正的陈露早就被溺死在那间弥漫着恶臭,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了。

      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更长久的磨难。

      对于一个早就失去希望的人来说,活着便是世界上最磨人的酷刑。

      我举目茫然四顾,前路都只有黑暗。

      何晞揽住我的肩膀,好像想借此带给我力量。

      那该我说了。

      何晞平静地开了口。

      何晞把手搭在我的头顶,轻轻拍着我的头发。她的语气很平稳,在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很温柔的语气,这么平铺直叙的内容,却听得我遍体生寒。

      那么漂亮的,温柔的,喜欢笑的何晞,被禽兽一样的老师逼近角落,经受了一次惨绝人寰的酷刑。

      “......教物理的周老师。”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暴怒的情绪几乎瞬间占据了我的心脏,要从胸腔里涨出来。

      流动的愤怒在我看清何晞的眼睛的瞬间又冷凝成石块,梗在我的喉管,噎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了半晌,我终于能开口:“何晞,我帮你。”

      何晞骤然转过头来,双手无意识地使了劲,捏得我有些疼:“怎么帮?”

      窗外的最后一点光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褪去,只剩下了无尽的令人茫然的黑。
      阴影像黑纱一样,彻底笼罩住了寝室。

      我的手脚冰凉,但是心脏激烈地跳动。血液一阵一阵往大脑涌,血管突突跳,好像马上就要被涨破。

      何晞还告诉我说,他的手上存了很多女学生的那种视频。

      “他还把我的发给我看过。”何晞故作冷静,但是她的声音在抖,用手擦泪时好几次都没碰对位置。

      “他的手机里存了上百个这样的视频,不知道他伤害过多少学生。而且他还有一个私人的微博,昵称是猎人。”

      “我想,那些无辜的女学生,就是他的猎物吧。”

      何晞的语气骤然冷下来,冷硬的语调扎着我的耳膜,听得我有些想哭。我伸手抱了抱她。

      周老师平时用的那个微博学生们都知道,我还关注了他。他偶尔在里面分享一些物理的做题方法。

      我没想过他还会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账号,专门用于记录他伤害女学生的罪行。

      我掏出手机,照着何晞的提示找到了他的小号。一共五个粉丝。他没设置私密,我点开来看,除了四个一看就是平台塞的僵尸粉,剩下的一个正是周老师的大号。

      微博里面详细记载了周老师每一次作案的心路历程,简直残忍得令人发指。

      我和何晞花了整整一晚计划怎么杀掉这个在人间的魔鬼。

      我们列了一个详细的计划表,包括怎么让周老师上钩,以及用一个怎么样的理由把他骗进这间寝室。

      我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周老师挑人下手一定会先拣我这种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还在学校留宿的学生。

      何晞的眼神很担忧,但最终她还是同意了。

      我们的计划慢慢进行,周老师很快也上钩了。对他而言,每天单独去他的办公室问题,对他诉说自己家庭不幸还极度自卑的女学生,真是最好的猎物。长相不重要,少女的贞洁,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所以当我对他说,我一个人留在寝室的时候特别害怕时,周老师笑得很开心。

      “刚好我周六下午没事,同学们都走了,我去聊聊天吧。我看看,周六只有寝室和图书馆对留宿生开放。嗯......”周老师故作思考地推了推眼镜,装模作样地分析解释一通,欲盖弥彰地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

      我忙说:“周六寝室没人,宿舍阿姨六七点就去吃饭了,人家问起来我就说我是请老师来教我题的。”

      周老师笑得皱纹都堆在了一起,金色的夕阳从我背后打过来,他正对着我,我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油光。

      微微发福的身材,和蔼慈祥的眼。周老师看起来很仁慈,好像书里画的弯弯笑着的菩萨。

      周老师笑起来很温和,任谁看都是学生口中的那个有耐心,很绅士,很关爱学生的好老师。

      周老师第一次见连理由都替他找好的蠢货。忙不迭地答应了我。

      我看着他的面孔,胃酸隐隐上泛。这张油光晃动的脸,比我童年时见过的呕吐物还要肮脏不堪。

      当他笑着将手摸向女学生的底裤时,他会想什么呢?

      会想这些女孩子没经历过什么事就是好,单纯好骗。连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还下意识觉得老师就是值得信赖的人,对吧?还是会想,女孩的羞耻心就是他最好的保护伞。没有谁敢跟他闹的。

      稍微折腾一点的,只要他把视频发出去,那些痛苦的疯狂的女孩子,无一例外地会乖乖就范,不是吗?他依旧可以当那个被捧得高高在上,教学成果优异,关注学生心理健康的好老师,不是吗?

      我和他道别,迎着夕阳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木制的,很厚重,我费了挺大力才拉开。

      不知道这扇厚重的木门,曾经被多少双绝望的眼睛注视过,也不知道那些被他伤害过的女孩子,曾在这扇门后面经受过多么巨大的绝望。

      门缓缓合上,从那条缝隙往外望,我看见周老师端坐在座位上向我挥手。

      他分明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像,但在我看他的这一眼里,却和十八层地狱的恶鬼重合了。

      在门彻底合上的前一秒,我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了几个字。

      等着下地狱吧。

      周六那天,为了洗清嫌疑,我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回寝室。

      午休出寝的时候,我特地拧开了门锁,还关死了窗户,防止有风把门吹关。

      这样一来,只要在里面的人把门推关上,大门就会自己反锁,没个十几秒都没办法拧开门锁逃出来。

      我相信对何晞来说,十几秒足够了。

      “我好歹也是鬼嘛。”何晞笑嘻嘻地对我说。

      一切的进展都很顺利。我躲在宿舍大门的灌木丛里,看见周老师在六点过十分的时候如约来到了寝室门口。

      这栋宿舍楼有两个入口。我们宿舍比较靠里,走侧门要更近一些。但我并没有告诉周老师侧门的存在,而他也明显没有对女寝熟悉到这个程度。我就是要他从正门走进去。

      我特地看过,从正门进去右拐,顶上墙梁和墙面的夹角上有一个不显眼的红外摄像头。

      我要做的当然不是取证,毕竟这次我是刽子手,我所要的仅仅是能够证明周老师是一个人进入寝室的证据,这样周老师横死在寝室里之后,才不会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周老师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做多了,胆子也就大了。不然贼胆包天是怎么来的。

      所以他完全不担心会有监控。

      毕竟女孩们的羞耻心会缝上她们的嘴。而且整个学校乃至整个社会都会站在他这边的。而且是女孩先开口邀请的,不是吗?

      一个小小的监控又算得了什么,他有的是时间陪她们耗。耗到所有的证据都变得模糊,耗到女孩们的家人冲上来捂住她们的嘴。

      想到这里,周老师嘴角勾起一个幅度诡异的笑。

      好一个家丑不可外扬啊!

      周老师拎着手机,轻车熟路地踩着暗色的石砖走进了寝室。

      此时已是深秋,南方的树木仍然蓊郁,树叶一片一片绿得发黑,寒蝉也早就噤了声。学校绿化做得好,宿舍位置偏僻,被包裹在一片人造林和假山中间,没了人气就显得一片死寂。

      我在灌木丛后面蹲得腿脚发麻。分针一点一点挪向表盘上的“6”。

      终于到了六点半,我和何晞约定好的时间。

      我从灌木丛里站起来,从正门走进了寝室,我还抬头看了一眼闪着红点的摄像头,确保它还在正常运作。

      今天的夕阳不再是金色,而是带着一点红。

      诡异的血红色,覆在金属制的寝室门牌上,泛着冷硬的光泽,是不祥的征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然后在瞟到周老师尸//体的一瞬间开始尖叫。

      我装得惊恐无比,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出寝室大门。

      我迎面撞上了吃完晚饭回来的寝室阿姨。我拽着她的手,涕泪横流。

      我语无伦次地对她说,我们寝室挂了个死/人。

      我特地说得很模糊。因为没有哪个惊吓过度的人能够精确地描述自己所撞见的恐怖场景。

      寝室阿姨也被吓得不轻,将信将疑地和我回了寝室。

      再次推开寝室门的时候,我看见周老师的脖子挂在被扯成半截的床单里。那条床单我很熟悉,就是何晞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条。

      我看见周老师肿胀可怖的脸,很想作呕,但是又感到一丝轻松。
      我的何晞啊。

      总是笑着的,眼睛里却时常流淌着悲伤的何晞啊。

      你总算能解脱了。

      寝室阿姨哆嗦着手报了案。

      当天晚上,为了保护案发现场,整栋宿舍楼都被封了。

      读这个学校的大都是本地的学生,留宿的人很少,除了卷王和我这种与家庭有矛盾的之外就没别人了。一楼只有我一个人留宿,楼上还有零零星星三五个人留宿。

      学校临时给我们安排了酒店,还派车把我们几个学生送出了学校。

      校领导忙得焦头烂额,我们扔在酒店之后就去处理别的事了。

      我悄悄从酒店溜出来,叫了个车开到了学校。

      周末留宿免不了要出去玩,请假还要父母给班主任打电话。我自然是不可能正规请假的,于是练就了一身翻墙的本领。

      我轻车熟路地从学校外面矮墙翻了进去,然后又翻窗溜进了寝室。

      记得上一次翻学校矮墙还是因为给何晞带小笼包。现在回忆起来,倒是让人心生感慨。

      何晞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我会来,她早早地打开了纱窗,站在月光下等我。

      月光流过她的眼睛,又抚摸她的发丝。我们静静地相对而视。

      半晌,何晞轻轻地动了动,吻上了我的眼睛。

      “谢谢你,陈露。”

      何晞退了一步,弯弯杏眼里盛着一汪笑意。

      这是第一次我没从她的笑容里看到悲伤。

      我伸手抱住了她。

      我记不清多少次和她聊到东方都泛白,也记不清多少次和她十指相扣,看见月光亲吻我们的指尖。

      我应该是爱她的。爱她的一切,爱她的笑颜,爱她的泪水,爱她看我时的专注眼神。

      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和她并排坐在洗漱间冰凉的瓷砖地板上,不去管未干的水痕,爬过我手背的小小蚂蚁。我们相对无言,钟表在替我们细数最后的时间,而沉默是无声的道别。

      我们相互依偎着,看见月亮落下,太阳升起。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何晞身上的那一刻,她消失了。

      我想,虽然爱没能说出口,但我们也至少好好道过别了。

      周老师离奇的死亡在学生返校那天迅速传遍了整个校园。与之一起流传的还有周老师那些恶劣的行径,包括那个隐蔽的微博。
      他专挑女学生下手。

      从教数十年,被他摧残过的女孩数不胜数,这个恶心的人渣还保留了那些他录下的女孩们的裸/体视频。警察们找线索翻到这些视频的时候,简直是瞠目结舌。

      惊异于视频的数量之多,受害群体之庞大。

      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为自己起这么一个名字呢?也许他觉得自己就像猎人一样,能主宰这些处在花季的美丽少女。这些不过都是他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物罢了。

      但是该死的猎人终于栽在了猎物的身上。

      总会有人反抗的。不管是仍然存在于世的人还是早就离开了的鬼。

      视频上那些痛苦的脸庞,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周老师的电脑。好像在一齐审判着这个恶魔。

      所有人都对这个人渣深恶痛绝。

      风声鹤唳的校园里,人人都不寒而栗。

      但最让人疑惑的,还是周老师的死因。

      如果是自杀,那么没有人能解释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男人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的头套进尺寸明显不合的床单里的。如果是他/杀,也没有人能解释凶//手究竟是从哪里进入寝室再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高三毕业那天,我拉着行李箱又一次经过打上封条的寝室。

      我透过玻璃往里看,里面的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只剩尘埃在阳光里打转。

      那些和何晞待在一起的时光,也永远地被封存在了这里。

      何晞,愿你来世能如你的名字那般温暖和煦。

      举目四望,皆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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